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陈瑶的岗位不需要背销售任务,但由于隶属市场部,所以连那几个只是做录入工作的柜员都要象征性地完成每人十万的销售额,大不了就找亲朋好友帮忙消化。
陈瑶这才想到她当时拒绝刘总不去上海的一条原因正是觉得,在上海“无亲无故”。但自己在北京难道就“有亲有故”吗?
她打开手机通讯录,翻来翻去,一个潜在客户也找不到,可也不想让父母操心。记得家里有个亲戚在银行工作,今天拉存款、明天发信用卡、后天又要卖理财产品,周围亲朋被其骚扰的不胜其烦,结果搞得家庭聚会都不敢让他知道。陈瑶唯恐自己也变成那样让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鬼使神差的,陈瑶想到了袁毅,她那一身行头就够自己完成任务了。
许久没跟袁毅联系,她打电话时异常紧张,喉咙干涩发紧,时不时就要清清嗓子。袁毅倒很热情,主动说一起聚聚。
袁毅把地方定在福楼,陈瑶每次路过东三环都会见到那个不小的招牌,但从没进去过。
福楼和老莫完全两个风格,细致的陈设配饰都排布成曲线:铜铸美女雕像、桌椅屏风轮廓、玻璃彩窗隔断、凤尾竹叶片,还有侍者们微笑时弯弯的唇。
这是陈瑶第一次在生活中遇见最爱的新艺术风格,可这种精致放在吃饭上却让她浑身不自在:生怕自己拿错刀叉、咀嚼发出声响、汤汁滴在桌上,一个不小心就会破坏了这里无瑕考究的场景。这里更像舞台,适合演戏,侍者个个都是面带笑容的舞台督导,不容有差。
这里是把人与人之间距离拉远的所在,不是能烘托氛围、热络关系的地方。
陈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才好张嘴求人,她突然想到海南之行,忆起酒的妙处,于是让侍者把酒单拿来,他脸上的曲线弧度显见着大起来。
她不是销售,所以请客吃饭不能报销。陈瑶把酒单菜单翻来覆去研究着,巴望能琢磨出一套菜品组合,让自己既能不丢面子又能保全里子。否则除非公司有销售提成,不然她这简直就是在赔钱给公司打工。
袁毅一如既往姗姗来迟,她熟门熟路地一边跟陈瑶寒暄一边几乎不看菜单地点了几样陈瑶艰难抉择后依然尚未下定决心点的菜式。陈瑶则只点了沙拉和一个汤。
袁毅很惊讶:“你是在减肥吗?吃这么少,快别减了,胶原蛋白会被减没的。”而后叫来服务生,又点了半打生蚝,说:“他们这儿生蚝最有名了,都是不带油的蛋白质,放心大胆吃,绝对不长肉。”
陈瑶似又实感般觉得自己的钱包又瘪了些。
跟袁毅在一起有个好处,就是不会冷场。陈瑶本就是不喜冷场之人,但她总要思前想后,拿捏说话分寸,所以谈话也还会有空档。而有袁毅在的谈话是密不透风的,你甚至需要见缝插针。
她先得意于去香港出差碰上圣诞打折季,斩获诸多战利品。听她喋喋不休说那些陈瑶只在橱窗和杂志里看到过但不熟悉的品牌,陈瑶只觉得像在听业务熟练的电视导购讲解;她又抱怨工作惹人烦,总要不停出差,已经被升为国航白金卡会员了,早知道还不如当时参加公司在美国为期三个月的培训好了,但是她又受不了天天吃西餐……
陈瑶纳闷,那今天她为什么要定法餐呢。
她说熬了这么久明年才能熬到VP,工作太摧残女人了,接下来陈瑶又被上了极为专业的一堂护肤保养课。直到头盘吃完,汤快喝完,陈瑶才有空插了一句。
她非常识趣地没有直奔主题,而是装作对袁毅和彭涛之事毫不知情地问对方近期是否见过彭家人。这是一个故意抛给恋爱中女人的贴心话题,果然,正中袁毅下怀。
袁毅跨越一桌重重阻碍:焗波士顿龙虾、法式勃艮第蜗牛、贝隆生蚝、以及陈瑶面前还剩一点盆底的奶油蘑菇汤,探身把左手抻到陈瑶眼前。
陈瑶注意到她中指和食指都带着戒指,食指上是一款在地铁、车站广告牌上经常可见的卡地亚玫瑰金带LOGO素圈,中指戴的是个体积大如同假货般的钻戒。
虽然这个钻石单独看非常大,但陈瑶之前却并没注意到。不是陈瑶不仔细,而是因为袁毅身上闪闪发光的装饰太多了:CHANEL双“C”碎钻耳环,梵克雅宝四叶草,外加一条镶钻翡翠坠白金长链,丝巾扣、手腕上、包柄上……凡是能挂点儿东西的地方,袁毅都没放过。这人要是生在印度,估计鼻子和肚脐上也会熠熠生辉。
见陈瑶不明就里,袁毅得瑟道:“我和彭涛订婚了。”
陈瑶心里一惊,她没想到这二人进展如此神速。一面表现出那种“早知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真是天随人愿,请收下我由衷祝福”的态度,一面连连道喜。
袁毅这下可真是找到了可以聊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话题,从恋爱的起因经过结果细细说起,到婚戒婚纱婚礼婚房的计划。等她一一细数完,陈瑶已隐约感觉又饿了。
陈瑶假装兴趣浓厚地洗耳恭听,时不时还要抛出几个足以证明自己在认真听的问题来鼓励她接着往下说。最后,袁毅终于开心无比又意犹未尽地说:“好久没聊的这么尽兴过了。”
此时,陈瑶知道自己必须一剑封喉,不然这顿饭钱怕是要白花了。
“袁毅,上次你舅舅帮我的忙真是特别感谢,一直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才好,你喜欢看演出吗?我一个同学在报社跑文化口,要是你有喜欢的演出或者演员签售会什么的,她估计都能弄到免费票。”她到底还是不会开口求人,上次求彭涛帮忙似乎要轻松的多。
袁毅面露喜色。她虽目中无人,但别人多是看在她背景的面子上才会让着她,即便如此她只能唱唱独角戏,通常都是自嗨,尤其在北京这么个到处都是达官显宦的地方,买她账的人就更少了,现在陈瑶对她如此热情体贴,她倒真把陈瑶当朋友看起来。
她当即说:“你那么客气干嘛,对我来说都是小事儿一桩,以后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听说你们基金公司都要卖基金的,你要是也有任务,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企业。他们都有自己的小金库,有些也有投资需求,都可以买你们产品啊!”
陈瑶一时喜不自胜,感叹今天应该去买□□。本来只想捡个仨瓜俩枣,谁知还没开口,就能有如此超预期的收获。
她激动地连声道谢,说确实每个人都有销售业绩考核,如果能拉到企业客户,那袁毅简直就是救命的活菩萨。
陈瑶没想到奉承话不管多肉麻,只要是发自肺腑,都不难说出口。
结账时,袁毅抢着买了单,还从包里掏出一只DIOR口红送给陈瑶,说是从香港带回来的礼物。她让陈瑶静候佳音。
陈瑶真心实意喜欢上袁毅这姑娘了,她在做业务方面夸夸其谈、言过其实,但在牵线搭桥拉关系这种事儿上可一点儿不含糊。
没过两天,她就发给陈瑶两个手机号,一个是兵器工业部下属某三产公司资金部负责人,一个是一家外贸公司总经理。袁毅说这俩人都是她的叔叔阿姨,她已经打好招呼,直接联系就可以。她还说跟彭涛也提了一嘴,他们公司有些闲钱,让陈瑶给他电话就好。
自从上次那个令人不快的局后,她一直躲着彭涛,对方也是心领神会,找她几次无果后也就心照不宣地不再约了。现在她便不好意思求他,所以拿定主意但凡前两家能磕下一家来,就不去找彭涛。
那个资金部负责人虽然在电话里跟陈瑶打官腔,但却约了见面的时间,外贸公司总经理则很热情,说小毅的朋友随时来,陈瑶当下就吃了颗定心丸。
她一个人拎着公司不知从哪家礼品公司批量定制打着公司LOGO的义乌货,跑到那家位于东二环某外交公寓里的外贸公司,只是自报家门、大致讲了公司的股东背景和办公地址,这个外形和当年坑害过她的孟父情妇董萍颇有几分相似、像居委会大妈多过像公司总经理的阿姨就摊着手、乐呵呵地说:“那你们可是大公司啊!你和小毅是同事吧?这世道,银钱往来还是跟国企打交道靠谱,那些小公司说不定哪天就卷铺盖卷跑路了。”然后把财务叫过来,让陈瑶大致讲了讲产品,当场拍板申购200万。
事情顺利的难以想象。陈瑶顿时有种被幸福砸中的眩晕感,如果申购费她不申请免除,那么这三万块钱就立即归她所有,若是这笔钱能在公司趴一年她就还有一万五的绩效工资。
一时间陈瑶心里小算盘打的噼啪作响,如果她先混社会再上大学,估计就不会蔑视那些在学校就削尖了脑袋想法赚钱的同学了。
但她知道在直销购买的申购费一般销售都会给自己客户免除,那些购买资金量大的机构客户,还可以用先收后返的方式免除,这也是企业资金部门小金库的来源之一。
于是,谢晓岚陈景仁多年的教育成果在此时显现出来了,陈瑶向总经理阿姨坦言申购费会被免除,对方自然喜出望外。
陈瑶这一万五的绩效工资虽然还没有拿到手,但是合同一签,划款单复印件拿到手,她就迫不及待跑到燕莎给袁毅买了条白金手链。虽不是什么大牌,但有陈瑶的审美加持,又有那深红色礼品袋打底,她觉得也不逊于袁毅平时带的那些玩意儿,关键是她满心的感激不尽必须及时抒发。
袁毅平时礼物不少收,看也不看就扔在了车后座。
“你怎么没去找彭涛啊?”袁毅看起来有些不满。
“呃……基金虽然长期我们是看好的,但是短期终归有波动,公家的钱有赔有赚问题不大,你和彭涛是自己人,我怕你们担风险,就没找他。”陈瑶随口应道。
袁毅有些感动。说自己就够傻的,陈瑶比自己还实诚,又说来了北京特别没意思,北京人个个都自以为长在天子脚下就沾了贵气,其实土死了,比香港、上海差好远。即便跟成都人比,也远没有成都人会生活、懂情调。连彭溪这个小丫头片子,来了北京这还没几年,也沾染上了北京人的坏习气。
陈瑶认识袁毅一年有余,虽没见过几面,对她初始印象也不好,但细想之下,她却成了给自己帮忙最多的人,此刻听她讲了心里话,心下十分动容。她一边附和一边说了被孟波家嫌弃的事儿。没想到袁毅却说听彭涛讲过,因而觉得她也是被北京人排挤的,所以格外同情她。
陈瑶有些不快,越发觉得彭涛是个两面三刀、不可信的人。但转念一想,也许这正是袁毅每每愿意对自己仗义相助的原因呢。
第二周去见兵器工业部下属三产资金部。按照规矩,这种级别的单位,公司就不能只派陈瑶一人单枪匹马出战了。她把计划报上去后,杜总监拉着新来主管市场的王副总以及基金经理跟陈瑶一起登门拜访。
两方煞有介事在北京西边某国企大楼会议室里从国际经济形势、聊到国内A股走势,从对方大名鼎鼎的部委背景,侃到我方名声赫赫的股东单位,从你认识的张三,说到我认识的王五,几番盘道后,终于转入正题。
对方负责人说,你们公司之前有人找过我们啊。他让秘书找出名片一看,原来是市场部的总监助理毕勇、主管投资的周副总甚至“一言堂”总经理本尊。
“一言堂”和杜总监虽然在对陈瑶的问题上不谋而合,但两人之间却也不睦。杜总监是从美国学成归国的洋务派,打心底里瞧不上野路子出身的“一言堂”,但他在国内一是没有根基,而是水土不服。
“一言堂”就在他手下安插了总监助理毕勇。这个毕勇人如其名,在市场部做事横冲直撞、刚勇之极,他是营业部摸爬滚打上来的,而且毕业于R大,无论从学历还是从经验来看都不逊于杜总监,所以也从不把这个顶头上司放在眼里,因为有大领导撑腰,杜总监也奈他不何。
现在毕勇和“一言堂”先他们一步找过这里,事情就复杂了,即便能谈下来也不知算是谁的功劳。
负责人说:“开放式基金是也新事物,我们最近正在拟一个新规定,就是基金产品成立不足一年的先不予考虑,但是你们这个时间差打得还不错,那个规定我们还没有报公司走流程,一旦流程走下来,就板上钉钉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
王副总听了知道事情有戏,连忙表忠心,基金经理也开始细致讲解后面的布局和对后市的看法,杜总监亦表示返佣比例一定不会让对方失望。
双方也算相聊甚欢。负责人最后送他们走的时候看着陈瑶的名片说:“你就是袁毅的朋友吧?我以为你是销售呢?原来是辅助同事完成任务啊?”
杜总监在旁边连忙把陈瑶一通狠夸,说她在部门里身兼数职,因为系统只有她搞得懂,所以名片上才印的是“直销柜面主管”。
回公司路上,杜总监跟王副总抱怨,说每次部门例会都没听毕勇提起过他的这个客户,结果还是跑重了。
自从上次在贵州陈瑶跟刘总提过建立销售名单库后,部门是建了一个,但时间一久,下面懒于更新,上面疏于管理,也就形同虚设了。
结果大大出乎人意料,本想着对方可能也就象征性买个几百万,没想到居然一出手就是5000万。利益不大的时候,大家尽可以礼相待,但是现在这单业务居然成了市场部一等一的大单,究竟算谁完成的任务就成了亟待解决的难题。
毕勇这两天每每看到陈瑶就一副鬼见愁的模样,陈瑶心里暗自叫苦。说实话,她宁愿得罪总监,也不想冒犯这个总监助理。
在例会上他更是公开叫嚣这个客户是他跟了大半年的,对方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对公司和产品进行观察,自己做了那么多前期工作,最后却被别人摘了桃子,他不服。
杜总监脸上不显,心里却颇得意。他本来在部门里就难服众,虽说是管理岗,整个部门的业绩都应算他的功劳,但是毕竟不及能亲自拉来大单有说服力。这个关系虽然是陈瑶的,他心里却盘算着功劳自己占大头,让陈瑶占个零星就算了。
当着众人的面,杜总监把一手祸水东引玩的炉火纯青:“公司早有规定,无论是存量客户还是潜在客户,都要记录在案,怕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发生,这样也会给客户造成公司管理混乱的印象,好在人家和陈瑶私交好,才会不计较,还买了这么多份额。”
就这样,三下五除二,矛头便指向了陈瑶。
毕勇抢白:“陈瑶根本不是销售岗,即便是更新了名单她也看不到,如果全公司都这么干活儿抢单的话,那干脆所有人都兼职销售,把销售岗取消好了,公司还能节约成本呢!”
陈瑶本想替自己分辨,这个跑客户的计划之前报给过杜总监,他是有权限看到客户名单的。但转念一想,杜总监有资本给自己穿小鞋,自己可没底气拉他一起背锅,只好打落了牙和血往肚里吞。
就这样争执不休了一周,最后“一言堂”拍板,这笔大单,一半算毕勇的,一半算陈瑶的,杜总监什么也没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