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你试试。”
轻巧的竹刀直直抛来,若不是程琢及时上前,靴尖一挑一踢,让那竹刀回旋翻转落入掌中,怕是要直接落在泥地上。
提着短棍的黎元面上尴尬了一瞬,看那竹刀顺利被接下,才松了口气。
半刻之前,歇够了的黎元一时兴起就带着程琢到了练功房,献宝似的取了一把打磨精致的竹刀,说要同她演练一番,进一步展示要传授的刀法。
“我记得是这样?”程琢握着竹刀简单比划两下,将刀谱上的头三式施展了一通,观察着黎元反应。
黎元两眼黏在竹刀上,程琢挥刀,她便跟着转头,捏着短棍不时小幅度转转手腕、挪挪脚步,不自觉就走到了近处,口中点评道:“嗯……差了点。”
“我学这些招式总是比旁人慢上一些,从前就总让师傅头疼……”程琢垂下落寞的目光,缩着手,手指在竹节凸起处轻挠几下,低声询问:“黎元,你能否与我对招?”
黎元见她如此情态,面上略有不忍,立刻应声:“这、这有什么,咱们试试看!”
两把无刃的“刀”撞在一处,发出阵阵钝响,黎元动作幅度不大,出手谨慎,不时出言指点,只要程琢招式完满,便要朗声赞她一句:“好!”
程琢唇角带笑,一式一式演练过去,偶有差错,便能得黎元一句鼓励:“很接近了,再来一次!”
其实这套刀法她见过多次,倘若只是要练个架子,她根本不必费心思来学,但黎元愿意如此尽心尽力地来教,她自然愿意多花些心思来“学”。她只需扮演过去在门内学艺的自己,表现得笨拙、迟钝又木讷,便能从黎元那里讨得几句教导与劝慰。少年时代听过的那些叹息声与训斥声渐渐在回忆里淡去,耳边絮絮的温和言语煨得人心口发热。
沐着黎元写满期待的眼神,程琢握着竹刀在短棍上端轻轻敲击两下,陡然迈开一步,手上招式紧跟着凌厉起来。她知道黎元会期待些什么,她愿意回应这份期待,手中竹刀接下来的一招一式,仿的都是她从前的刀法。黎元身量不高,因常年勤修练出一身蛮力,加上独门内功加持,从前刀法都是走的大开大阖的刚猛路子。
程琢拧身横刀一斩,竹刀重重敲在短棍中段,弹指之间崩出三声脆响,带出一句提醒:“小心。”
黎元虽然错愕,反应却半点不慢,见程琢又转腕斜劈而来,恰是一式“叠风雨”,若是拦不住第一刀,随后便会有更具力量的第二、三刀接连而至,她瞬间了悟。横截、下劈、后撤,她当然懂得要如何应对自己的刀法,可身体并不能随她心意施展全力,在勉力抬手格挡之后脚下就踉跄起来。
程琢脚步轻盈地横挪一步,反手持刀上撩,目光略过黎元淌至颊侧的汗珠,上扬的手臂微微一收,在半途减弱了刀势,竹刀只在拄地的短棍上轻轻碰了碰。
虽然在桩功方面不曾懈怠,但惯来以力克敌的黎元在轻功步法上总归是差了几分投入,这项劣势从前鲜少暴露人前,如今却成了显而易见的短板。她知晓程琢将要如何出手,却无力跟上迅疾的刀光。
程琢本该将一套刀法依序施展,可她深知黎元如今的状态,显然是不能接下那几招势大力沉的跳斩。但她没有出言询问黎元是否需要停下来休息,只是换了攻守兼备的一式“御流岚”挥出,因为那对温暖明亮的眸子里正燃着明晰的斗志。
竹刀向外一抹又随着程琢振臂向上一挑,将黎元手中短棍勾得一颤,挑出这一瞬间的破绽,程琢下一式便可直取黎元咽喉。
黎元抬起左手正欲横掌防御这制胜一击,却不料程琢刀身外撇,将她本就不及回防的短棍压住,与此同时足踝毫无防备地被程琢一扫一勾,身子登时后仰。
程琢倾身向前,探出手扶住黎元后腰,将人稳稳当当半揽在身前。黎元拍空的一掌仓促收紧,尴尬地落在程琢前襟,悬空的一条腿还半搭在程琢膝头。
目光相接,呼吸相闻,不知是不是有汗水越过了眉睫,黎元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
“我学得怎么样?”程琢低下头适时发问,扶着黎元的手微微施力。
黎元脸上扬起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欣慰的笑,“这就是差不多了。”她借着程琢的力站稳,随意就地坐了,将木棍搁在一旁,抬手将老旧的腕带扯紧。
程琢看着她微颤的手腕,目光又下落在她腿上,“你教我刀法,我还你一套身法,如何?”
黎元有些惊讶,不假思索地拒绝:“还就不必了吧。”她总是很擅长拒绝,哪怕明摆着有利的事,也总是在拒绝。
程琢不依不饶:“那不算还,就当我好为人师,想教教你。”
“那不如教给孩子们,小孩子学起来更……”如程琢记忆中一样,黎元还尤其擅长煞风景。
程琢应对自如:“可我的轻功,现在还不想外传。”
“抱歉,是我太……”黎元此人有时候会过于正经,与人说起话来时常显得生疏冷淡,有一种将一桩好事弄得令人不快的特别能力。
“我就想教你,只想看你学。”程琢把话说得直白又强势,同时表现出一丝亲昵,玩笑意味十足,“谁叫只有你是我的恩人呢。”
黎元愣愣张了张嘴,终于点头:“好吧,我尽力而为,若是学得慢了……”
“不急,来日方长。”程琢微笑着递上一杯温茶,趁对方双手接下,取了巾帕为她拭汗,动作轻快,似乎只是顺手而为。
黎元没觉察她这动作的亲昵,牛饮了一口茶水,点头当作应声。
程琢立刻给她添茶,又在她即将脱口致谢时出言:“给我讲讲你的刀吧。”
黎元瞥了一眼身侧的竹刀短棍,不解:“我的刀?”
程琢也给自己倒了茶水,挨着她坐下:“嗯。我看你房里有一把。”
“啊……那一把。”黎元笑了起来,浅褐的眸子溢出暖意,眉梢唇角的伤痕也似有了弧度。
程琢最爱黎元这双眼睛,无论何时,它总是带着光的。
黎元语带怀念地为她介绍:“那是我师傅的刀。”
程琢神色微凝,她对黎元的受难经历多有揣测,她那位师傅或许正是其中关键。毕竟,“赵宁”这个名字说来不算很有名气,但她的师长卢延就全然不同了。
按照江湖上广为流传的说法,那位卢女侠本是一位豪侠高徒,一身武艺过人,一刀一枪冠绝江湖,轻功也十分了得,人称“秉烛无影”。不仅如此,还生得一张倾城容貌,从前也是名动江湖的人物。世人只知她收了个孤女作徒儿,常常带在身侧教养,可还不等她那独苗徒儿长成扬名,卢延便不知所踪了。
好歹经手无数江湖佚闻,程琢知道的还是比世人多上一些。若往上数个几代,卢延也算得名门正派出身,但不知是不是高人多有奇志,风光一时的门派眨眼间就如飞花散去。
那门派唤作致微堂,初为一游方道人所创,人丁不兴、占地不广却多出才俊。百余年前,前朝经历了一段动荡时期,各地灾祸频发、战乱不断,致微堂最后一任掌门眼高于顶,久未收徒,前代门人又接连丧生,待到那位名动山河的卢靖姑娘入了门墙,掌门竟舍了宗门基业,全数折作银钱一路赈济平乱去了。那位掌门离世之后,卢靖承继师长遗志,最终竟成了平定乱世的大将军。而这致微堂并未重建复兴,成了个踪迹飘忽的游侠门派,此后门人稀少,却也出过几位名震江湖的高手。
卢延作为致微堂传人,初出江湖就备受瞩目,虽说致微堂隐去已久,但卢延一刀一枪,只身荡平多处匪寨,又狠揍了几个恃强凌弱的大派供奉,神勇无二的身姿引来无数武林人士仰慕。世人对她身世多有猜测,多称她是卢将军后裔。
若她仅是孤身闯荡江湖的豪侠倒也罢了。可自前朝覆灭以后,九州分裂之势已持续数十年,卢延四处行侠救难,广结各路英豪,不托身于任何一方武林大派,偏又与几支声名鹊起的义军有些交情……世人再看到卢延,目光已不似从前了,有些人期待着卢延会成为新的“靖世将军”,同样的,也有些人畏惧着卢延成为新的“卢将军”。
于是,卢延消失了,义军溃败了。在江湖传言中,卢延最后一次现身是在飞絮城,为的是助拳如今声势颇大的白虹派,她枪挑六相宗四位首座的威风事迹成了江湖人之间最受欢迎的谈资。当时有观者议论:卢延怎的舍刀用枪了?没想到只是把佩刀传给了唯一的徒儿。
彼时还寂寂无名的赵宁做了游侠,四处追寻师傅的踪迹,可她刚闯出一点点名头,曾在卢延庇护之下的世外桃源也突然被毁掉了,烛夜之城如残烛熄灭,连同赵宁这个回家休整的游侠一起,全都被毁掉了。
引人觊觎的也许只是卢延,毕竟她一看就与致微堂的武学、卢将军的兵法、传闻中的神兵利器或是富可敌国的神秘财富有关。各方势力多得是人畏惧她黄袍加身,或是为人披上黄袍。而对于黎元的过去,知之者寥寥。只是如今还偶尔有人会谈起,曾有个刀法强悍的年轻游侠四处行侠,背着一柄名为济乱的奇特双环大刀,恶徒若听到刀环当啷响动,便该改道而行避其锋芒。
“它叫‘长行’,是师傅多方搜集寒铁金精之后,交由名匠百炼铸成。”黎元捧着茶水,只将杯口压在唇下,却没再喝上一口。
程琢屈指在杯沿轻叩,见讲述者神思不属,斟酌着是否要出言催促,片刻后她终于点头:“神刀长行的名头,我也有所耳闻。”
“你也听说过?这刀从前名头是挺响的。”黎元开口时欣喜中带着几分自豪,眼角却隐约有星星点点落寞的水色,“我不太记得师傅,甚至……不太记得自己从前是什么人。但是我记得,这把刀是师傅传给我的。”
“下次,你用那把刀试试手?”程琢垂下眼帘,只当没看到对方神色,一手捞了竹刀过来,轻巧地仿着黎元少时持刀的模样挽了个刀花,“我想看你用那把刀的样子。”
黎元目光受她动作牵引,扬起头眨了眨眼,泪光渐淡,只眼角还泛红,“想是挺想啊……不过我暂时也好不了,练不了。”
程琢翻转手腕让竹刀在掌中转了两圈,再一振臂捏住刀身,将刀柄朝向黎元递了过去,“会好的。”
黎元光顾着看她,一时恍惚:“什么?”
程琢抿唇一笑,放下茶杯腾出手来,轻柔地托起黎元手腕,将她手掌翻转过来,把竹刀塞进她手中,随后微微俯下身,“我说,你会好起来的。”
“的确如此。”黎元低头握紧刀柄,说话声气好了许多,抬眼间恰见程琢含笑撤身坐直,紧跟着又从脸上一直红到脖子根,嘴里含混不清挤出一句:“啊……你,要不要再、再喝点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