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流筝没回答,却伸出食指轻搭在唇间,唇角勾笑的转头看他。
她让他不要说话,保持沉默。
宋泊不再多问,看着眼前渐黑的路,路两旁挂着的彩灯都逐渐变成暗红色和暗橙色,气氛越来越神秘,天幕已然漆黑无比,就连星星都躲着不再出来,更何况,越走,越感觉雾气在头顶上空缭绕。
他看向两边,搭建起的三角帐篷,一座连着一座,好似连绵不绝的小山丘,帐篷前的布帘子半卷起,露出里面乍暗明的光,依稀照亮脚下的路,宋泊一下子明了。
这里就是起卦占卜之地。
蒋流筝也是左右瞧瞧,入眼的除了帐篷,还有直接支在夹缝里的摊子,一张桌,两把椅,有的甚至没有椅子,就一张小矮桌,刺啦啦的铺在空旷天地之间,没有任何遮挡。
她本就想来,又听卖衣服的老板给她提起,那必须要来一次。
测什么都好,真不真,假不假,都无所谓,她从不妄图窥探天机,也不天真相信改命,但她要,求一个开心!
只要那人所言所测让她开心,就是真的,除此之外,皆不作数。
路越走越深,天已经暗透了,宋泊着眼,浮略地扫过一堆西方卦,了了中方脉,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划字抽签,各有各的奇。
“宋泊,你说我是选测字还是选占卜。”蒋流筝看着眼花缭乱的众多‘方术’,竟然一时犯了选择困难症。
“测字。”宋泊难得把握了一次主动权。
蒋流筝在漆黑茫茫的暗夜下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听清他说的理由,当然,这理由也足够让流筝信服。
宋泊给的理由很简单,他说:“中国字,难测。”
撇捺之间纵横捭阖,点竖之中始见天地。
宋泊一打眼儿就看见支棱着手臂打盹儿的白胡子老头,毫不犹豫的给蒋流筝指了指,“那个吧。”
一张方桌,铺了一块雪青的方巾,桌上放的东西也简单,就一沓纸,两支笔,除此之外,也就那白胡子穿着唐装的老人坐在桌前,似在昏昏欲睡。
宋泊率先一步走过去,“请问......”
“哦”,那老人一着声就醒,懵醒着伸了个懒腰,直接打断宋泊未说完的话,“测字啊,100一位,童叟无欺。”
蒋流筝和宋泊站在方桌前,皱眉看着那人,看着倒是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儿,怎么说出的话那么世俗,但她也见怪不怪,“算准了,加倍。”
老头笑呵呵的,将那盏悬挂的吊灯开到最亮,灯光照彻了一张薄纸,黑色的墨在薄纸上氤氲,蒋流筝不知是否随笔写下的字,倒扣着推给那老人。
宋泊没看见她写的什么字,也不会去看,但他看见老人的那张脸,布满皱纹,但不禁胡子是白色的,就连眉毛头发也全白了,在那一刹开亮的光线之中,宋泊见到老人凝视着蒋流筝的目光,温和又犀利。
他如同护卫一般守护与等待着,却骤然听到蒋流筝对他说:“你也写一个吧,多有趣。”
她兴致勃勃。
掌纹、骨像、点烟......蒋流筝在蒋家什么稀奇灵通的‘方术’没见过,但这其中,她最不信的就是测字,字有万万千千,论迹论心论弹指一瞬,谁又能说的明下一秒她的心里想到的是哪个字呢?
老人看了眼背扣在桌子上的纸张,又看向站在一旁的宋泊,“既然来了,写一个也无妨。”
宋泊抿唇,弯腰在纸张上很快写好一个字,他直接搁下笔,那个宋泊的泊字就光明正大的面朝天放着。
最后,白胡子老人说了些什么,蒋流筝只恍恍惚惚的记着,她付了双倍的价格,也走了回头路,可归时的路不如来时的路那般雀跃和神秘。
蒋流筝和宋泊两人谁也不说话,回来时,宋泊靠前,蒋流筝在后,她不记得路,只跟着宋泊,他们重新见到张灯结彩的灯笼,见到卖衬衫的老板,见到他们的那辆车。
黑色越野车停在镇子入口处的公众停车场,紧靠着一颗大树,郁郁葱葱的庭盖能罩住三分之一的车顶,倒像是天然的棉被,盖在车身。
已入深夜,停车场的车辆也安安静静的,不多不少各有位子,而来往的人也逐渐变得少之又少,乍然间,彼时的喧闹好似远方的靡靡之音,又被眼前空旷的一片绿地遮掉了一半,显得寥廓又悠扬。
宋泊开了车,车内灯亮起,橘黄色的光照着宋泊的身影,他动作很麻利,三下五除二的就将座椅调整成一张简易的床,“你睡这。”
宋泊给蒋流筝指着,“不脏。”
越野车后座椅摊开,变成一张小床,蒋流筝轻嗯了一声,问他,“没枕头。”
当然,也没被子。
宋泊想了想,走到副驾驶,从他的背包里掏出他的一件白衬衫,“洗过的,凑合一下。”
他将白色的衣服攥在手里,举起来递给蒋流筝。
蒋流筝眉心一顿,乍然抬了眼,没接却道:“你睡哪儿?”
“车顶。”宋泊放下胳膊,又再次拉开双肩背包的拉链,他想把衬衫放回去,却一下被蒋流筝拿过来,“只能凑合一下咯。”
他唇角蠕动了一下,宋泊低头又把拉开的拉链拉上,“早点睡。”
蒋流筝蒋宋泊的白色衬衫叠成方块,枕在头下,她半蜷着身子,又慢慢伸展开四肢,避免让自己碰到磕到。
狭小又封闭的空间,给分子扩散运动做足了准备,尤其是宋泊衣服上的味道,偏偏在蒋流筝欲睡似醒时弥漫开来。
洗衣服的薰衣香,带着一丝丝凛冽,蒋流筝不知为何,偏偏要把这种味道和宋泊联系起来,神秘的,倔强的,挣扎的却又善良的......他。
原本困意上头的蒋流筝顿然间醒了一半儿,她翻了两下身,却感到车身也跟着轻轻动了一两下,周身那股空旷的茫茫然的空寂之感与宋泊身上的气息相叠,她又翻了两下身。
‘砰砰’,车顶传来两声克制的敲打声,宋泊的声音紧跟着出现,“怎么了?”
听到声音后,蒋流筝突然间坐起身来,她有些烦有些闷,但她却清楚的明白,这只不过是黑夜常有的庸人自扰和黯然伤神,若是以前,她定然不会莽撞的出现这些情绪,因为每日繁重的工作量,已经让她无暇分神。
她是公司员工眼中的蒋流筝,她是蒋氏的蒋流筝,她并不属于她自己。
蒋流筝极其讨厌黑夜的到来,这意味着一天的结束,而她脆弱的生命随时可能会从某一天的黑夜开始,从此长眠。
仿佛过了好久,久到宋泊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才听到蒋流筝说话,她问他:“那人说的,什么意思?”
那人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说给蒋流筝的,“流水不争,莫强求。”
第二句,是说给宋泊的,“停泊靠岸,勿回头。”
这第三句......
蒋流筝敲了敲车顶,问宋泊,“你睡着了么?”
宋泊没睡着,他枕着手臂,另一只手搭在腹部,他身上盖着那件土绿色的衬衫,正盯着树枝叶出神,只听见蒋流筝说着,“命中带水,水有情也易无情,能载舟亦能覆舟,世间因缘际会,不枉若一场大梦,随东逝去......这是什么意思?”
宋泊认真听她说完,但蒋流筝忘了一句,那人还说了最后一句,是“两人缘起缘灭,切不可投入过深。”
说的高深莫测,又带着点儿玄乎其词,宋泊没补充,他自己都不明白什么叫做‘投入过深’?他和她......怎么可能。
何况,他根本不信,心不诚则卦不灵,这老生常谈的话他从小听姑姑说到大,宋泊堪堪回应她,“不知道。”
蒋流筝屈腿靠着车壁坐着,黑乎乎的车厢内,除了车顶上宋泊的回答声,远方的欢笑已经消弭,偶尔听得见几下飞鸟起落,树叶飒飒摇晃的动静。
“早点睡,明天还要赶路。”睡在车顶的宋泊好像翻了一下身,蒋流筝能感觉到车顶的晃动。
几秒之后,蒋流筝又叫了他两声,“宋泊,宋泊?”
“还真睡了......”她沉默着又重新躺下,脑海中却反复盘桓着那几句话,她思忖着,一般都说驾鹤西去,而那人提到的‘一场大梦’‘随东逝去’......所以说,她应该还有活命的机会,还有什么载舟覆舟,有情无情的,不就是‘水’本身暗含的意思么,他想要说成什么都可以。
蒋流筝翻过身,枕着宋泊的衬衫,昏昏睡去。
透过身下的钢板,宋泊能感受到车内的女人应该睡着,他半正半醒着休息,虽然双眼睛闭淡淡的四月和意识还在清醒的松柏,想起让人说的话总是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命运好像一根红线,将两人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可谁都不知,谁也不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宋泊换了个手臂枕着,他动静很小,生怕惊扰车内的人,异乡的夜晚连天空都是陌生的,他来到西德国两个多月了,却还是感到陌生,他保持着一丝清醒在浅睡中等待着黎明。
“找到了?在哪儿?”一声泛着困意的嘟囔声,含含糊糊说着西德语,音量不大,但在夜里听的却十分清楚。
宋泊突然听到树旁有人打电话,宋泊原本紧闭的眼眸瞬间睁开,如同夜晚的猫头鹰,整个人的神经在恍惚一下后骤然紧绷,他杵在车顶没动,只听见树旁紧着响起来的嘘嘘声,然后又是一句——
“路易酒店,找到他俩......”
紧接着就是一阵树叶被踩在脚下的碎落声,步子很重,如同辗轧,宋泊此时已然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