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乐终于看见了他,他西装劲履,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干练劲爽的短发,还是小麦肤色,和走的时候差不多。开阔的五官,剑眉星目,深渊似的双眸。整张脸的轮廓还是那么硬朗,刀削般的侧脸,和从前比并没有太多变化。没有一丝赘肉,过去是因为消瘦,现在是长开了、成熟了,而且因为锻炼的缘故更健康了。整个人是一股她一时间说不上来的气质。总之比从前变了很多,但也有一些从未变过。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依旧丑小鸭。这些年她的生活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甚至有些“温水煮青蛙”。不像他,大风大浪,大起大落,经历了许多,磨砺了许多。其实溪乐也长开了,褪去了婴儿肥,减去了几分娃娃脸天然带来的稚气,增加了几分清秀隽永的美,只有双眼依旧清澈如昨,整个人还是浑然天成的书卷气、学生味儿。不过这一切落在此时的杜烁眼里,何等可恶!何等招恨!她怎么没长残?
她开口,下意识要喊阿烁哥哥,但又觉得不合适,匆忙改口道“杜总,下午好……等到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我们都替你高兴。”她一边笑着真心为他庆贺,发自肺腑的愉悦溢于言表,一边绞着自己的手指克制紧张心情,稍稍掩饰一丝尴尬。
杜烁不语,也没有丝毫动作。只冷冷盯着她,眸光似深渊,令她不解。
眼见对面人毫无回应,她只好又硬着头皮,“我这次来,是跟你道歉的,为以前的事。之前我太小了,一点也不懂事……害了你,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太幼稚了”。说着不由地鞠了一躬。
终于对他吐了出来,溪乐长吁一口气。
为了从前的事她反复咀嚼了近八年,迷惑不解了八年,痛苦纠结了八年。说实话这些年间,她始终糊涂,理智混乱,不明白自己是否错了、为什么错了、哪里错了?直到去年杜秦燿的意外发生,真相大白,她才解开心结,拨云见日,幡然醒悟,确认自己真的错了。
这些年间,愧疚悔恨像团阴云,一直如影随形,盘旋在头顶久久不散。她从没放过自己,自责当初的幼稚愚蠢,更心疼当时的阿烁。所以今天这份迟来的忏悔她酝酿了很久,自他离开后整整七年半;道歉的话也斟酌了很久,提前了半年时间准备理由,字斟句酌组织语言。结果还是不顶用,说的结结巴巴、溃散一地。
道歉后她等他的反应,必须要等到他的反应。
但他依旧毫无动作。诺大的办公室静默许久。
溪乐垂手站着,无畏又有点紧张地看着他,等他回应。
良久,他终于发话了。
“你说完了吗?说完就可以走了。”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声线却陌生得是个大人了。
“那……你能原谅我吗?”
“你可以走了,门在那边”。说着还比了个请的手势。
“我……”她还想再挣扎些什么。
“请吧”。他已经不耐烦了。
溪乐不太甘心,她真的很需要一句话,一个笑容,一个答案,一个句号。可是当下情形不太如意,眼看着他失去耐心驱逐自己,表明了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再追问下去只会更惹他生气。没错,她看出来他在生气。可是现在又能怎么办呢?
她只好低头转身离开,避免添更多不快。一路懵懂出了电梯,无功而返,神情是说不出来的沮丧。为什么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
中途碰见张秘,她也看出了她的异常,有些诧异,惊讶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想必老板的脸色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今下午还是离他远点,少惹为好。
末原的推测没错,杜烁的心情非常差,可以说是心乱如麻。剩下的时间半点文件也看不下去,全在反复播放刚才的会面。“小贱人,可真行”,他心想,又懊悔自己刚才的表现,完全被对手夺了主动权,未战先怯。如此烦乱的心境必须要点根烟才行。这是他回国以来第一次抽烟。本还想着回了古城就戒掉,看来不太容易。
溪乐终于走出了大楼,来到大马路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她心下长叹一声。回头眺望一眼高楼,再低头瞧自己的穿着:浅黄毛衣配白色衬衫,不是什么牌子货,都是在小店里淘的,虽然干净但有点起球;好巧不巧,偏偏拣了件破洞牛仔裤穿,并不是自己潦倒到要打补丁的程度,只是恰好和室友逛街一起买了对时下流行的,出门前没注意就套上了;脚上是依旧干净但有点发黄的帆布小白鞋,全身上下的穷酸气若有心打量必能看出来。她心下不禁一酸,又有些后知后觉的震惊,和刚才对面的他相比,云泥之别,自己不仅不值一提,会不会还草率得有点鲁莽、愚蠢得有点可笑?
杜烁一边吸烟一边起身,走到能看见外面通路的落地窗前。可惜尼古丁没有助他夺回理智,只是稍稍压制了冲动,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现在的他瞧不起刚才的他,恨自己片刻前的无能,他本可以说出更多狠毒刺骨的话,恶语伤人,让她跪地求饶。结果一开口就像个畏首畏脚的胆小鬼——“让她走”?这是不是未战先怯?第一局,是不是输了?
溪乐先不去想名利地位的差距,把意念转移在今天自己做的事情上。今天她主动勇敢来找他道歉,用了最大的诚意,尽了最大的努力。做了该做的事,说了该说的话,也算对得起这些年的惦念,对得起曾经的友谊,已经很棒了,无愧于心(何况妈妈也说当年的事情不怪她)。一块大石落地,心病除去大半,溪乐顿感轻松不少。再拎了拎书包,书包也变轻了。向前看,日落西山,前方正是晚霞,青空红遍,层林尽染。听一听,早春的风已经吹起来了,燕语呢喃,气温回暖,万物即将复苏。脚下大路宽广,天高海阔。溪乐释然一笑,步伐轻快地向前走去,像个矫捷的小兔子。
靠在玻璃窗上目睹她离去的杜烁可不这么觉得。明明还在冬季,办公室里却很燥热,衣服也变得不合身,有点束缚,扯开领带,真想脱了少穿点。看着她一蹦一跳地离去,真想追出去狠狠羞辱她一顿,恨不得掐住她的脖子,捏死才解气。奈何自己作为秦唐时代的总裁被困在高层写字楼里,有辱体面,这一身高级定制西装也处处框着自己,影响了发挥。一下午他都在恨恨地想,无心办公,努力克制着自己不体面、不斯文的冲动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