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淳国望西镇,星河璀璨。
老马去当班前,坐在帐篷外喝酒,喝得兴起,激动得搂着刘培强的肩膀背诗:
“原野和旷地绿了,
峡谷和操场绿油油,
仿佛经过山民的洗涤,
铺展开来,绿到天的尽头。
原野和旷地绿了。
我们却白了头,我的朋友……”
他的东陆话中时常混杂着家乡的语言,即使没有,也总有浓厚的异域口音。十九岁的王磊一边往篝火里加柴,一边连蒙带猜地听。
“朝霞红了,朝霞红了,
云絮舒展玫瑰色的彩绸,
为犍牛的前额涂抹酱紫,
用一双灵巧的火焰之手。
朝霞红了,朝霞红了,
我们却白了头,我的朋友……”
王磊忽然大笑起来:“老马你又喝高啦!这大晚上的你唱什么朝霞……”
老马不管他,刘培强一边往烤羊腿上撒盐,一边轻声跟他一起背:
“……澄澈辽远的天空蓝了,
我们却白了头,我的朋友。
原野和峡谷青春年少,
你我的双鬓却如霜雪凝就,
为什么柳絮杨花飞满头?
不要回避,请为我说明情由。
你和我不是原野,是雪峰,
我们五冬六夏常相厮守。[2]”
“唉,”老马忽然长叹一声,“北陆和东陆,这才太平多久,怎么又开始打仗了呢!还一开始就没个尽头……再这样打下去,我怕我是活不到柳絮杨花飞满头的那天啦!”
王磊不满地给了他一脚:“别瞎说!”
刘培强翻了翻篝火上的烧烤架:“没关系啊,即使我们打没了,还有淳国其他守备军,还有唐国、楚卫、天启,还有整个东陆其他国家的军队,我们还有孩子,还有我们孩子的孩子……总有一天,会有人能站出来结束这个乱世。到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去北陆的铁线河上钓鱼!”
“铁线河?”老马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拎起刀往城墙走,“那还不如带着酒去八松泡温泉呢。”
“就是就是,去南淮划划船也不错啊。”王磊说,“老马你的体型,我们要弄一艘大点的船才行!”
老马大笑而去,刘培强抬头望天,低垂的苍穹之上,铁青色的北辰无声轮转。
十七年前,天启城,月明星稀。
四岁的刘启坐在屋顶上,手拿一只简陋版星盘,费力地辨认着那些已经模糊的字迹。
“爹,你看,是北辰!”
“对呀,北辰是武神与战争之星,它有七颗主星,传说北辰升入星野的时候……”他顿了顿,神色有些怅然,“谷玄的力量也会随之暴涨。那是一颗看不见的星星,代表的是死亡和绝对的黑暗……如果谷玄和北辰的对冲开始,战乱和死亡会遍布这片土地。”
刘启显然没有听他说完,只是兴奋地叫着:“是北辰!北辰!姥爷你快看!”
白色长袍的老人敷衍地对他笑了笑,忧心忡忡地看向他的父亲。
十五年前,天启城,夜色如墨。
王磊走出缇卫所,那枚沾满血的鹰徽在他手里,烫得像是要燃烧。这是他偷偷从缇卫所里带出来的,那些人一时还不知道这枚鹰徽属于谁,可是王磊知道,他曾经对着这枚徽章宣誓,那天很冷,他们在淳国北部飘着雪的高原上喝青阳魂,烈酒入喉,浑身的血液像是沸腾。
他忍不住问刘培强:“为什么天驱选中了我?”
“不是天驱选中了你,而是你选择了天驱,”刘培强神秘地回答,“你铁甲一般强壮的身体下有一颗柔软炽热的心……”
“因为你烧菜真的很好吃……”老马显然又喝高了,趴在桌上笑得一脸纯真。
刘培强推了他一把表示反对,又拍拍王磊的肩膀:“而且你有坚定的意志……”
“而且三个人才能组成一个支部……”老马拍着桌子跳起来,“虽然不能打麻将,但是至少能斗地主啊!”
……
王磊无声笑了笑。他明白,从此他只能一个人喝三个人的酒,一个人走三个人的路。
天上一道霞光,天下风雨如晦,他迎着北辰的方向走去,再没有回头。
如今,天启城,明月当空。
北辰若隐若现,刘启望着天,许久之后才说话:“小时候,我听别人说星星的轨道是有规则的,星轨可以用来计算一个人的命运、一件事的发展、一个国家的前途,甚至整个天下的走向。所以我想当星象师,就老缠着我爹陪我去看星星。我不关心国家的前途和天下的倾覆,我只想让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永远不分开。”
王磊偏头看他,星星的碎片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
“姥爷教了我几年算学,我又找了不少星象学的书来看,可是我从来都算不准……我以为是计算或者观测的问题,愁得晚上不睡觉,整夜整夜地观星计算。姥爷看不下去了,才告诉我,星象家永不可自算。”[4]
“是,”王磊沉吟,“星象师只有在计算与自己无关的事时才会准确,所以星象师永远无法计算自己的生死,也无法计算自己关心的人——一个人能预见到天灾**,却算不出自己爱的人是否平安,真是痛苦。”
“这就是我放弃星象学的原因。”刘启说,“知道了命又怎么样?就算我知道我明天要死,难道就坐在家里等着么?既然不会,那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我只要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比起命运,我更相信自己。”
王磊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人影从窗外垂下来:“老大,来了。”
“好,准备吧。”
“谁?”刘启一头雾水。
“你在等的人啊,”王磊说,“那个要买你徽章的人。”
刘启差不多已经忘记这茬了,一时间有点懵:“啊?终止交易终止交易……我们跑吧。”
“怕什么,我已经买了你的徽章,现在谁想动它,就是动我的东西。”王磊把刀拍在桌上,挥手灭了唯一的一盏灯,“我不会让人动我的东西。”
“你还没给钱呢!”刘启嘴硬。
“你不是说不要钱吗?”
“……算了,这个账以后再慢慢算,”刘启说,“现在是要打架了么?你不带刀么?”
“不带,现在我不是缇卫,所以不能用刀,刘启,我要征用你的弩。”
“哦。”刘启应声,卷起袖子试图在黑暗中摸索着解开手腕上的机括。然而忽然脖子一紧,王磊拎着他的衣服把他扔出了窗外,腾空瞬间一手握住他的手腕,抬起弩向屋顶射出了一组箭。
他们趁着屋顶被箭支压制的瞬间落地翻滚。又只剩月光了,刘启看见阴影里闪出几个人影,都是黑衣黑甲,彼此打着手势。
“头低下,不要动,”王磊松开手站起来,黑袍脱下,一身银甲铮然,“现在让你看看,什么是缇卫与天罗的对决。”
四个方向上都有人动了,一时间满眼的银光流转,屋顶被整个削掉,大块大块的木头成了小块,瓦片粉碎四溅。有液体伴随着惨叫泼洒出来,满天漂浮着细小的水滴,那一定不是雨水。
“刀丝……”刘启打了个寒颤,“你是……天罗?”
“你好好想想,在这个时代,还有谁会对一个天驱的信物有兴趣?买你徽章的是缇卫——如果不是我先得到消息,你会被缇卫找到,轻者投入天牢,重者就地格杀,你姥爷和妹妹会发配边疆。今夜我不能以缇卫的身份出现,因为我要保护你,”王磊站在残缺的屋檐上,银甲闪着月光,“但能灭掉一整队缇卫的人,不能是另一队缇卫,更不能是天驱!”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天驱,是缇卫,必要时也可以是天罗。”
“那些缇卫……是你杀的?”刘启头痛起来。
“只有很小一部分是。天罗和缇卫互相猎杀是真的,我只有在他们威胁到天驱的时候才会出手。我不是说过么?我和你父亲曾经配合很默契,但在缇卫内部,我们并没有太多交集,这也是为什么他死后,我得以保全自己。我答应过他会好好照顾你,可是这么多年我不能离你太近,因为如果我对你过分关注,缇卫和天罗都会注意到你。”
他身后无数银光还在流淌、旋转,夜风起了,浓重的腥味席卷过来。刘启抱着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这样的味道好熟悉……很多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的夜晚……他在睡梦中也闻到了类似的气息,可是睁开眼,只看见了满天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