流觞文 第1章 【楚辞灯】

霸王啊霸王，

我找了你千年。

――梼杌兽·楚辞灯

（1）

小角的茶楼，摇坠着青白的灯笼，长枯的竹栅。入夜已深，青灯茶韵。道路的茶站，昏沉的双眼，灼灼白衣的店小二。风吹起飘散的白烟，氤氲馥郁。或三或两的停路人。夕风晚影，故而沁睡。可听见遥远之外的打更，几时了？早己不知了。

月色尚明，光华无星。有初夏的燥热，忽地凉风骤起，清爽相伴。若是有半眼惺忪之人，半梦半醒间可瞧见那翠竹暗隐深处，摇摇曳曳，左右晃动，有一灯缓缓移来。火红的灯笼，间或散出迷紫蓝的光来，它坠着长长的影子走来，夜仿佛也近了，变得长了。霜起了，夜已深了。

（2）

湿漉的草窸窣清响，近了，近了，那灯近了，然而看不真切，耄耋身躯，枯槁骨指，躬形病态，然而步履仍健，头是埋着的，似只看着灯笼。云袖冗长，青布白衣，突然停住，头抬了抬，轻叹了一声。只觉老声横长，是怨似命。流年不遇，是非无过。

于是渐起了声音出来，灯也愈发幽蓝了，那仿佛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声音，透着巨大的压迫感，有鬼哭也在狼嚎，刀剑刺锐的拼杀声，滚滚奔腾的马蹄达达，凄声错杂一片，隐约的，像无形的魔爪，缭绕着。

（3）

又走着走着，茶楼快近了，鬼哭又渐变成古地的楚语楚声，有号角鼓声，似一群人在游荡，吵吵闹闹，歌舞升平。呜兮呀噫的，怪语异音，就像吹拂了一团巫气，涣散成神秘的兽影。

戚戚哀哀，越走近小茶楼，又好像是有野马在长啸嘶鸣和女子拨弄琴鼓的悲泣……

店小二迷糊着眼，擎着脑袋，半酣半睡，呓呓语语的。深深竹林里又不时传来鸟语声声，一个激灵，店小二猛然醒来，看见竹楼外一丈之余有掌灯的老者，于是打着哈欠前去迎接。

（4）

他听不见恶嚎的鬼叫，亦或是古老的楚语巫祭、长音。他只是一个凡人，几经轮回，早已失去灵识，什么也记不得了。

老者藏匿在袍衣宽帽之下，瞧不清面容，只看得见枯槁干瘪的手指，提着一盏如画如幻的灯，也看不清灯是个什么形状，飘渺无形，只觉灯光幽蓝，迷迷紫紫。

店小二好奇，“敢问老者，这是什么灯？竟如此梦幻。”

“它叫楚辞灯，也叫梼杌。”

（5）

楚辞灯，专食人灵梦，同时记以旧事，只录楚史。古往今来，轮回转世，怪谈奇遇，皆有记载。不知何人云云，说楚辞灯是梼杌所化。

梼杌，一种凶神恶兽的名字。与楚人巫师渊源颇深。

后世人又言，楚地有一史献，也叫《梼杌》，只是早已下落不明，只能在某些文本中瞧得一点蛛丝马迹。

个中信息不谋而合，楚辞灯，只觉更玄奇梦幻，不明其中有何神奇。偏生也让人更好奇了。

它自夜色深处而来，于月华下鼓舞生歌，以梦魂引路，一路硝烟弥漫，寻找灯中空缺的幽亡，吃下那半生半虚、度以千年的灵梦。继而叙述一段风流韵事，亦或是一段楚史。

这灵梦，是人存世的精华。楚辞灯遇到楚地亡人的□□，没有腐烂靡坏的□□，便可吃下这灵梦。

老者每每看着楚辞灯贪婪的吞食人的灵梦，饱餐一顿的样子，就像看着他的孩子一般，心满意足的笑了。他醉心于这种时刻，以他全部的神魂。

（6）

只是若是遇不到肉尸，待至□□**发臭，灵梦就会随魄而离去，转至轮回，生生世世，长眠于时间的洪流里，无人问寻。

楚辞灯，少了，少了好多楚地的片段，空缺的历史就是空缺的灵梦，灵梦像精灵般都被流放在了时间里，回不去，一直在流亡流亡……

等待着楚辞灯去啃噬，成就一段华夏楚史。

（7）

这是一件巨大的工程。飘飘荡荡，需千年之久，甚至更久，久到没有尽头……

楚地生巫觋，神话遍地。古老的祭祀，穿荡在湖泊流溪，兰芷幽香发出葱笼嫩芽，巫师们将山与海画绘，始古的楚语在歌诵，人们采撷药花草木，点香焚烧，虔诚闭目。

楚俗是巫相们的精魄，总有一天，它会活过来，不知道是会幻化成一个巧笑倩兮的苗疆异域的女子还是一个击打悦鼓、眉目星朗的男子？总之，这楚人的文化俗风，日染光阳，月沾星辰，有神祝融在为之震护，总有一天，它会变成一个胚胎，以楚地的人情为胚，风化为胎。孕育生长成一个人，一个不知道是神还是精魅的人。

（8）

又或许他是神也是山魅，披戴着茑萝酢浆，满是山海风味。

老者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出世的，于山雾弥漫之际，提着一盏梦幻的琉璃灯走出山间深谷。那时的他正年轻，踌躇满志，将楚辞灯化为《梼杌》，开始娟写楚地的文字史料，做了楚国的史官。

只是自楚国消亡，《梼杌》也不知所踪了。

（9）

故事还要从那时说起，战鼓隆隆作响，旌旗呼啸，号角声呜呜沉闷回荡，马声嘶鸣蹄子重踏，霸王侧身登上乌骓雄马，纵身一骑奔腾万里黄沙，心中是男儿豪情万丈，想了想远帐红衣娇美娘，万千将士只等朔风，吹断那汉旗让我回故乡、回故乡。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是他的功绩，“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是他的相思，一世英名毁于一朝，千楚万暮不绝兮，血染山河。大势如水流，美人已迟暮。痛定思痛，瞪眼怒目，还我万千儿郎美人儿，就那样自刎乌江。

史官一路跟着霸王，寻至营帐，又转至垓下，他嗅到吹来的江面上湿漉漉的腥风，眼前凉薄一片全是血污，大帐外是虞姬的红衣，他提灯走近，楚辞灯兴奋的蚕食亡人的灵楚，吃得忘乎所以，贪婪又可怖。他匆匆看了眼虞姬面容平静娇丽，于这片腥杀中，是唯一的花颜。

可史官找呀，寻呀，到了浩渺乌江，江边却只有一滩污迹，望着那茫茫河原，小洲野鹭，水草荇菜，如同水雾里看花般，终是没有找到那西楚的霸王……

（10）

“你是霸王。”

“我在寻找你千年前的记忆与史历。我寻找了你千年之久。”

“只为给楚辞灯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

老者说得兴奋了，提着灯的枯槁的手也在微微颤动。灯的光芒更梦幻了，幽蓝幻紫，直逼店小二的眼，店小二如入幻境，他看见了万马奔腾，看了漫天黄沙，听到了鼓琴悲鸣，他看见一个美人牵着一匹雄马娉娉向他走来，手里也无端握了把狼戟……

楚辞灯如鲸一样吞食着这辉煌如光的灵梦，囫囵吞噬，仿佛是寻了好久，等了好久的美味，如今终于寻到，只想一尝倾覆，满足那苦守千年的味蕾。在那空缺的记忆中划上一笔，才算功德圆满。

这灵梦坠入时光的洪流，浅睡低眠，实在教人好找，老者暗衬。

待至店小二苏醒之时，天色已微明发蓝，眼中只是茶楼，有人叫唤，“小二，上茶。”

他扬声忙答，“好勒，来了！客官您稍等。”提着壶就去了……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一点印象也没用。这次，他就只是个实实在在的店小二了

（11）

店小二相貌很是正堂，是周围出了名的丰神俊美，身姿修长。世人见了都说，双目含情。

这也符合了他的性子。二流的混混，无冠无财，成天想的是不劳而获的事情，痞性成瘾。

谁又曾想，这个碌碌平庸的店小二，撒科打诨的市井小民，竟是千百年前征战天下，豪气冲天的霸王？

看着这个茶馆里的店小二，为人提壶倒茶，笑嘻嘻坐在竹楼里，聊哪儿哪的家常，不由得要感叹一句：

楚地江陵，已是从前。

愚懂未知，世井人家。

三朋狗友，酒肉闲花。

还做饭谈，茶余笑话。

（12）

天是乌蓝乌蓝的，竹枝叶影还染着夜色，不知名儿的鸟在浅浅啼叫，老者把灯轻轻一动，楚辞灯华光闪烁，空中巫气如图腾般纷飞繁乱，他踏步而走，身影渐散，四面又生楚歌，沧浪飞黄沙，楚史又一隅，错眼再一看，竹林里什么都没了，只留下了缕缕青烟萦绕着。

楚辞灯里还记录了什么，后面的人又怎么知道呢？它久已亡佚，早已化成一缕青烟，消散于那个我们所不知道的山海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