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 第31章 老爷子

大都市周末的夜幕生活喧嚣多姿。地铁上，成群结队的伙伴吵吵闹闹，情侣牵着手腻歪，小孩中气十足的哭泣声，老人兴致勃勃聊着家长里短。

车厢行驶在轨道上发出“轰隆轰隆”声，被封存在脑海最深处、原本以为早已化成灰烬的记忆此刻冲破重重阻碍纷至沓来，零碎的画面随着地铁的轰鸣声一幕接一幕挤到文凌眼前。

离过年还有三天时间，附近最大的农贸市场里，许多商铺隔出一块地摆着各种过年用品：春联、门神、香烛、红包和小孩子的玩具。

爷爷抱着哥哥走在前边，3岁的小文凌跟在后边一路小跑，生怕自己跟不上。

“文老爷子，带孙子出来玩啊？怎么抱着大的，让小的跑？”不知从哪个商铺里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

“带孙子出来买玩具，”爷爷答道，他抱着文凌的哥哥文赫转过身，低头瞧了孙女一眼，嗤了一声，“有什么好抱的？非要跟过来，你自己跟好，丢了我不管，知道了吗？”说完转身就走。

文凌在恐吓声中缩了缩脖子，连连点头，提起步子追上。

身后议论声越来越远。

“这老爷子这么凶！老古董重男轻女的思想我看是转不过来咯……”

“爷爷，就是那里，看，挖掘机！”文赫在爷爷的怀里大喊。

老爷子停下脚步把孙子放下，文赫脚一着地立刻扑向那辆挖掘机，拿着遥控前前后后指挥：

“爷爷，我要买这个。”

“行，爷爷给你买。”

后脚跟来的文凌看着那个跟她头一般大小的挖掘机，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眼光。

“老爷子，要不要也给孙女带一个？”店家礼貌地建议。

“女孩子玩什么挖掘机？不买！”

文凌垫起脚尖拿起一辆手掌大小的小汽车，怯生生望着爷爷：“爷爷，我，我想买，这个—”

爷爷瞪了她一眼，从她手中抽出小汽车放回原位：“买这个干什么？两天就被你踩坏！”

“快过年了，给小孩子买个玩具而已，又不贵！”店家好心劝解。

……

最后爷孙三人走出市场，文赫抱着硕大的挖掘机包装盒子走在最前面，文凌举着一支廉价小风车跟在后脚。

今天爸爸妈妈一起到市区办事，午后爷爷带着6岁的文赫和4岁的文凌到家附近的公园玩耍。

公园里池塘边上长满了莲花和水草，阳光下摇曳生姿。两个工作人员正划着一艘小木船在池塘里作业。

文老爷子坐在树阴底下的石凳上摇着蒲扇纳凉，文赫提着玩具枪和几个玩伴在附近的平地上打闹，文凌独自拿着塑料小铲子在河边的草地里挖沙子玩。

不多会，那两个工作人员把小木船停靠岸边，将缆绳在一棵小树干绕两圈系个结，两个人便将船上的东西搬下，暂时离去。

他们一系列操作被坐在附近草地上的小朋友全程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待两人离去，文凌丢掉小塑料铲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碎屑走到爷爷身边。

“爷爷，我想去玩那个。”说完用手指着漂浮在水面上的小木船。

文老爷子正打算一扇子敲在孙女头上，却突然动作一顿，脸上变了好几个颜色。最后他看了眼小孙女无知无畏的稚嫩脸蛋，又转头看了眼简陋的木船，撇过头冷静地发话：“去吧。”

文凌兴高采烈地跑到岸边，在小树旁倒腾了好一会才终于把缆绳解开。她试着伸出一只脚踏上小船，摇摇晃晃的船体根本不好着力。她缩回脚生出一丝害怕，但这艘大型“玩具船”就像女巫递出的毒苹果，最终小孩子特有的探索欲战胜恐惧，她再次伸出脚，最后终于两只脚都踏了上去。

“快下来！小朋友，危险！”随着一声大吼，一道身影迅速跑到岸边。她被一双强有力的双手一把抱起，后退几步后被放在远离小木船的草地上。

“小朋友，你知不知道很危险？掉进水里淹死了怎么办？”

文凌在怒吼声中抽抽噎噎。

“你家长呢？没人看着你吗？”

文凌小手指向树阴下：“爷，爷，爷爷，爷爷说可以玩的。”

“什么？！”

她又被一把提起来抱在怀里，工作人员带着她快速来到爷爷跟前。

“这位爷爷，你怎么能让自己的孙女自己去玩小船？”

“年轻人什么语气？我没让她玩。”

“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她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去制止？”

“我没看到。”

“岸边长那么高的荷花水草，这么小的孩子掉进水里，没有人能立刻发现！……”

……

高考成绩和自己估的分数相差不大。

文妈：“翻译？为什么想选这个专业？”

文凌压低声音：“喜欢。”

文爸：“喜欢能当饭吃吗？我一听就不靠谱，女孩子念个护士或者师范，以后好找工作好嫁人。”

爷爷：“我看女孩子能认字就行，上什么大学？花冤枉钱帮别人家养媳妇，浪费！”

文凌急得两眼泛红：“爸，妈，不是说好了吗？姨妈说学费她出，你们让我上大学。”

爷爷：“学费她们家出，那生活费呢？”

文凌：“我这个暑假就可以打工，以后学校有奖学金，绝不会花家里的钱。”

爷爷：“还不如早点出来打工赚钱补贴家里，你弟还在上学呢。”

她低着头说不出话。

文爸：“你想上就上吧，先说清楚，我可不会给你生活费，自己赚。”

文凌急忙点头，生怕眼前三个大人下一刻就反悔。

爷爷：“反正是要嫁出去的外人，上什么大学？哪天出去翅膀硬了迟早变成白眼狼……”

文妈：“爸，算了，反正家里不用出钱……”

……

提着简单的行李紧赶慢赶，回到老家时3个小时已过去。

为了文赫工作方便，文凌爸妈前两年在市区买了房，一家人从县城搬出，老房子便空了下来。

文老爷子一直跟着伯父一家住在县城。跟无数个早上一样，老爷子原本在小路上散步，没想到摔了一跤后再也起不来。按照当地风俗，97岁高龄去世要办喜丧，所以，文妈让她直接回县城老家。

文老爷子育有2子4女：文伯父年纪最大，后面三个姑妈，文凌的爸爸文远柏在家里排行老五。

当文凌走到伯父家门口往里一瞧，院子早被各路人马挤得满满当当。一片吵闹声中，文妈余光发现了站在门口边上的女儿。

“小凌，你先回家放行李，马上下来给你爷爷敬个酒拜一拜。今晚你不用守夜，拜完就先回去休息吧。”

“好的，妈。”

地铁公交连着赶了三个小时的路，当在自己的房间坐下时，文凌全身都犯着疲惫，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还饿着肚子。脑子里晕乎乎，意识被蒙上一层灰，一时间恍不过神来。

她坐在椅子上环视一圈。久未住人的房间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一张1.2米的单人床，书桌上堆满各种玩具和儿童读物，一个小衣柜，看起来她妈妈粗略擦拭过一遍，地板还来不及打扫，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文凌的房间。

她从四岁半一直到初中毕业都不住这个家。考上市区重点高中后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要求全体学生住校。之后到楚市上大学、毕业、工作，一直至今。

高中时偶尔周末和节假日回家她就睡这间房，现在房间的主人已经换成她大哥的大女儿，她的大侄女。临时有事或春节假期那几天，文妈才会将房间收拾出来，让她不至于睡地板。所以，如今目之所及之处，找不到任何看似与自己相关的物品。

晚上十点半，伯父家依旧人来人往。

一拨人负责报丧，一波人负责采办，东西堆满院子。她爸爸和伯父以及几个姑妈围在一块，不知道在讨论什么事情。只见伯父拍着桌子怒吼；姑妈们都在气头上，一言不发，脸颊涨得通红；而她爸两手抱胸，气定神闲的在中间劝架。

大厅中间位置，灵堂已经布好。

灵位、供桌、花束、供品、烛台、香炉，周围的墙上挂满了画着各路神仙的幡布。

文凌从供桌上捻起三根香对着蜡烛燃上，朝灵位三拜后插进香炉，拿起酒瓶倒了三杯酒后在供桌前的垫子上跪下，抬起眼帘与台上的老人对视。

文老爷子五官锋利、眼窝深陷、头发花白，不笑的时候显得十分凶狠，她小时候就特别害怕自己的爷爷。关于爷爷的故事，文凌是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听二姑妈说的。

爷爷年轻时凭着自己的机灵倒买倒卖赚了很多钱，后来被打成资产阶级，每天站在台上接受批斗，进过监狱，又被平反……大起大落几个来回。

文凌骨子里对她这位爷爷是有几分钦佩的，毕竟她身上流着文家的血，能够理解老爷子当初的愤世嫉俗和一腔热血。

不被任何人任何局势所改变，按照自己的想法和观念活到了97岁高龄，谁能比爷爷潇洒自在呢？人生在世，算是不枉走一遭。

此时此刻，这位老人被封在黑色相框里，眼神依旧如从前般冷厉。只不过从今往后，无论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这位老人再也无法指桑骂槐，再也不能阴阳怪气了。

文凌此刻内心既不悲也不喜，毫无波澜，她一时间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最后叹出一口气，庄重地俯下身，额头贴到垫子上，第一拜。

“四岁了，要送人就早点送吧。弟弟都快出来了，还等到什么时候？”

起身，俯身，磕头，第二拜。

“上个重点高中，怎么老是跟家里要钱？你哥的高中怎么没这回事？参加比赛老师让交钱？我看是自己要花。”

起身，俯身，磕头，第三拜。

“念什么研究生？女孩子念那么多能干什么？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工作给家里赚钱？”

起身，在心里默念。

爷爷，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