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 第30章 一只咸鱼

进入三伏天，整个城市犹如全天24小时运行的灭菌锅，高温、水蒸气、烈日，打定主意要把所有人蒸熟。

夏季南方人对空调的渴求如同冬季北方人对暖气的渴求一般急切，没了它们，活下去的勇气将减少一半，人一旦离开空调区域不出5分钟即会汗如雨下。街道两边树冠上新出的嫩叶被烈日烤干落在走道上，叶片颜色依旧翠绿，但一脚踩上，嘎吱碎一地。

望着窗外楼下正饱受毒日虐待变得病恹恹的那排竹子，所有人对办公室空调温度过低的那股怨气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室外热浪翻滚，国贸部老大办公室里的气氛却如冰窖一般。

小徐总脊背挺直地坐在办公椅上，表情冷若冰霜，目光在几个下属的脸上巡视，眼神犀利。齐浩帆、朱宪、韦苇、唐安安，还有可怜实习生站在办公桌前默不吱声，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项目是谁在负责邮件资料发送？”小徐总语气冰冷。

所有人齐齐转头看着实习生，文凌后背发凉，战战兢兢举起右手。

小徐总顺着大家的目光盯着这只受惊的小麻雀，犀利的眼神毫不收敛，把目标人物盯得心里一阵阵发毛。

领导盯了一会，半晌没吭声，接着转过头对另外几位下属说道：“发送资料之前，那几份文件你们负责的部分没有各自审核吗？”

朱宪：“小文翻译后的文件我看了，我那部分没什么问题。”

齐浩帆：“我的也看了，做了批阅让她改，改完之后又审核了一遍，没有问题。”

韦苇：“她发给我的那份，表格参数我核对了两遍，没有问题，原文件还在电脑里的。”

唐安安：“我的那部分也没有问题。”

听完几位下属的陈述，小徐总想了会，又问道：“发送前除小文之外最后接触的人是谁？”

唐安安急忙辩解：“是我，当天我还把那份文件打印出来让你确认了一遍，你说了没问题。”

小徐总不再说话，无意识地用中指、无名指和小指轻轻敲着桌面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抬起头直视文凌：“你怎么说？”

实习生低着头，她能怎么说，所有的事实明明白白写着她才是罪魁祸首，她甚至找不出任何一个有利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刚才的跨国视频洽谈会，原本和谐的会议在进行价格协商时出现裂缝，最后才发现是发给外商的资料里报价错了，结果最终导致双方不欢而散。部门领导大发雷霆，这阵仗今天要是没个说法，谁都别想下班回家。

“知道这个失误多严重吗？”

实习生羞红了脸，不住地点头。

可惜领导不打算放过她：“如果按照你写的报价，这个季度我们的利润彻底报销！出尔反尔，你让合作方怎么看我们？就算我咬咬牙答应那个价格，以后要是被别的合作方知道，国贸部干脆直接撤了，不赚钱的部门留着就是垃圾！”

实习生咬着牙红着眼低着头，鼓起勇气挤出五个字：“徐总，对不起。”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小徐总办公室红眼。

“小唐和小文写检讨罚工资，其他人写检讨以示警戒，出去吧！”领导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下一站，新城站，请要下车的乘客拿好行李，从列车前进方向的左门下车，下车请注意间隙……”地铁到站的广播声响起，文凌提着挎包，安静地站在长座位边的角落里。现在虽已过下班高峰期，地铁依然人挤人，根本不可能有位置坐下。呆呆地看着一大波人潮往外走，随后又涌进另一大批人，车厢依旧满满当当。忙碌了一天，她的脑子有些迟钝，也许是饿的，脑细胞不够用，提不起力气思考任何问题。可惜，刚才的情形却不听指挥地一直在她脑子里闪现。

下了班，进地铁前文凌想起要买点东西，于是拐个弯进了地铁边上一家连锁便利店里。正在货架上挑选的时候，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冰柜前挑酸奶和饮料。仔细一听声音，果然是认识的，行政部那两个女前辈。

“这次你信吗？”

“信什么？”

“国贸部那个实习生。”

文凌手一顿，放轻了呼吸。

“不可能吧，我看她人挺好的，努力上进又不作，应该有什么误会。”

“人不可貌相！这次是他们部门内部传出来的八卦！”

“谁说的？”

两个背影靠近了些：“唐安安。”

“啊？”

“她见过两次，那个实习生就坐在小徐总车上，非常明显。上次她也直接说啦，就是小徐总推荐她进公司的。”

“坐一两次车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吧？我看你们是空穴来风！”

“小唐还说，那个实习生竟然知道小徐总喜欢吃什么，说明关系非常不一般！”

“这个……”

“上次在KTV我看她挺厉害的，跟市场部马总有说有笑……”

文凌再也听不下去，放下手里的东西夺路而逃。

“由于列车客流量大，请各位乘客坐稳扶好，请不要在车厢内吸烟饮食……”地铁内的广播一直没有停歇，文凌盯着对面玻璃上一脸沮丧的自己，想起上周跟安安姐的一段闲聊。

无比寻常的工作日。

唐安安身体往文凌座位靠：“小文，刚才小徐总跟你说啥了？”

文小白刚从领导办公室里出来，正收拾文件：“唉，别提了，又画了个大饼。”

“什么大饼？”

“安安姐，最近是不是要给北美地区搞新的宣传资料？”

“对啊，我正发愁呢！”

“就是这个，小徐总让我跟你一起负责，唉，又得加班！”

唐安安脸色微微一顿，打趣她：“行啊，有你这个得力干将，我多轻松啊！”她又凑近了些，伸手拍拍实习生的肩膀，“不错，好好干，姐姐我就可以天天摸鱼了！”

“安安姐，饶了我吧！”

“对了，你的实习期还剩两周，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糟心，继续投简历呗！”

“不想留下来？”

文凌顿了顿，肯定地点了点头：“当然想。”

唐安安盯着她看了会，说道：“没问题的，我看小徐总很喜欢你这个下属。”

“难说，小徐总的想法谁也猜不准。”

……

前天那次重大事故仍历历在目，文小白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兼职多年、被检验过无数遍的方法会在这次导致如此严重的失误，对待价格这样重要的数字，她比核对自己每个月的工资还要慎重一百倍，原则上根本不可能出错。

如果，如果是有意为之呢？安安姐的座位就在自己隔壁，伸手的距离……

地铁轰隆隆的声音掩盖了车厢内的嘈杂，文凌疲惫地闭上双眼，安静地听着中英文转换的广播声。

距离实习期结束不到10天，出那么大纰漏，留下来的希望微乎其微了吧！

第二天午饭后，大家从员工食堂往回赶。文凌走到自己卡座边，发现座椅上赫然多了一只精致小挎包。

“咔哒”一声，小徐总办公室的门从里推开。

“嘉懿姐，你回来啦？”唐安安第一个没忍住。

韦苇也有些吃惊：“嘉懿，产假还没结束，怎么就来了？”

罗嘉懿朝两人微微一笑：“带小孩累得很，还不如早点来上班。”哺乳期的女人微微发福，全身溢满幸福，脸色红润，精气神十足。

文凌第一次见罗嘉懿，看着围成一堆叽叽喳喳的三个人，她有些局促，只好礼貌地移开视线。漫无目的游走间，恰好撞上办公室里那两道熟悉的目光。

小徐总端坐在办公桌后，手指正无意识轻轻敲着桌面，他蹙着眉头，表情依旧平静无波。两人目光对视，下一秒，领导移开视线，低下头看手上的文件。

文凌顿时全身犹如坠入冰窖，大脑一片空白。不过很快她便恢复正常，又不是第一次被抛弃，矫情什么？

“文凌？你是文凌吧？”罗嘉懿不知何时站到她跟前。

文凌慌忙回过神：“是的，罗姐你好。”

“你好！明天我开始正式上班，这半年多亏了你，大家都说你很优秀。”

“哪里，我只是做了自己份内的工作。”

“行，那就麻烦你跟我交接一下工作吧！”

“好的。”

周六，又是一个酷热难耐的周末。坊间有个说法：楚市三伏天愿意陪你出去逛街的人，绝对是过命的交情。

文凌不喜欢逛街，只喜欢睡觉。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睁开眼，24℃的空调温度依旧能把她冻醒。她翻个身，把手脚全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睡觉才是正经事。

反正周末不上班！

不，确切的说，她今后都不用上班！

昨晚小徐总请客，部门全体人员一块给她办了个送别宴。饭局进行到最后，罗嘉懿坐到她身边。

“小文，你会不会怨我？”

“怎么会？嘉懿姐，我本来就只是暂时接替你的工作而已。”

“唉，我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喜欢你，想把你留下。你也知道，现在就业形势不好，到处都在裁人。我年纪比你大，又刚生过小孩，这份工作我不能丢，你能明白吗？”

“嗯，明白的。”

“你跟我不一样，你年轻优秀，未来还有无数可能。我相信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对你来说不是件难事，至少比我简单。”

“嗯，也许吧。”

“不是也许，是一定！”

“谢谢，借嘉懿姐你吉言。”

手续已办好，从今天开始，实习生彻底恢复自由身。不用每天早上打卡，没有成堆的合同和资料，没有大大小小的会议和参观，没有免费的午饭福利……

刚失业的人意识渐渐回笼，她缓缓睁开眼睛，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眼神清明冷静，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雾

厚厚的遮光窗帘把阳光全挡在外边，让人无法判断具体时辰。文凌眯了眯眼，伸出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点开屏幕，早上10:00。

睡不着了！

她关掉空调，掀开被子起身，换了身家居服。拉开窗帘，瞬间涌入的阳光炫晕了眼，又急忙把窗帘往回拉上一半。

刷牙、洗脸、整理房间，接下来打算像往常周末一般给家里做个大扫除。

“叮咚——叮咚——”门铃声响起。

“文文，我在晒被子，你去开个门，应该是我的快递到了。”室友的声音从阳台处传来。

“好！”

拉开大门，防盗门外站着的不是预料中的快递员，而是一张熟悉的冷脸和一张灿烂的笑脸。

“徐总，表弟，你们来啦！”

当天中午餐桌上的气氛异常沉闷，三个人各怀心思，另一个虽然知道不对劲，不过民以食为天，自顾自对付桌上那条清蒸鱼，准确地说，是清蒸小龙趸。

当表弟提着这条2斤的小龙趸在她眼前晃时，文凌只觉得这鱼全身都泛着金光。她小心翼翼接过，像捧着易碎的陶瓷古董般，前前后后打量一遍，又爱抚了好几遍，接着迫不及待跑进厨房，将鱼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处理干净，再用盐控出血水，仅在背部切了个小刀口好入味，拍碎葱姜，用料酒挤出汁，倒入控过水的鱼腌半个小时。清蒸时用手机掐着秒表，拿出珍藏多年、薄胎、花纹精致的瓷碟装盘，撒上使了十分刀工、提前泡卷的葱丝，淋上热油，浇上预先熬制的小文牌蒸鱼酱油。

一道色香味形器俱全的清蒸小龙趸大功告成！

“你们不饿吗？”文凌嘟囔了一句。

另三人确认她没有异样，纷纷拿起筷子加入战场，直奔小龙趸，四个人吃出了六亲不认的气势。在可爱的小龙趸面前，大海虾和鲍鱼转眼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弃孤。

饭吃到半程，小徐总突然来了句：“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话头对象不言而喻，文凌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她停下筷子想了会才反应过来前上司的意思，闷闷回答：“哦。”

小徐总接着说：“我也有责任，纸质版看了，但是你抄送给我的邮件刚好没看。”

“哦。”

“裁掉一个任职多年的正式员工成本相对来说比较大。”

“嗯，明白。”

“公司最近一直在裁人，没有适合你的岗位。”

“知道。”

沉默半晌，小徐总询问：“你有什么打算？”

六道目光同时转向她，文小厨心里一阵发毛：“投了简历，还没回复。”

“文文，要不你做个自由译者得了。”林葭建议。

“自由译者除了要求能力非常出众，还需要强大的人脉和雄厚的资源作为支撑，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行了，我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你们的关心我仅限心领，该吃饭吃饭，该干嘛干嘛。”

饭饱喝足的四人又待了会，小情侣要外出约会，小徐总回家开视频会议。文凌整理好自己的房间，闲着无聊把整个屋子都收拾一遍。最后实在没事干，又乏得很，于是便躺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小憩，不一会睡意就上来了。

吃了小龙趸，却成了大咸鱼，小龙趸真是死不瞑目！这是文咸鱼失去意识前一秒的想法。

三伏天下午，气温36度，拄着路上随便捡来的长木棍沿着溪流往前走。山路边茂盛的树荫自带降温效果，清凉的山风沁人心脾，像嚼了几大口冰激凌一般舒爽。

前方有个小水池，文凌在池边的大石块上歇息，她卷起裤腿把脚伸进溪水里降温。浅浅的水底能看到几只小螃蟹贴着石壁横着走，两条小鱼正不停晃着尾巴，十分可爱。

玩了一会，文凌打算抽回脚继续赶路。

抽不上，使劲，抽不上，再使劲，还是抽不上。

她往水里瞅，赫然发现三只巨大的螃蟹正用钳子紧紧夹着她的脚！更让人吃惊的是，螃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脚上的压力越来越明显，疼痛加剧，血丝在水里漫开。

文凌惊慌失措，不断尝试抽出脚却无济于事。

“放开我，放开我，救命！”

她呼喊着，嘴里却发不出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长串气泡。

文凌低头往身下瞧：没有脚，只有尾巴。她变成了一只鱼！

一只往岸上不停挣扎、长了斑点的鱼，那三只大螃蟹却紧紧夹着她的尾巴不放她离开。

“放开我——”

“啊！”猛一起身，文凌差点从沙发掉落地板上。

原来是梦！幸好，幸好！不知不觉这一觉睡到下午6点。

文凌坐在沙发上喘了几口气，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心情逐渐平复。

最近是不是海鲜吃太多了？

这时手机来电铃声响起，屏幕上显示的名称让她心里一紧。

“喂，妈。”

“小凌，你马上赶回家。你爷爷摔了一跤，没救回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