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倦的黎元走到了卧房门口便止了脚步,程琢贴心地收手撤步让出一段距离。
黎元一手搭在门上,侧头对程琢道:“我歇一会,等路拾那头讲完今日篇章,你可以跟他们一道去西边的小饭堂用饭。若是觉得无趣了,北面第一间是练功房,东南第二间是暖和些的空房,你可以带几本书去看。”
程琢温声应道:“好,我都记下了。你快去歇着吧。”
“雨天多有积水,你过练功房那条廊道须得走慢些,当心跌跤。”黎元补上的这句提醒语速都慢了不少,掩口打了个哈欠,像是已然忘却了眼前是个轻功在身的武人。
程琢轻柔地应着声,心底却在想这等提示出现的缘由,也许是年幼的学生们曾在那边嬉闹着跌跤,也许是……她自己在那里跌过跤了。
卧房的门一推开,程琢就看见床边竹架上搁着一柄雁翎刀。
这是今日出现的,黎元身边留下的唯一一柄刀,与她从前的爱刀全然不同。当年她央人铸刀,画了张颇具朦胧美的草图,草图上旁的设想已随着岁月模糊了,程琢只记得那刀背上孤零零套着两只大小不一的铁环。彼时程琢还笑话她,说只听过叮叮哐哐用三七九环大刀的,没见过如此随意寒酸的双环刀。当时还叫赵宁的少女一本正经地畅想,说要等功力深厚了,再加上几只材料各异的大环,最终铸为一柄金背九环玄铁大砍刀,如同话本中凶神恶煞的刀客一般,打起架来叮咣作响。
程琢又笑她像是一心要当那话本里的山贼土匪头子,持九环大刀去恫吓路人。赵宁却浑不在意地继续表达着对那想象中热闹场面——九环大刀赵女侠义愤斩贼人——的向往。
程琢初时只在面上笑她,心里默记了那图纸,后来为秉心阁走南闯北,向师门索得了一小块陨铁,为她铸了只精巧的铁环,偏生送出时晚了一步。赵宁急不可耐地铸好了刀,满怀憧憬地为爱刀取名“济乱”,刀上穿了两只大小不一的圆环,程琢晚来的那一只陨铁环便被她当做佩饰挂在了腰上。
为了那把爱刀,初出茅庐的赵女侠用尽了她能搜集到的最好的矿料,但最后铸出来的也不算什么绝世神兵,只是极合她心意,于是日日持刀苦修,从不肯轻易离身。后来……济乱损毁了,刀身的残片都未剩下多少。其上由故师长、故徒儿所赠的那两枚铁环也毁去了。
如今的黎元身残力弱,只怕使上双手都提不起她曾经那把珍爱的三尺玄铁大刀,但那枚迟来的玄铁之环仍悬在她腰侧。程琢默默敛下目光,轻轻将房门合上。
程琢本想去寻路拾来进一步探听些消息,没成想转到另一间课室却扑了个空,不知是书院课业轻松,孩子们散学早,还是路拾刻意提早打发了学生,想要避开程琢这个“危险人物”。正思索间,廊道一侧的三扇窗子齐刷刷落了下来,发出齐整的声响,压住了窗外持续已久的滴答雨声。程琢好整以暇地伫立在这段突然幽暗下来的廊道里,只见迎面走来一个高挑女子。
这女子黛眉烟眸,生得一副绝好颜色,手里提着一方竹匣,着一袭青衣,步子轻捷,无声无息。她平视前方,目光并未落在程琢身上,程琢却感觉隐约有一丝丝寒意笼罩在这段窄窄的廊道。
这等场面从前也不是没遇到过,程琢仍旧面不改色缓步地站在原处,在两人即将错身而过的时候,耳畔似乎传来阵阵海潮之声,迫人的内劲如叠浪涌起,骤然迎面掀来。
程琢神情不变,两手一抬,自袖中滑出两柄短镖,一上一下旋转着在她指间起舞。叮叮当当几声脆响,肉眼难见的细长银针被弹向各方。
女子微微俯首,似乎是叹了口气,她曲臂挽起拎着竹匣那只手的衣袖,白皙的小臂上露出一枚诡异的青蓝色徽记。
海潮之声愈发清晰,这狭窄廊道的空气都似乎阴冷起来。程琢一指拂过膻中,运气凝神,脚下如趟泥沼,侧身轻盈辗转,精准避开了数支冰凝的长钉。
“你是秉心阁的人?”女子讶异收手,挽起的袖子却未放下,青蓝色徽记上隐约结了一层薄薄的霜,“翳镇偏远,你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生意?”
身外那一阵阵扎人的气劲终于消退,程琢也止了塞渊心诀的护体气劲运转,指节一抖,两柄短镖像是不曾出现一样突然隐去。在对方再次警觉出手之前,她终于颔首道:“陈姑娘果然好身手。”
对方终于放了袖子,从容启唇:“阁下是……”
程琢友善地扬起嘴角,笑意浅淡地替人解惑:“时隔数年,陈姑娘当时隔窗指点她为我施针之事,我还记忆犹新。”
“原来是你。”女子神色淡然,仿佛并不惊讶,“路师妹不曾见过你,是以起疑,特地托我来看看。”
此人名为陈昭平,是“渡命东君”□□鹤之女,算是没落名门东海派的半个传人,武功不知究竟如何,但承自其母的医术堪称高绝,又与黎元亦师亦友,因此算是路拾的师姐,从前程琢落难获救,也多亏了她劳神出力。路拾托她来“看看”,必是来者不善,若是程琢再晚一点表明身份,免不了还要继续大动干戈。
与陈昭平对话自然不必像面对路拾那样费口舌,程琢瞥一眼陈昭平手中竹匣,将几扇窗重新支了起来,“我是来报救命之恩的。她如今……过得着实不太好。”
“师傅如今的境况,与阁下当初倒有几分相似。当年阁下伤在腑脏,有师傅内力相助,加上母亲与师祖珍藏的渡魂丹和清晦散,才能复旧如初。如今师傅是内外俱损,我们几个一无深厚内力,二无余存妙药,只能勉强为她医治。好在昆山商帮少主与路师妹有旧,不时匀些珍奇灵药来,我才能尽量配药助她休养至今。”
“昆山商帮……难怪。”程琢叹息一声,不知是庆幸还是无奈。这昆山商帮名为商帮,自然是商贾云集,因着有个一流高手坐镇,各方势力多少都要卖些面子,江湖上名头颇盛。
陈昭平无波无澜地补充道:“师傅两年前就是昆山商帮救回来的,商帮少主袁姑娘说在行商途中救下一人,重伤龟息,看起来凶险至极,醒来后累月难以行走,而且一问三不知,众人便以‘黎元’称呼,带着她一路行商。后来商队辗转来了翳镇,我和师妹才得以与师傅相见。”
程琢抬手接着窗边飘来的细细雨丝,垂眼望着掌心的一道浅淡疤痕,“她当初伤势很重。”
“的确,寻常人经此一遭或难逃一死。师傅或许是仰赖内功精纯……”陈昭平忽的住了口,俯身打开竹匣,将几样药材从不同的格间中取出,又搭配着搁入几个小木盒,“但以她如今的状态,其中关窍,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程琢低声道:“我不在乎她活下来是用了什么秘法,我只知道,她当初差点死在那里。”
陈昭平收捡药材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将几个小木盒摞在一处,抬手递了过来:“师傅每五日需得服用一次,她懒劲上来总会忘了。”
程琢双手接了这摞小木盒,小心翼翼地托在掌中:“今后我会如期替她熬煮。”
陈昭平语气软化不少,颔首道:“有劳了。”
程琢想到了黎元床边的那把刀,心知她必然仍怀不甘之意,当即请教:“她这一身暗伤,还有没有别的方子能快些医治调养?”
陈昭平眼中掠过一丝探究,平静的声音稍有了些起伏:“自然是有的。”
程琢也不绕弯子,直言道:“那就有劳你多写几份方子,我也算有些门路,如果其中有什么药材难寻,不妨也先说与我听。”
陈昭平却道:“昆山商帮寻不来的药材,秉心阁门人也未必就能寻到。”
程琢微微挑眉,于江湖大派的传人而言,秉心阁就是个不入流的旁门,在经商方面或许有几分本事,又比不上昆山商帮势大。明面上虽然也自有一套武学传承,却没有什么出名的武功把式,传的尽是些中下乘武学,门人更是良莠不齐,练什么套路的都有。从前赵宁救她性命,见她遮掩面目,忧心她有什么惊天秘密或者别样苦衷需要掩藏身份,好心地不曾探问她的身份,也尽量隔绝了她与师门其他人的接触,陈昭平也没见过她多少身手,方才又不算正式交锋,对她自然也是带了点偏见。
“我不是为秉心阁而来。无论她缺什么,我必然尽力去寻。”程琢掂了掂手中木盒,见陈昭平默然不应,转而问道:“我初来乍到,不知这药去何处熬煮为好?”
“请随我来。”陈昭平转过身去引路,动身前却又回头,“不论如何,师傅的消息,还请不要外泄。当年师门遇袭之事,我们还不知是何人出手。”
程琢闻言顿了一下,点头低声应了:“我知道。”
她记得那个月色寒凉的夜晚。
一枚竹片破空而去,轻敲在檐下的占风铎上,玉片清脆之声凌乱一瞬,又渐渐恢复如常。从来喧闹的村落,在那片沉沉夜幕下竟无一户亮起灯火。本应循声而来的那个人,也久久未见身影。
风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血腥气,细碎的踏草之声由远及近,听来不似熟悉的足音,她将几枚竹片收回袖中,闪身避让至屋内,隔着一道利器斫出的狭长豁口向外观望,只看到数十黑衣人中有一个半抬起头,露出一副黑沉沉的恶兽铁面,与她彼时面上所覆之物恰为同种形制。
黎元睡得不踏实,窗外的一道闷雷就将她惊醒了,三两下套了衣衫打着呵欠迈出门去,刚拐出两道弯便瞥见程琢正坐在檐下木阶边缘,迎着飘飞的雨丝仰头不知看向何方,黎元看不清她神色,只觉这阴沉天色里,对方形单影只显得颇为寂寥。
黎元转头就回屋烫了一碗茶水端来,收敛足音轻声走近,将这碗温茶递过去,“暖暖手吧。”
程琢看着碗里过量的茶叶,丝毫不觉得意外。
黎元不是什么有闲情雅趣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品茶。对她来说,在滚水里添上茶叶与在锅里撒点盐粒没多大区别。她也不懂得什么茶叶的优劣,路拾大张旗鼓将什么难得的茶饼送了她,她就随意找个地方收着。这么一大碗随意烫开的饮品,最大的用途不过是供人暖手并解渴。程琢临风沐雨坐着,想必是冷的,那么应当就需要这碗茶来暖手解渴,她从卧房走出来看见了这样的程琢,便自然而然这么做了。
恰如从前黎元会出手救下“素未谋面”的程琢,好像也没什么道理,依她当年所言:“我看你倒在那里,伤势不轻,就把你带回来了。”救人的举动或许甚至谈不上恻隐之心,她压根儿没有那么多想法,只是看到了,就出手了,她本心如此,不过从心所愿。
程琢扬起脸冲她笑:“真暖和。”
许是生来爱看这般温温柔柔的女子展露笑颜,黎元也禁不住跟着勾起嘴角,撩了衣摆在她身侧盘膝坐下,“这个时辰,你应该已经去过饭堂了?”
程琢抿了口茶,轻轻摇头:“还没有。”
“是没碰上路拾吗?”黎元闻言坐不住似的扭了扭身子,有些懊恼:“抱歉,我应该把位置说得更清楚些的。”
“天气寒凉,也许是散学早了些,没能遇上。”程琢观察着黎元神色,忽然兴起,语调陡然一沉:“不过……路姑娘大抵看我有些不顺眼。”
黎元很是诧异:“怎会如此?”
恰逢雷声再起,天色暗沉,将二人笼入阴影之中,雨滴簌簌下坠不止,隐隐有要落大的趋势。程琢面色一肃,凛然道:“因为——她发现我是被派来袭击你们书院的恶人。”
此话一出,黎元果然愣住,困惑地眨了眨眼追问:“当真如此?我们这里有什么好袭击的?”随后撑着被雨水淋湿的木阶起身,半抬起胳膊横在二人身侧,试图用并不宽大的衣袖挡住被风卷来的雨水。
听她问得真诚又惊讶,看她几绺头发被水沾湿,被风吹得贴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滑稽,程琢忍不住笑起来:“你若当真,就上了我的当了!”
“啊……”黎元知她是玩笑,虽然仍旧有些茫然,也跟着露出笑来,很是捧场地附和:“的确算是上当了。”
程琢端起茶碗饮下一大口热茶,借着升腾热气的遮掩深深凝视着眼前人的面容。这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一直记得那个重伤狼狈的午后。任务实在不顺,而阁主先前的传信里只让她等着同门前来接应,至于是哪位同门,又是何时前来,却一字未提。毕竟于秉心阁而言,舍去她的性命,也不失为“无可奈何”之时的一种“最佳”选择。
这样的选择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恰如当年双亲偏爱男嗣,于是将年幼的她舍予旁人。又如当年在乱局之中,阁主说事有轻重缓急,保下她的亲属一事全无必要,是以放任他们葬身火海。而她的师傅不知是有何谋划,在阁主借调人手时选择从一众高徒里舍了她。
程琢见过太多无情的“取舍”,听过许多舍弃的理由。血亲舍弃了她,她的血亲又被师门舍弃,后来她也要被师门舍弃。而黎元,是个不会做取舍的人。
程琢身受重伤倒向那竹篱之内时,本是无所谓生死的,只有她自己心底清楚,当初救了她性命的不是从前那碗汤药,也不是那份干粮或者那个水囊,而是眼前人眸中的一点光、唇边的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