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院外观寒酸,里头却宽敞得很,长长的廊道,各式大小不一功能各异的隔间,各处木架草帘随不美观,却也不破损漏风。和风微雨的日子里,听着檐下占风铎清亮之声,倒也很有几分雅趣。
黎元脚步轻快地在前头带路,程琢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她身后。黎元是个很好接近的人,她生来不重思虑,为人坦荡诚恳,程琢不时挑起话题引逗对方说话,问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不多时便把黎元的近况探了个一清二楚。
心下估量着时机已近,程琢试探发问:“既然是要授艺,不知是否方便告知这刀法师承何处?”
黎元随口便应了:“嗯……说不上什么厉害的来处,我师祖传到师傅手上,改动了不少,师傅再传给我,我当初也顺手改了改。再教下去也就是个架子,若要练出头,兴许你们也是要自己改改的。”
那可不是什么“不厉害的来处”,程琢抿了抿唇,似不甘心地再一次追问师门渊源。黎元放慢了脚步,面露苦恼之色,答得勉强了许多,一段师承来历讲得磕磕巴巴,多有模糊之处,只道出了一个“致微堂”之名。程琢听她讲完,心中一个猜测逐渐浮现,点点头,问了一句:“有没有带绣像的刀谱?”
黎元也没发现话题转得突兀,毫无所觉地接了话:“有倒是有……不过是我师傅的刀法。”
程琢柔声道:“我不精于刀剑,只会点上不得台面的暗器技法,若是要学艺于人,还是要绣像辅助,再劳你费心指点。”
“这是自然。”黎元停在一扇窄门前,“东西应该都在这里。”
窄门之内是个简陋的杂物间。大大小小的物件毫无章法地堆了一地,博古架上也是纵横交错地胡乱摆放着各色杂物,一处显得满满当当,一处又空落落的。
黎元还是赵宁的时候,其实就不太记事也不太记人,日子过得糊涂又畅快,但她偏又念旧,总珍藏着些不值钱的零碎。屋里杂物成堆不说,连身上都叮叮哐哐挂着不少碍事的小物件:什么跟猎户进山得来的狼牙项链、行侠仗义被人报恩赠的玉坠子、替村头孩童取风筝作为答谢雨花石、收拾藏书阁拾来的断竹片……小的玩意统统随身带着,实在带不上了或是怕弄丢了,才勉强收纳在房间里。
程琢将眼前的杂物间同记忆中的那个“赵宁大侠宝库”处处比对,混乱的程度与当年相似,偏偏这里……一把刀也没有。赵宁即便称不上爱刀如命,也可以说是嗜好藏刀了。从前那个小小的“宝库”里,各种形制的长短刀兵就有三十柄之多。
赵宁与寻常“收藏家”不同,她的收藏方式是先用刀再留藏。无论长短宽窄,精致或朴实,甚至不在意是不是一把“好刀”,反正她都能用得大方肆意。她宝库里那些刀多少都有磨损缺口,是她与各方对手对招的见证。
这样一个特别的爱刀之人不再藏刀,要么是有了一把不必再换的“宝刀”,要么是因为她不再用刀了。程琢记得,那把陪伴她最长时间“宝刀”已经损毁了。而这里,没有那把刀的“继任者”。
黎元跨过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竿,缓缓俯下身去捞起一根短棒,“一会儿先用这个练手。”
“当心摔着。”程琢上前一步将短棒接下,顺手在黎元小臂上轻托了一把,对这古怪的练习用“刀”却不做评价。
“多谢。”黎元手指蜷了蜷,初识未久,她还不太适应程琢的亲近举动,挺直腰背后退开半步,目光掠过室内各处,“刀谱大概跟其他基本秘籍一起收起来了,我记得说是放在……”
角落的书架摆放着一摞摞书卷,堆垒得相当整齐,一看就不是黎元经手的物件。程琢随意扫过一眼,书架上有前朝将作大匠所撰《匠心摘记》、百年前掀起血雨腥风的神秘内功《转否归元功》、渡命东君的《渡命杂方》,还有致微堂入门武学总集《致微录》。随便哪一卷在江湖上放出消息都会引来多方觊觎,却被这乡野书院拿来教导一群顽童。这也的确是黎元她们才做得出来的事。
黎元快步走过去,踮起脚探出左手去取最顶端的一摞书,她左手臂微弯,但指节绷得挺直,右手摁在下一层的书脊上借力,却还是差了一截距离。这尝试的动作转瞬即逝,一旁的程琢却看得分明:黎元的左臂无法完全抬起,右肩僵硬紧绷得像块石头。
书架高大,按理说习武之人,即便修的不是长于身法轻功的路子,取个高处的物件也绝非难事。
黎元提气一跃,左手却捞了个空,只把书堆拨歪了点,落地时也不知是靴跟打滑还是小腿乏力,踉跄着就要仰倒。
“失礼了。”程琢出手抵在黎元腰侧,将人搀住扶稳,立时就撤了手。
黎元一下子就红了脸,捂着腰侧赧然道:“多谢。”
程琢摇摇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她个头较黎元高上一点,抬手去取那些书也不吃力,抽出其中两本,其余看也不看放归原位。一本名《若朴玄功刀》,一本名《执古九刀》,她也不急着翻阅,只将这两本都递给黎元。
黎元取走了《若朴玄功刀》随意塞进一旁书架空隙处,指指余下的那本刀谱:“是这本。”
程琢假意看书,余光只一个劲儿往黎元身上扫,“这刀法高深玄妙,尊师应当不是无名之辈。既然是名师高徒,怎么不曾出去闯荡一番?”
黎元犹豫片刻,没有欺瞒之意:“也许……是闯过的。我记不太清了。”
记不太清?程琢心中好奇之意更甚,面上却一分不显。既然赵宁已经与故人重逢,为什么还自称为“黎元”?当初二人意外分别之后,究竟又有何变故?记不得师门渊源,记得一身武功,究竟是前尘尽忘,只在故人帮助下寻回了部分过往,还是旧伤未愈记忆有缺呢?
黎元胡乱拨弄两下垂落到眉间的发丝,皱着眉指向杂物间里仅剩的一块空地,“去那边可以试着比划几下。”话音刚落,她又抬手挑开滑至唇角的一缕鬓发,却与程琢探来的指节相触。
程琢抬手到黎元鬓边方才回神,黎元的手微冷,与从前总让人感觉暖意融融的赵宁截然不同。她自然无比地撩起对方一缕发丝,笑问道:“是不是晨起忙碌过头,无暇打理?”
从前的赵宁不会盘发,一头乌发总是随意地束着,只借着头巾将额发撩起。这样一个“不讲究”的小姑娘,却偏要将程琢赠她的金步摇扎在发带里。最后赵宁发现自己握刀的手不够灵巧,师长又不曾细致教过她如何束发,万缕青丝扎不住拢不起,只得又将发带裹缠了好几圈,硬是把那步摇绑在了发辫边上。确认绑得紧了,还拉着程琢演练了几式刀法,以显摆她将那步摇绑得多么牢固。
黎元神情恍惚,见程琢面露怀念之色,一时忘了应声。程琢走近两步,轻而易举拆了她束得歪斜的发辫,动作轻柔地替她捋顺。
“嗯——我这个头发……”黎元大抵是紧张,嘴上想要说些什么来分神:“要把它梳起来,实在是不太方便,可披散下来,又总遮了眉目,还要落到嘴里,阻我用饭!”
“是有些麻烦。”程琢只是将她披散的头发理好,简单将其中几缕缠绕固定,又解了腰侧佩饰的锦带,从她额前穿入鬓发系于后方,并未替她挽什么繁复发式,“这样就不会遮眼了。”
“真是奇了!多谢!”黎元像是头一次见这等束发方法,忍不住赞叹起来。
眼前似又晃过少女头系赤色缎带的旧影,程琢语调忽的低落了几分,“……黎元。”
“嗯?怎么了?”
“你一日说了这么多次‘多谢’,着实是有太多的谢意了。”
“啊……”黎元愣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程琢两手在她肩头轻拍,微微偏头靠近她耳畔,低声调侃道:“若按坊间那些话本的戏言来论,你的救命之恩,我不以身相许已是亏待你了,如何听得下你这么多‘谢’?”
“我、我不说了就是。话本上乱写的,可做不得数!”黎元紧张起来又是好一阵面红耳热,神情却紧绷得颇为严肃:“且不说你我之间算不得救命之恩,哪怕是救命之恩,也是断然论不上要人以身相许的。救了的是你的命,要回报也该是报这份恩义,哪有违心逆情强许了你的终身的道理!若是人人都这般想,看上哪个心仪的便设计演上一出救她性命,再以婚事相逼,何其荒唐!”
“真知灼见。”程琢又笑道:“那若是报恩的人心甘情愿呢?”
“那也要看施恩者是否有意,要是两情相悦自然是一段佳话……”黎元话到半头看出程琢面上促狭之色,急匆匆续道:“可就算一时间都觉着情投意合,也该慎重考虑,终身之事哪能这般儿戏!”
程琢近乎无声地叹道:“我可是慎重考虑过了。”
黎元并未听清她的低语,只一心想着换个不这么扎嘴的话题,当即从程琢手中抽了短棍,轻咳一声:“嗯,时候也不早了,我先教你一遍。”
口述过动作要领,又挥着短棍演示了一阵,九式的刀法套路仅勉强完成了五式。黎元揉了揉眼睛,似乎犯了困,接连打了几个呵欠。一手掩在脸上,却挡不住面上骤起的疲态。
程琢立刻出声询问:“累了?”
黎元闭上眼,眉头紧皱,重重呼出一口气,“突然有点晕乎。”
“先休息一会儿吧。”程琢上前搀扶,黎元这次没有推拒,还把到了嘴边的“多谢”咽了回去。程琢只虚虚托了腰背搀了手臂,侧着身子保持着令黎元舒心的适当距离。
“若练起来觉得有难处,你先参看绣像,待我睡起来再给你演练几遍。”黎元指了去卧房的路,眼皮都耷拉下去了,嘴上还一刻不停地拆解着刀法的诸多要点,恨不能将每一式的动作都以言语细细描摹出来。
虽说没能看到记忆中的惊艳刀法,可这等精细的教法着实罕见,于程琢这样不受重视的秉心阁普通门徒而言更是从未有过的待遇。一时间只禁不住地想着到:她若是自己的师傅,想必……
程琢垂下眼来,静静地想着:我不想做她的门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