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虽大,两人却交集颇多,不过除却幼时初见,程琢都未以本来面目示人,即便是她们几乎朝夕相伴的那一段难忘时光,对方也不曾揭下她的面具。
程琢出身秉心阁,诚然如俗世话本所传,论及江湖门派,若名里带了什么楼什么阁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武林门派,不是情报组织,就是杀手刺客聚集之处。秉心阁也未免俗,什么都沾上一点,但于大多“名门正派”而言,秉心阁也不过是个有二三高手坐镇的小商会。阁内门徒幼年便要依着天资分配到各行各业,当年某日,还叫赵宁的小姑娘跟着师傅进了一间茶楼歇脚,便是被带去“试业”的程琢给她递了杯清茶。
而后数载,程琢与一众于武学小有天赋的同门一道,成了阁内的一名寻常门人,过上了不太光明正大的江湖生活。接取各类门内任务,赚取钱财或是换得少量奇珍异宝。
在秉心阁中,程琢总是多余的那一个,在她的师傅手底下,她不是最年幼可爱的师妹,不是稳重可靠的首徒,也不是最有天分的衣钵继承者。没那么会讲讨喜的话,又不至于愚钝木讷到需要被人照顾。她长于暗器,多种兵刃过手都娴熟,偏偏算不得出众。她也从没想过自己是可以出众的,每年按定例完成足量的任务,难度上只选恰好合适的,从不肯以身涉险追寻什么武学极境。
她也从来不谈及什么远大的志向,师傅问起,就摇摇头应声:“徒儿尚未想好。”日子寡淡得没有一丝趣味。程琢只是闷声不响地活着,做个得体的平庸门徒,偶尔听上一两句不走心的夸赞,然后被同门们更耀眼的光芒遮掩。
在那些黯淡无味的岁月里,程琢把少年过得像暮年,但回忆无意沾上了一点鲜亮的红。她清晰地记得少时那个午后,踏上完成了任务的无趣返程,偶遇了再常见不过的山匪劫道,娴熟地隐藏身形准备遁去,却瞥见了令人难忘的一幕。
缚着半身肩甲的麻衣少女自商队之中一步跃出,长长的赤色缎带在她身后飞舞。少女眉头微蹙,眸色清亮,淡色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她微微偏着头利落地开弓搭箭,脊背绷得挺直。嗡的一声轻响,箭矢离弦而去——咄!没入了距离目标足有一丈远的树干。
商队中一阵骚乱,几个高大的护卫脸上写满不耐。少女抬手又是连发三矢,一箭更比一箭歪得离谱。这下连劫道的山匪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但笑声未久,便见少女红着脸故作镇定地收了弓,从马车上抽出一把斩马大刀来。
商队护卫已先一步行动起来,与山匪们兵刃相接。
程琢忍不住驻足窥看,毕竟这少女个头不高,看着也不如何健壮,却是单手抽刀,下盘极稳,手臂不摇不晃,显然不是外表这般稚气可欺。
山匪们还未觉出不对,为首的大胡子亮了手中九环阔刃刀,击退了几个近身的商队护卫,转了转手腕嘲讽道:“你是哪家的女娃娃,不回家去纺丝织布,抱了这么个利器在外头晃荡,是要献宝给我们弟兄吗?”
少女盯着那山匪头子手里锃亮的九环刀,眼底流露出一丝羡慕之色,她双手攥紧刀柄,屈膝微蹲蓄势,一板一眼回应:“我叫赵宁,受人之托护送商队,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山匪们哄笑之声更甚。节节败退的商队护卫愈发不满,有人低声咒骂了几句,“早说不要带这等累赘……”
赵宁所言“行个方便”不过客套之辞,话音一落便已闪身向前。她一脚踏出,轻盈跃起,越过人群精准锁定了那位山匪首领,手中长刀扬至背后,双臂紧绷,动作无半点凝滞之意,引了刀光斜斜劈落。
山匪头子仓促架刀一截,惊觉不对,刀口相接之际,一道强劲的内力冲刷而下,使他如临大浪拍岸,整条壮实的手臂几乎没了知觉,脚下再一发软,被赵宁横踹在小腿,连连踉跄着后退。方才还哄笑不已的山匪们一下子寂静无声,提了各色兵刃便欲助阵。
商队护卫已有人负了伤,此刻见了赵宁出头,又横生出另一口恶气:“有这本领,做什么藏着掖着,方才怎的不出手?”浑然忘了他们方才为了抢得先手急切出击的前情。
赵宁似乎没听见旁人言语,一双眼睛追着那把叮哐作响的九环大刀不放,面上甚至绽开笑来。她忽的垂下手臂去,刀尖杵地旋身一脚蹬在那山匪头子腰腹,收腿落地拧腰又追来一刀。
“大哥小心!”
“哎呀!”
才吃过亏的山匪头子不敢硬接这一刀,揪了近处一人挡在身前,霎时间血光四溅。他沉下脸又退两步,挥了挥还有知觉的手臂,大呼一声:“给我上!”
长枪短棍齐齐袭来,吃了亏的商队护卫早已后撤,此刻赵宁竟成了深入敌后的孤立状态。隐于林中的程琢嗤笑一声,一手虚扣在腰侧短镖上。
处于重围的赵宁倒是半点不慌,翻腕换手反手执刀,刀背紧贴小臂抬手一格,柔韧地仰下腰背,借着矮小的个头从人群间溜身翻出。长刀拖曳在地,划出清晰的刀痕。她绷直腰背后再横刀挥砍,激荡的内力掀起摄人的气浪,瞬间便吞噬了挡道的数人。
紧接着,旁人只见得一道矫健的身影在人群中起落穿行,赤色缎带飘动不止,带起阵阵血影。一片哀声里,赵宁连挥两刀,斜劈向周遭几个落单的山匪,转眼便再次锁定了狼狈退至战局之外的山匪头子。她收刀翻身一跃,追到近前脚步一顿,提气举刀直刺。
山匪头子倾尽全力挡下这一击,手中九环刀发出哀鸣般的声响,刀身被拉开一处豁口,他惊魂未定地抹了把汗。少女抬首间双眸战意凛然,但看着那带豁口的九环刀,神色又似乎有些懊恼。
山匪头子如梦初醒,扭头便跑,嘴里不住嚷嚷:“先撤!先撤!”然而此刻还能跟上他的弟兄已寥寥无几了。
商队护卫们如梦初醒,假模假式追出去几步,见赵宁也不来追击,便懒散地回了头处理伤处,倒也没人再多说什么闲话。一场危机就此解除。赵宁状似无意地向林间树隙里扫去一眼,就地盘膝坐了,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细细擦拭起刀上血迹来。
程琢隐匿在叶影之间,觉察到少女的视线也不心虚躲闪,只无声地笑了笑,按原定的路线返程了。
或许就是那日所见的赤色缎带过于鲜艳,引得程琢其后数年总在有意无意与赵宁接近,如此才有后来落难之时,将她搀扶起来的温暖援手。
室内琅琅书声渐歇,方才被压住的细碎雨声又响了起来,稚童们鱼贯而出,程琢将支起窗扇的叉竿向内侧拨了拨,想将这扇小窗合上,不料这木叉竿大抵是雨天受潮,先前又被哪个顽童取下玩耍过,一受力便折了一截,窗子咵嚓合上。
黎元闻声快步从室内走出来,目光垂落到程琢尚未收回的手上,“这旧叉竿估计被哪个孩子拿去耍过,你没伤到哪里吧?”
“没有。”程琢拂开鬓边落下的一缕青丝,绽开一抹柔和的笑意,“方才路姑娘走得匆忙,我就想来看看,恩人这边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黎元果断地摇头,随即又迟疑地顿住,她瞧着眼前人修眉明目,柔声和气,险些忘了对方自称粗通武艺,于是略微赧然地开了口:“你会不会……”
程琢等了半晌没等到下文,微微偏头询问:“恩人想说什么?”
“也不必一直喊我恩人,本来也说不上什么恩情。”黎元面上浮起点点绯色,连带着目光也不再往程琢身上落,“就是……世道不太平,我从前是打算教个一招半式给孩子们的,但我不太方便,能否请你代劳?”
从前也是如此,就她这张白净的脸,跑上两步便发红,紧张了发怒了要发红,受冻了受热了也发红,笑起来羞起来更会红得彻底。如今两人“初识”未久,黎元又向来不把向人施恩的事放在心上,此刻的交流必然会让她倍感压力,程琢觉出眼前人的紧张情绪,安抚似的应承:“那自然是……”
黎元反应慢了些,着急了一开口恰好打断了程琢的话:“我知道江湖规矩,独门武学总归不适合外传,用我的刀法来教就好。”
即使早有预料,程琢对于黎元的坦诚还是略有些惊讶,嘴上仍旧说得平静:“其实诸多粗浅武学也无门第之见,传出去也没有什么规矩限制。不过能得恩人授艺,是我的荣幸。”
“你言重了,我如今……这刀法学起来,可能要让你多费心了。”黎元微低着头,耳朵都开始发烫,脊背也紧绷着。
“我很期待你的刀法。”程琢觉察到黎元的窘迫,说完这一句,便从容补充道:“黎元,既然我不喊你恩人了,那你也直呼我名就好。山水兼程,玉琢成器,我名程琢。”她熟知黎元性情,先前两人只是不经心地相互简单介绍,加上对方一向不善交际,又惯于回避与生人结交,对人少有什么亲昵简称,多半是没太上心去记她名姓。
从前赵宁坦荡结交,而她只以门内名号相对,甚至未以本来面目示人,到如今郑重以告,二人才算是正式相识。即使对方已将过往遗落在旧日的时光里,这场相识也不算来迟。
黎元闻言像是松了口气,快染到脖子根的红色终于淡了下去,再次抬起眼来,期待之意毫不遮掩:“那程、程琢,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