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下的城主府悄无声息,连风声也似乎被压制在厚重的石墙之外。只有偶尔的烛光晃动,映照着值夜的侍从们紧绷的脸庞。
阿尔卡斯躺在柔软的华盖床上,手术结束后,他就被重新挪回到了这,但这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
剧烈的疼痛从腹部一路蔓延到四肢的末梢,仿佛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被火焰灼烧。
他试图抬手撑起自己的身体,但手臂绵软无力,头脑也昏沉得可怕。
“您现在还不能动,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有声音说。
阿尔卡斯没有再动,他现在能比较自由动的地方也就只有脖子了。
说话的人来到了他的身边,那人穿着一身粗糙的修士灰袍,白发醒目,手里握着一块湿布。
是给他做手术的不认识的修士医师。
修士将床边的烛台挪了挪,用湿布为他擦拭了满是虚汗的额头。
温热的感觉,动作也很轻柔,似乎很会照顾人的样子,与印象中的教堂里的神甫差别很大。
修士问他:“还是很疼吗?”
“显而易见,很痛。像是被人从里到外搅了一遍,又用火炙了一遍。”阿尔卡斯的声音虚弱沙哑,“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他说完,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被修士握住,修士语调平和沉稳,言语里满是鼓励:“还请伯爵大人再忍耐一下,您刚才喝的退烧药也有止痛的效果,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修士提议道:“要和我聊天转移一下注意吗?又或许让我为您向神明祈祷?”
阿尔卡斯对两者都没有兴趣,但既然修士给了他选择,他也就选了前者。
“你叫什么?”
阿尔卡斯问,说话时他动了动,将自己的手从修士的手中抽出来。
“艾洛,我叫艾洛。”修士收回手回答道。
“没有姓氏?”
“没有。”
即便阿尔卡斯现在脑子不清醒,他也能在这句“没有”里知道:
身边这个家伙,是一个好运成为修士,又好运学了一手好医术,最后好运来到他身边,能和他说话的好运泥腿子。
当然,能和他说话,只是光有好运还不够,还得有足够多的才能,和足够多的向上攀爬的**。
有才能者好使用,有**者好利用。
阿尔卡斯没有力气去精雕细琢言辞,直白地问出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话题:“我应该感谢你救了我,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艾洛闻言怔愣了一瞬,他真的完全没想到现在会听见这个问题,他之前遇见的贵族,每一个都要等到病情完全好了,才愿意支付他报酬。
他不禁仔细去看了伯爵此时的表情。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伯爵年龄并不大,若只看外表,完全是个十几二十岁的病弱美少年。
伯爵的神情恹恹,艾洛无法从伯爵的面容上看出任何想法,只能看见烦躁痛苦。
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斜飞的眉毛因痛苦而紧蹙,双眼遮掩似地半闭着,但仍能从露出的那一半中看见零星的血丝和湿润的水光,就连应当红润的嘴唇都因痛苦而苍白干枯了。
艾洛不禁提醒道:
“您才刚做完手术,还未度过危险期,我不建议您现在就问我这个问题。
若我向您讨要一大箱金币,您是给我还是不给我呢?若是给的话,您不怕之后病情加重,我却携款潜逃吗?”
“……哈?”
阿尔卡斯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他本就痛得要死,现在听到这好意的完全没有必要的委婉劝诫,就更加不爽了。
摇曳的烛光下,他掀开眼皮,那双被浸泡在水中的紫罗兰色的眼睛斜睨艾洛。
“你逃不掉。”阿尔卡斯说。他的嘴唇因痛楚缺乏血色,口腔内却一片猩红。或许因为他在发烧,就连呼出的气也比常人温度更高,“若我死了,你要给我陪葬。”
他笑了起来,似乎刺骨的痛苦都因为刚才口吐恶言而稍稍缓解。
“当然,若我活下来了,那箱金币就是你的了。”他顿了顿,缓和了语气,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你要一箱金币吗?”
这句问话非常非常有诱惑力。
虽然阿尔卡斯没有说一箱金币具体有多少枚,但即便按少了算,只算它有 300 枚,那也是一笔巨款,足够改变一个普通人的命运,足够一个普通家庭连续几代都过上相当富裕的生活了。
这笔钱若只给艾洛一个人花,够他免费治多少穷人了啊!他甚至可以治完病人后给病人留一点小钱!
艾洛不可避免地心动了,但很快,理智重新占据上风。
他摇了摇头,笃定且平静地道:
“感谢您的慷慨,但不必了。
那么多钱带在身边,如果被人发现,很快便会被强盗抢走吧。运气不好的话,被强盗抢完后杀死也是很正常的。”
阿尔卡斯哼笑了一声,算是赞同了艾洛的话。
一个理智的人,比一个能被金钱轻易诱惑的人,更能让他高看一眼。
艾洛也笑了笑,神色坦然,温和说道:“其实在来之前,我就想好了向您讨要什么。”
阿尔卡斯被勾了好奇心,他挑眉道:“哦?是什么?”
艾洛微微挺直身子,语气诚恳:“我希望您能允许老约翰的孙子留在城主府。”
“老约翰?他是你什么人?”
“他曾经是您的子民,也是我的病人,但现在他已经回到了恩主的怀抱。
我亲眼看着他在病痛中挣扎,离开前仍牵挂着他无依无靠的孙子。所以我想尽自己所能,给他的孙子寻个出路。”
艾洛拉住阿尔卡斯的右手,将自己的额头虚贴在这位领主的手背上,恳求道:
“只要能让他有一口饭吃就好了,还请您答应我。”
这是一件非常容易办到的小事,随便扔给一个女仆就好了,但……正因为这事太小了,阿尔卡斯反而觉得奇怪。
我的命,就只值这么点小事?
阿尔卡斯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行吧,就依你所言,我会让人照顾他的。”
艾洛立刻抬头感激地道谢:“多谢伯爵大人,您的善举会给那孩子带来新的人生。”
阿尔卡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接着问道:“你确定只要求这个吗?”
竟然还可以要求吗?
艾洛的眼里写了这句话。
“感谢您的仁慈。如果可以。”艾洛希冀地说,“我还希望您能允许我在您的领地范围内自由地采摘草药。”
“我救治病人需要用到各种草药,若能在领地内自由采集,便能省下一大笔钱。”
他平和的声音雀跃了起来:“这样就能救助更多的人了!”
阿尔卡斯转头看向艾洛,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出生低微的修士。
这一看,他便注意到了修士的头发。
修士是个年轻人,皮肤平整、没有皱纹,眼睛年轻且晶亮,但却有着一头在烛光下仍缺乏光泽的白发——这不是年轻人该有的发色。
“你的头发,怎么回事?”阿尔卡斯问。
“……”
艾洛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些年少时的记忆片段,关于战争,关于死亡。
这些没什么好谈的,他含糊地道:“因为一些事情。”
艾洛微微向前倾身,诚恳地继续之前的话题:
“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以此牟利,我还会将找到的草药地址与用途告知于您。
只希望您能允许我用它们来治疗您的子民。”
说罢,他的目光坚定地与阿尔卡斯对视,眼神中满是恳切与执着。
阿尔卡斯恍惚了一瞬,竟以为坐在他身边的这位修士是一位圣徒!
但教会推举出圣徒只不过是为了牟利,为了他们的宗教在世人眼中的形象,而添油加醋虚构出来的。
坏的能被说成好的,一分善意也能被掺水成十分。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圣徒。
就算真有,那所图也绝非只是金钱。
阿尔卡斯收回目光,只感觉刚才那一打量让自己痛得更厉害了。
他略有些恼怒地道:“你就没有能快速止痛的办法吗?!”
有倒是有,但那药的成瘾性太高了。
艾洛沉默了一会儿,叹息着诵读道:
「我告诉你们:要转身离开宽阔的门,因它路引向败坏;要拣选荆棘丛生的窄径。看哪,速达的必速朽,唯独忍耐到底的,终将从死荫中走出光明。」
这是公开教义《均衡之书》的 16.43
“……”
阿尔卡斯感觉头也更痛了。
“还请您再忍耐一下。”
艾洛说着,再次用湿布拭去伯爵额头的汗水。
阿尔卡斯没有回应,他闭上眼睛,像是想结束这个话题。
艾洛见此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的呆在一旁,努力打起精神,准备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但夜色愈发深沉,烛光逐渐黯淡,艾洛感觉的眼皮越来越重,连续两天没有休息的疲惫拉着着他快快进入梦乡,就在艾洛将要睡着时,他听见了伯爵说话的声音。
伯爵的声音有些含糊:“你都在为别人求,就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艾洛瞬间清醒了很多,他本能地回应道:“给予便是得到,当您将自己所拥有的放进天平左侧,右侧必然抬起等重量的高度。”
“也就是说,你是为了将自己抬起,而去救人吗?”
阿尔卡斯这话说得很是尖锐,但艾洛却笑了,平和且安然:
“是的,我是为了我自己。”
他说着,摸了摸阿尔卡斯的脉搏,感觉跳得还挺稳,便又问:“您感到疼痛有缓解吗?”
“……嗯。”阿尔卡斯应了声。
“那真是太好了。”艾洛松了口气,并提醒道:“如果您发现我睡着了,还请叫醒我。 ”
“我会的。”
艾洛便彻底放心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头轻轻靠在了椅背上,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他睡着了。
但阿尔卡斯没有叫醒他,而是也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