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新增了几只空壶,全是各种口味的酒,清甜的糯米酿、微苦的竹叶烧、还有颜色好看的陌上桃花,大都进了刘启的肚子。王磊抱着一坛青阳魂,喝到三分醉,之后就斜倚在榻上看月亮,手指一下一下敲着酒坛。
月上天心,酒客们都散去了。谁都知道深夜的天启是妖魔鬼怪杀人的修罗场,万一出现得不是时候,指不定明天早上满街都是你。店老板一个平头老百姓,处事原则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何况黑衣客人给了他一把银毫,非常温和地让他别管,该关门的时候就自己回家。店家如蒙大赦地跑了,临走熄掉了大部分灯,只给角落里沉默对饮的两位客人留下一盏。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动那一豆灯火,映得人脸上也明明灭灭。
“先从这酒开始说起吧。”王磊坐起身。
刘启点点头,王磊找来两只空碗,一左一右倒上酒,又把那枚鹰徽找了出来,端端正正摆在桌上。
“二十多年前,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曾在淳国从军。淳国你知道吧?跟北陆也就隔着个天拓海峡,我们的驻地在泉明以北,是一个叫望西的小镇。那里很多都是军户,民兵一体,说是边防,但大家都知道,北陆人哪能那么轻易就能跨过天拓海呢?所以其实大家平时也就是务农,跟普通人一样过日子。”
“我是南淮人,从军后被派驻这里,当时我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兄弟,其中一个也在望西。他是淮安人,军武世家,大家都叫他老狼,但其实他脾气特别好,老是乐呵呵的……还有一个殇州来的家伙,据说有点夸父血统,壮得像头熊。他名字特别长,我们就取第一个字,叫他老马。老马这么个壮汉,居然喜欢钓鱼,正巧老狼也喜欢,他俩就经常约着去菸河里钓鱼,有时候还神神秘秘地不让人跟着。老马爱喝酒,还在镇上开了个酒馆,他们钓了鱼回来,我就弄一桌菜,我们仨一晚上喝酒吹牛数星星。殇州苦寒之地,还要跟夸父抢地盘,老马他们族人是从小喝着烈酒长大的,尤其喜欢青阳魂。但我和老狼都觉得太烈,再加上这酒不便宜,一来二去,老马嫌我们不识货,就不给我们喝了。”
刘启看着那坛酒,外面静悄悄的,连蛐蛐的叫声都没了。他不禁想象二十年前,或许也是这样的夏夜,在遥远的中州北端,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起,以桌为鼓以碗为筑,谈笑,畅饮,击掌而歌。
“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家都不敢相信,那年天拓海峡水流平缓,北陆人的轻骑兵乘着木兰长舟渡海而来……首当其冲的就是淳国防线。我们迅速整编,跟北陆人展开了长达半年的攻防战。”
准确地说是二十五年前,那场战争不是秘密,刘启也听过,淳国铁骑在东陆所向披靡,却挡不住北陆轻骑兵钢铁洪流般的冲锋。北陆人劫掠扫荡,一路打到天启城下,据说天启保卫战最激烈的时候,忠勇将士的鲜血甚至漫过了主将的脚面。[1]
“当时我们和北陆轻骑在北方激战,唐国和楚卫奉命来援。顺便一说,指挥他们来援助的,就是你现在痛恨的辰月教……我们汇合后,准备一鼓作气,在长炀川与轻骑决战。可是决战前夜,北陆人不知怎么找到了联军主帐。”
“然后呢?”刘启听得入了神。
王磊喝了一口酒,才缓缓地说:“青阳鬼弓箭不虚发。那天是老马轮值,我醒的时候大火已经烧起来了。国主穿着中衣,手里握着剑和兵符,头就挂在帐前的旗杆上,我被老狼拉起来,营房里一团乱,大家连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一些新兵已经慌了神,可是哪有地方可以逃呢?我们在营房都最后,身后就是粮草和伤兵营……老马冲回来报信,他说值守的那几个小子弱得跟羊一样,他一只手能打十个,肯定挡不住北陆轻骑,他说营房里还睡着一大半人,北陆人冲进来我们刀都找不到,他说瀚州人喝了酒之后是无敌的……他一口气喝了半壶青阳魂,高喊了一句什么瀚州话,提刀杀了出去。”
“他喊的什么?”
王磊顿了顿,发出一串拗口的音节,又轻声用东陆话说:“达瓦里氏,青阳魂。”
“啊……”刘启不知道“达瓦里氏”是什么意思,但他忽然想见一见这个熊一样的男人。
“后来我知道了‘达瓦里氏’的意思,也是那时候我知道,老狼和老马并不只是听命于淳国和天启,他们还属于另一个隐秘而强大的组织。那个组织的成员不分出身,不分国籍,是边疆的将士,是宛州的游商,是唐国的渔夫,是天启的少年学生,是晋北的老农夫……他们遍布东陆大地,平时不声不响,一旦狼烟升起,首领发出带有特殊标记的信,他们就会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拔出手中的刀,去守护天下安宁。”
“这是……一支军队?”
“没错,一支用铁与血,守护和平和安宁的军队!”
刘启从来没想过世界上会有这样一群人,他只是听听这个故事,却已然感受到他们的信仰和荣耀。
王磊忽然把那枚徽章投进酒碗里,然后给他看背面渐渐显现出来的一行小字:北辰之神,行桴碧落,周行天宇,流布有渊。
“北辰?”刘启愣了愣。
“老马没有辱没一个武士的使命,没有北陆人冲进营房,但是我和老狼冲出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他了。外面混战一团,淳国铁骑上不了马,战斗力还不如唐国的步兵,北陆人来去如风,我们的战士没有有效的指挥,只能无头苍蝇一样乱打。我挽弓的时候发现箭筒里多了一小壶酒,青阳魂。我抬头看老狼,他也握着一只水壶发愣……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狼拔刀,我终于明白他那样温和善良的人,为什么会被叫做老狼。你能想象那种刀术吗,比草原上的风还要快,比狼的撕咬还要难缠,奔驰的快马也逃不过他的刀锋。”
“比你还厉害?”刘启想起那天晚上水一样的刀光。
“比我厉害,”王磊笑笑,“我的刀术是老狼教的,你上次看到那一刀我练了二十年,但也未必能与当年的他一战。我们喝了那半壶青阳魂,杀了出去,北陆人不攻城不略地。只是杀了所有人,然后掠夺了镇子里的物资……我和老狼藏在运送粮草的车里,趁他们扎营休息的时候,用整整一车青阳魂,烧了他们的主帐。”
他说到这里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刘启想了想:“也算是……给老马敬的酒。”
“从那以后我和老狼只喝这种北陆烈酒……可是我觉得后来喝过所有青阳魂,都不如老马那个破酒窖里的烈。仗打完以后我和老狼去天启,虽没什么仕途,但总算有稳定的收入,我们俩一有闲钱就来这,在老板异样的眼光里一人一坛。再后来,很多很多年,我总是一个人对着月亮喝青阳魂,感觉就跟喝水一样。”
刘启终于忍不住给自己倒了一碗。
“其实青阳魂还是以前的青阳魂,只不过后来,唯有烈酒入喉的时候,我才会觉得他们还在我身边。”
酒液澄澈,酒香扑鼻,王磊举起酒碗,跟鹰徽前的两只碗一一碰过。
“铁甲依然在。”刘启听见他低声说。
于是刘启也举杯,很奇怪,听完这个故事后他似乎也觉得这酒没那么猛了,上次喝的时候他觉得吞下的是一把火,如今他甚至尝到了酒中的一点果香。
“好故事!”刘启吐出一口酒气,“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还没说完呢。”王磊放下碗,“北陆人莫名其妙地退兵了,和他们的到来一样突然。人们说这场战争从头到尾都是辰月和北陆人的交易,东陆人的军队消耗殆尽,辰月成了天启阴影里的主人。那时候我也有了自己的鹰徽,可辰月和天驱是宿敌,如今辰月掌握了权力,一定会对我们赶尽杀绝。这支军队立刻像一滴水落入海里那样消失了,但火种没有熄灭,铁甲也没有锈蚀,我们只是在等待下一次召唤。我和老狼去了天启,被编入羽林天军,再后来,杨将军从羽林天军里选拔武士,组建缇卫。”
“缇卫。”终于说到重点了,刘启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缇卫是一个特殊的建制,负责情报、侦察等各种秘密工作,支出由国库直接供给,不受一般机构的管辖和监督。老狼认为与其东躲西藏提心吊胆,不如深入内部抢占先机,打入缇卫之中参与针对天驱的清洗和排查,反而比呆在羽林天军更安全;如果真有缇卫查到天驱,我们还能做点什么。我们加入之后被调到七卫,七卫是最后组建的,所有人员都由苏卫长亲自挑选……你了解天罗么?”
“不了解。我只是个铁匠,从来不想掺合这些事情,一直以来只是听说天罗,昨天才第一次见。”
“天罗的每一次行动都是两人一组,一个人负责杀人,叫做‘刀’,另一个人不会露面,只负责观察和善后,称为‘守望人’。很多人以为‘守望人’为‘刀’服务,但其实不然,如果任务失败,或者‘刀’在撤离途中出了问题,‘守望人’有权决定放弃任务,然后直接杀掉他!”
刘启皱眉,坊间流传着无数天罗刺客的传说,但从来没人知道,在必要的时候,他们对自己人比对目标还要残忍。
“我和老狼采用了类似的战斗编组,我说过,老狼是个善良温和的人,在任务中却有着超出常人的冷静和果决,他是我的‘守望人’。我们几乎没有失过手。有一次,缇卫怀疑一个年轻女人是天驱的遗孀,就把刀捅进了她的胸口。她的女儿刚出生不久,连名字都还没有起……带着那个小女孩撤退的时候,我们暴露了。”他声音低下去,“你也许觉得失手一次不算什么,可是一个杀手的职业生涯里,往往只有一次失败的机会。老狼让我带着小姑娘走。我不肯,老狼说这是命令……我们有过约定,命令就是命令。”
“老狼……牺牲了?”刘启忍不住问。
“比那还要可怕。天罗堂,找到了老狼的家。”
刘启下意识握紧了酒碗。
“他们趁我们出任务,袭击了老狼家。老狼娶了个很美很温柔的妻子,他们的儿子只有四岁。那时候儿子在里屋睡着,那女人把老丈人关进屋里,孤身迎击,她很能打,居然坚持到我和老狼闻讯赶来。看到我和老狼破门而入,她终于支撑不住,精神溃散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她是个魅,老先生早些年游历修行的时候捡回了她,帮她凝聚,教她一切。杀手攻进来的时候她给了儿子一个幻境,那个四岁的男孩自始至终都睡得很香。”
“因为她是儿子的娘……”刘启喃喃地说。
“从那以后,老狼一心猎杀天罗。老丈人收养了我们救下的孤女,还给她取了自己女儿的名字……她管老先生叫爷爷,男孩有了妹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会保护妹妹,会帮姥爷干活,也不闹着要找娘了。老狼走遍东陆,花了两年找到当时杀进他家的‘刀’,他们打斗的现场只剩下一片焦土,我想他一定是报仇了,那么死也无憾。说起来我还有点羡慕,也许他已经去找老马喝酒钓鱼了,又不带我。”王磊忽然笑了笑。
“报仇什么的……有那么重要么……”
“现在想想,或许真的不值得。他的儿子和其他小孩一样痛恨辰月和缇卫,更痛恨他从此消失不见的父亲,可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父亲为什么会加入那个血腥残酷的组织。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的姥爷曾是个走遍九州的传奇修士,不知道他娘作为一个魅灵冒了多大风险才生下他,也不知道他的父亲其实从来不愿抛弃他和他娘,他做的一切,一开始只是为了保护他们。”
刘启腾地站了起来,这个故事很长,开始时他有些不明所以,甚至不耐烦。可是后来他有了一个猜想,再然后王磊给出的细节一点一点证明了他的猜想。
“老狼……就是他么……”
“是。你的父亲刘培强,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刘启坐下了,大概是酒意上头,他忽然觉得一股火焰从心里冲上眼眶。王磊把一碗酒递给他,又给另一个碗倒满,他捧起碗轻轻一碰举到面前,眼泪就落进酒里。
“爹……”
那么多年他拒绝这个称呼,拒绝想起那个带他看星星的男人,如今他比爹还要高大,却很想倾尽所有换一次能跟父亲喝酒的机会。
“他会听见的。”许久,王磊拍拍他的肩,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