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路拾仍有不满,但黎元的信任与陈昭平的沉默还是让程琢顺利留了下来。
入秋之际,冷雨一连下了几日,下得黎元整个人都恹恹的。但每日程琢教习刀法,她又从不缺席。指点过稚童们之后,两人总要留在练功房切磋一番,程琢出手很有分寸,又有心试探黎元状态,总能恰到好处地让她尽兴而不伤身。
一段时日下来,黎元对程琢亲近不少,而黎元待人亲近的表现一向简单——两人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稚童无知,只道她们平日里面目可亲的路拾山长近来总沉着脸,想必是被秋雨浇了她的耐性。
书院不大,但每日杂务不少,程琢主动担起诸多事务,让历来勤快的黎元清闲了许多,这一日程琢提议延后了两人惯例的对练,让黎元有了一段从前不可多得的闲暇时光。于是她无事可做,只得闷头坐在房间里擦拭着一把雁翎刀,刃口的弧度泛着寒光,如盛着一弯明月,正是她师傅的佩刀长行。
将刀锋擦得雪亮后,黎元像是闷不住,歪歪斜斜坐到一旁书桌前,跷着脚翻了两页书,几行字入眼,她扬起头来叹息一声,半伏在桌上,将目光往刀架上转去。
程琢没有再提起过要看黎元用长行练刀的事,黎元却将这话记在心里。她将书卷搁下,托腮静静听了听门外的动静,发觉没有期待的脚步声传来,便抬手将桌前小窗支起,偏着头向窗外张望。
雨暂时停了,但天色阴沉,若是再晚一个时辰,怕是就要燃起灯来照明了。黎元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左右摇晃一阵,终于忍不住起身取了刀来,推门而出,跑到狭小的院落里独自演练。
不同于竹刀短棍的轻盈,长行刀身颇具分量,铁铸的刀柄虽有层层裹布阻隔,入手仍透着丝丝凉意。黎元举刀行气,只觉得小臂发胀、腕口发紧,她闭上眼试着摆出一个起势,肩背处却有些疼痛。
谨慎地活动过手脚之后,她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来,内力行过几处要穴,周身不适感尽数淡去。耳畔有风过竹林窸窣之声,鼻端有雨后潮气,她屈膝横刀,脚下连踏两步,势如猛虎,但见刀行身转,寒光飒然。她挥出的仅此一刀,却在地面剐出由浅至深三道刀痕。
可刀却脱手而出,直僵僵落在了地上,沉闷的声响恰与天边一声滚雷交叠,听来分外惹人不快。
“嘶——”黎元绷着脸攥住了手腕,手指寸寸平移,又捏紧了手臂,眨眼间额角鼻尖已出了一层薄汗,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这一式“落朝霞”还是与从前有些不同,长行不似从前那把济乱,挥舞起来是全然不同的轨迹。
天色比方才幽暗许多,细细密密的雨丝飘落下来,平常不愿费力撑开伞来抵御的微雨,却激得黎元缩了缩身子。她扬起头来,只觉得一阵晕眩。
黎元不太记得起赵宁是什么人,就像她提不起过去的刀。但她也忘不掉过去,就像她一次次试图握紧刀柄。一套刀法断断续续勉强练过,奔涌的内力渐渐沉寂,被压制的不适又从四肢百骸间透出,让她淌出了一身冷汗,耳边似乎都能听到自身血肉的阵阵哀鸣。待她再缓过劲回过神来,人已经半躺在木阶上,手脚都麻木得失了知觉,只觉得洒在脸上的雨滴都刺人得很。
在偶尔盘旋于脑海的那些凌乱过往中,她也有这样仰望濛濛雨幕的时刻。当时只觉得阴雨绵绵扰人不已,湿了鞋面,又泥泞了前路,往返都不方便,遇了埋伏还更添凶险。现下回想起来,她年少时无甚忧愁,坐在檐下咬着干粮,仰头看雨珠自参差的瓦上溅落,盘算着回去向师傅复命需要耗去的时辰,那些日子……想必是过得很畅快。
若她也是个书香世家的孩子,也许也会研墨挥毫,忍不住“诗兴大发”地记下那些淡如流水的岁月,如此便可循着墨迹,找回那些可贵的旧事。梦里偶见可敬可靠的师长、环绕身畔的聒噪稚童、从不肯摘下铁面的神秘女子,还有那漫天的火光与刺鼻的血气……这一切与如今的自己,也不知究竟有何关联。
黎元撑着木阶俯下身想收刀入鞘,瞥见刀锋边缘因着雨水沾上半片落叶,又提了刀鞘坐到檐下,打算重新将刀身擦拭一番。疲惫与疼痛使她精神不济,倒是分毫没影响到她手上娴熟的擦刀动作。
耷拉着眼皮确认过刀刃无瑕如初,她便怀抱着收回鞘中的长行,斜倚着门柱听雨,听得昏昏欲睡时,鼻尖嗅到淡淡草药之气,唇角抿着一丝欣悦便睡去了。半梦半醒间只见一女子撑伞款步而来,一袭蓝衣在阴沉雨幕中格外模糊。
程琢搁下手里提着的药盅,看黎元已然入睡,俯身便要将她唇边青丝挑开,忽听得耳畔有簌簌风声。
明明已是深秋,兜头而来的偏偏是一阵暖风。
程琢眉头轻扬,脚步微动,一拧手腕将伞收起,试探着向背后一刺。
来者身量颇高,只略略抬手,便以手中皮革刀鞘挡了这不轻不重的伞尖钝击,紧跟着便急速后撤了两三丈,摆开架势默然不语。这姑娘眉如细羽,目如点漆,面貌生得十分英气,身着棕袍足踏黑靴,肩覆狼皮披肩,臂裹鹿皮护腕,手执一柄入鞘的柳叶刀,背后挂了张黑沉沉的雕弓,看起来也是利落飒爽,偏偏半侧着头斜眼瞧人,好不怪异。
这架势既然摆开了,显然又是一桩麻烦事上门。程琢回头见黎元仍睡得香甜,悄然将伞放在她身侧,才提气抬步掠至空地,又抬指唇前,示意对方小些动静。
高个姑娘仍是侧着脑袋,慢吞吞点了点头。这个看起来反应迟缓的姑娘,在抬手的瞬间就变了气势,横刀一斩出手极快。
这一击来势汹汹,手中刀不出鞘,挥斩过来却带起一阵劲风。刀身走势眼熟得很,程琢视线上移,匆匆一瞥之间,心下了然。
这一刀与黎元的刀法师出同源,显然是致微堂传下的刀法,黎元运刀倚重威势与勇力,且偏好使用重刀大刀,自师门刀法中演化的“撼青山”一式还需旋身蓄力,二人连日演练中她也接下了数次。
可眼前这位姑娘佩刀轻盈,自然行刀轻捷,出手不留任何迎击准备的时间。
程琢双手裹上一层气劲,避其锋芒从旁截架,尚未相触已觉指尖发烫,毫无疑问是对方功法的特殊。体内畅行的塞渊心诀一顿,平和的内息改换路径,转入阴脉,于周身浮起淡淡寒气。她一向对过手的功法多有留意,虽然在外功技法一路天资不足,却在内功一道颇有心得。虽说也不是见了什么绝世神功,但各路旁人瞧不上的偏门功法,她总愿意费心一试,说不上什么走至阴至阳的路子,不过各方涉猎之余,足以应对诸多功法特异的敌手。
对手刀不出鞘,程琢也不动用袖里兵刃,只以拳掌对敌。她所学外功亦是驳杂,几套外家拳法算不上精纯,一招一式却也用得娴熟。
或许是这位姑娘有常年行猎的习惯,挥刀多取关节处,程琢便加快了动作,不给她瞄准关窍的机会,一截一挡之余就是干脆的反击,引得对方的刀锋左右偏移。
一股暖气掀起额发,程琢并指捏了一支铁镖压住贴近侧脸的刀鞘,锋刃与皮革交接处有寒霜凝结又渐渐消融,另一手反扣了寒光摄人的短匕横在身前,将将停在对手颈项之前寸许。
“你,身手不错。”这姑娘似乎先天有缺,讲起话来语速极慢,还有些口齿不清,但是收招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程琢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她从前听黎元说起过这位姑娘——黎元的首徒——王希声。黎元说是卢延带着她从山匪手下救出来的。旁人说这姑娘是先天不足,行事迟缓,一句话都说不囫囵,幼时就被人弃于林间,蒙一位老妇收养,才不至于落入野兽之口,奈何老妇病亡,又逢山匪之祸,她险些被歹人烹作了口粮。少年时期的赵宁本就受命看顾着一众稚童,多她一个不多,就带回了驻地一并教着。
不知是不是这坎坷的身世打动了卢延,黎元口中一向不愿在孩童名姓上费心思的师傅,为这孤女拟了个名字叫“希声”。王希声只是说话艰难,别处却似与常人无异,甚至在武学上天赋异禀,将黎元的本事承继了大半。
“希声,过来。”
王希声闻声怪异地扭了扭头,一言不发地从这块“比武擂台”上跳开,乖顺地落在陈昭平身旁,急匆匆开了口:“昭平,今、今日,来此,是路师妹,也喊、喊你了?”
“我先前就来看过了。是她说你今日要来,我就也过来了。”陈昭平对王希声说明几句,转头又冲程琢道:“非常之时,还望见谅。”
“不会。”程琢自是懒得与黎元的徒儿们计较,只是还有些迟疑:“你是完全没给她们解释?”
陈昭平为王希声理了理兽皮披肩上凌乱的绒毛:“说了。不过我也告诉希声,路师妹坚持说阁下形迹可疑,想必是居心叵测。”
程琢瞥了一眼茂密的竹林,轻叹道:“路姑娘所思也不无道理,只可惜有失偏颇。”
自以为躲得隐蔽的路拾冒出头来,不满道:“哪里偏颇?”
程琢只是一笑,“我对你师傅的‘居心’可是十足真诚。”
陈昭平大抵不喜欢旁人聒噪的争吵,语气软化不少:“即便阁下有几分真情流露,我们也不能真把秉心阁视若无物。”
“的确如此。”程琢浑不在乎对方话语中隐含的排斥之意,反而摆出一派信赖神色:“若是秉心阁有什么异动,还要劳烦你们多费点心思。”语毕也不停留,转身去揽了仍在睡梦中的黎元,理所应当似的抬了抬下巴,示意三人取了一旁的伞和药盅跟来。
路拾轻手轻脚过去提了东西,目送着程琢抱走了师傅,才愤愤道:“她不就是秉心阁的?这话是想挑衅吗?”
王希声偏着头睨她一眼:“不……不是。”
“那她这是什么意思,不想搭理我们?”路拾也不是多想听到什么确切回答,继续自顾自表达不满:“她又这么黏着师傅,这都几天了,还在装殷勤。”
“嗯。”
“师傅怎的连药都让她准备了……”
“药是我给的。”陈昭平打断了路拾无止境的絮语,侧过脸问王希声:“一会儿同我回去?”
“晚、晚些时候。师傅,口粮,打猎。”王希声一字一顿慢吞吞说完,“天冷,储粮。”
“我知道,但你要当心伤处。”
“不疼了。”王希声半蹲下来,扯着嘴角冲她笑。
陈昭平叮嘱道:“明日出猎等我一道去。”
“嗯。”王希声用力点了点头,转身便大步走开了,动作与常人无异,却眨眼间就到了数丈之外。
陈昭平目送王希声离去,转向路拾道:“你若要去寻老山长,可以先将药盅给我。”
路拾摇摇头:“老山长怕是要明日才回来。我倒要先去看看,这姓程的又准备了什么鬼话来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