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局 第35章 迭字其一

“你在这做什么呢？”

鹿隐之把空水桶搁在山阶上，仔细打量着坐在阶下的那个孩子。那孩子看起来小小的一个，瘦骨嶙峋的，身体不太好的样子，像是染了风寒，闷头坐在那里轻声咳嗽。他见那孩子脸小小的，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却大，虽是嵌在脏兮兮的脸上，但叫朝阳一照倒是招人多看两眼。鹿隐之只知道他一定比自己小，却不知道具体应该是几岁。

当时鹿隐之虽然只有九岁，拜师却已三年，拜师之初郁道谦极少允他离开武当山，却又不太带他上主峰去，因此他拜进迭字峰后就鲜少和其他孩子有什么来往，这迭字峰上又只有郁道谦和他两个人，纵然他比同龄人心性都成熟些，说到底也还是年纪尚小，此时看见山下有个小孩子坐在那里，便有些好奇地想要和他搭话。

那小孩本来想说话，忽然看见他一身道袍干净整洁，手上脸上肌肤又白净，只觉得自惭形秽，顿时又不好意思回话，弓起背把脸又埋回了臂弯之间，只是摇头。

鹿隐之见状便紧挨着他坐下，好声好气和他搭话：“我叫鹿隐之，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听他叫自己“小兄弟”，语气也温和，似乎没什么轻慢折辱的意思，才翕动了几下嘴唇，哑着嗓子小声回道：“……聂星子。我叫聂星子。”

鹿隐之听他嗓子有些沙哑，就问他要不要喝水。聂星子迟疑了一下，冲他点点头，嗫嚅着说了一句“麻烦您了”。

“别这么客气。”鹿隐之冲他笑起来，伸手握了握聂星子又瘦又小的手，“我可以叫你星子吗？你也叫我隐之就好。”

聂星子拘谨地点了点头，鹿隐之就站起身来，往他们身后的迭字峰顶上指了指。

“那星子，我上去拿水囊下来，你在这里等我，顺便帮我看着这个水桶，别叫它让人拿走了，好不好？”

聂星子仍是不作声，只认真地点头，鹿隐之正要抬脚往山上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回身对聂星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过我爬山阶好慢的，上去再下来要小半个对时，先和你说一声，别等急了。”

“不会。”聂星子低声道，“东西我帮你看着，可你别骗我。”

鹿隐之就点点头道：“你放心好了，我待会就下来。这桶可就拜托你啦。”

聂星子其实已经在这里坐了将近三个时辰，实在不在乎多坐一会儿还是少坐一会儿。反正就算鹿隐之没要他帮忙看着这桶，他也还是要在这里漫无目的地坐着。山里蚊虫甚多，但也都不咬他，或许是见他实在瘦骨嶙峋，实在没地方好下口吧。

可他除了一直在这坐着，倒也实在不知道还能去哪。反正他已经无家可归，又没处愿意收留他，还不如走出几步去，遇上个什么豺狼虎豹，干脆把他吃了，也算落个清净痛快。

但他答应了鹿隐之，要帮忙看着这只水桶，还要等他再下来，他觉得鹿隐之人很好，就想，答应那人的事应该还是照做比较好，于是顿时觉得不好抬屁股就走，便抱膝仍是呆呆地坐着，心里想，等下喝过鹿隐之拿来的水，要好好地和他道谢。但就算鹿隐之很好，也最终还是会走的，他走了之后，自己又要怎么办？想来想去，聂星子又下定了决心，打算等鹿隐之走了就去找豺狼虎豹，也好过一个人在这里没完没了地难过。

他越去想，就越觉得心里委屈酸涩，眼眶也跟着一热。可是他早知道哭没有用了，又没人有什么耐心看他哭，哭又改变不了任何事。他以前哭，爹爹妈妈就不爱搭理他，他现在在这没什么人的大山里哭，爹爹妈妈也不会再把他带回家去，说不定只会把狼引来，于是他又强自把眼泪忍了回去。其实刚才决心去找豺狼虎豹的是他，眼下不愿把狼引来的又是他，里外只是孩子心性，觉得自己去找，那自然可以，被狼找上门来，那事情就不一样，立刻变成是大大的不好了。

“我回来啦——”

鹿隐之的声音远远地从山阶上传下来，聂星子一噎，眼泪一个没憋住就掉了下来。他觉得丢脸，又不想让鹿隐之看见，赶紧抬手拿手背抹了几下脸。鹿隐之在他旁边站定，一边帮他把水囊的塞子拔掉一边道：“让你等急了吧，这塞子有点紧，开着费劲……咦。”

鹿隐之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仔细盯着聂星子看了一会儿。聂星子脸上脏，流了眼泪再拿手一抹，脸上就跟花猫一样，他自己却还不知道。鹿隐之眨了眨眼睛，倒也不说“你怎么哭了”，只把拔开了塞子的水囊递给他，斟酌着问道：“星子，你是想家了么？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其实他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小朋友，虽然这小朋友好像比他小上好几岁，但他总也还是舍不得这个小朋友就这么走了。只是聂星子看起来实在太难过，他终究是不忍心只凭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去硬留。他猜聂星子或许是在哪里和家里人走散了，便问要不要送他回家。不过鹿隐之那时也才九岁，哪有本事送聂星子回家，但他想到过两天家里应该会送些蔬果来，倒是可以趁那个时候叫家里人帮忙送聂星子回去。

结果他话音刚落，聂星子的眼泪就再也绷不住，直从眼眶里冲出来，只是他哭得虽猛，却紧紧地瘪着嘴绝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这一下倒是让鹿隐之一愣，急忙在他旁边坐下来，拿道袍的袖子给他擦眼泪。聂星子见他好好的道袍袖子被自己哭得脏兮兮的，上面还蹭到了鼻涕，心里更是过意不去，眼泪就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他哭得可怜，却不吵闹，鹿隐之看着也觉得有些难过，又见他瘦得皮包骨头，想来是许久没好好吃过饭了，就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道：“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哭也费力，你要是不难过了，待会不哭了我们先吃点东西吧！现在不是吃饭的时间，我就揣了点糕饼下来。不过你得就着水吃，这糕饼我总觉得有点干……”

结果聂星子瞅了他一眼，又是大哭，鹿隐之这下却有些没辙了，除了给他擦泪之外，倒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办才好。不过他不说了，聂星子反倒不怎么哭了，胸口一撅一撅，呼吸也渐渐缓和下来，气息也匀了过来。

鹿隐之见他缓过气来，便把手里的水囊递给他，想叫他先喝点水，但聂星子却不接，先小声跟他道歉：“对不起。”

鹿隐之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聂星子会不会是因为年纪还小，说不明白话，把“谢谢”和“对不起”搞混了，于是不明所以地问道：“有什么要对不起的呀？这水本就是我想拿给你喝的，不用不好意思的。”

“我哭了，这样不好，会让人不高兴。”聂星子说话的时候没看着鹿隐之，却悄悄地盯着脚底下的石阶，“你拿水和吃的给我，我却害你不高兴。对不起。”

这又是什么道理？鹿隐之一时间没有搞懂，但想到聂星子心情不好，这个时候好像也不该问太多，就只哄着他道：“我没有不高兴。你先喝点水吧？”

聂星子这才把水囊接过去。那水囊精致漂亮，牛皮和囊口之间的连接处还包着一块薄薄的软金，上面打着花纹，这自然又是聂星子没见过的好看东西，他左右端详了半天，硬是不敢往嘴边送。

鹿隐之见状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星子，这山上平常也没有别人，待客用的茶具又都不好带下来，我实在只有这一个水囊，是我平常用的，你别嫌弃。我已经擦过了，不过你要是不想对着口喝，倒着喝也好，你不用在意。”

聂星子哪里是嫌弃鹿隐之，其实是怕他嫌弃自己。他有些犹豫地盯着鹿隐之看了一会儿，见他神情真诚，便就着水囊口灌了几口水，喝完又说“谢谢”。鹿隐之这才高兴起来，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来，打开之后搁到聂星子膝盖上，又怕他不吃，自己先掰了个角塞进嘴里。

“豌豆糕。”鹿隐之指了指那几块糕饼，“虽然是小点心，但也能垫垫肚子……不过你要慢点吃，小心别噎到了。”

他见聂星子仔细地捏起那块被自己掰了角的豌豆糕，观察了一阵才咬了一口，跟着就眨眨眼睛，又把剩下半块塞进嘴里。鹿隐之在旁边撑着脸颊看他吃，见状就笑道：“慢点，慢点吃。先喝口水，别着急，这几块都给你。”

聂星子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吃了吗？”他嘴里塞了大半块豌豆糕，说话时糕饼渣都飞了出来。

鹿隐之只是看着他摇头，心里暗暗想着这个小朋友究竟是多久没有好好吃东西，开口时却只说：“我吃过饭啦，现在吃不下。吃糕饼的事就只能靠星子了。”

聂星子就只是点头，忽然又咳嗽起来，他连忙转过头去，怕糕饼渣再喷出来。吃了一会儿他才忽然出声道：“因之？”

鹿隐之怔了一下，意识到他是在叫自己。他从小到大除了被长辈直呼名字之外，倒是少有被人喊名字的经历，现在虽然聂星子没发清楚音，又或许是记错了，但鹿隐之倒觉得有些稀奇，细枝末节的读音问题以后再说也不妨，于是现下就高兴地回道：“嗯。怎么了？”

聂星子自己倒是迟疑了一下，犹豫着问道：“我要叫你哥哥吗？”

鹿隐之就大乐：“不用，你随便怎么叫都行。要说什么？”

聂星子又沉默了半晌，忽然又道：“你在武当拜师了吗？要怎么才能在武当拜师？”

感谢看到这里。

奇遇篇终于结束啦，欢迎来到迭字篇——

是一些有关以前那些时间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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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迭字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