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缘 第18章 第十八章

翌日清晨，花芽从慕瑶怀中醒来。

一睁眼，便看见狐狸姐姐那浓密的眼睫在小巧白皙的脸上投下浅影。洞外光线将慕瑶侧躺的身躯拢入一层淡黄，犹如仙境，其中沉睡的仙子令人心驰神往。花芽再次对此惊为天人的脸千慨万叹，转头一看，许慎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被抓正着，花芽不禁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但转念一想，看什么看？他又何时醒的！她圆眼一瞪，轻轻爬起，动静唤醒了慕瑶。

许慎侧了侧身，移开视线，闭眼开始打坐。

他面前放了十来个干净的果子，用几片宽叶垫着。显然是大清早采好的。

花芽昨夜吃的果子早不知送至哪处犄角旮旯了，看见那几个圆滚滚青得可爱的果子，口水一下便到了嘴边，她咽了咽，侧头望向藤帘，假装不经意地踱步到许慎身边。

然而未等她散步到那儿，许慎便开了口。

“洗过了。拿去吃吧。”

花芽反倒在这时生了许羞涩，她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弯腰，抓了三四个，其中自然有慕瑶的份。

慕瑶轻声道谢。花芽在她旁咬了几口，便闲不住地走去洞边了。

她掀起藤帘，这雨竟然还再下。

一日一夜的雨，令山色昏暗得辨不出天地之界限，雨云叆叇，一草一木都犹如腾云驾雾，融入了暗黄画卷中。花芽看得入迷，痴定了好一阵，才被孟大宝拍醒。

孟大宝嘴里鼓着，含糊不清地问：“还没停……你在望什么？”

花芽看了眼手上还剩一半的果子，继续吃：“这座山真美。”

孟大宝眺望后道：“是不错，便是雨愁人些。”想了想又道：“我家乡在田野里，下了雨，也是很好看。”

花芽听得有些心动：“有多好看？”

孟大宝用空出的手比划：“远处是山，近处是田，雨落成一片时水蒙蒙。附近还有竹林，被风吹摇，沙沙声，特催人困。”

饶是三言两语勾勒花芽也听得颇为入神，他们一路出没在山林里，上回看见淮河荡荡已难得了，旷野是从未见过。她正想多问几句，便听廖新湘叫嚷道：“欸，欸，你们做什么？别！”

他们回头一看，廖新湘已在洞里跑了起来，三抹赤红的身影紧随其后。

小狐狸养精蓄锐一夜，方一睁眼又想拉廖新湘作伴。

廖新湘对妖怪可没那么热情，一开始它们在他脚边乱拱，他只装未发觉，若无其事地对壁啃果。可后来它们竟直接上牙，吓得他一把扯出裤脚，开始你追我赶，好不滑稽。

小狐狸原本想拉廖新湘做什么已不得而知了，现下它们在追逐中得了趣，兴奋地尖叫不停，已经将绕圈跑当作一场新游戏。

慕瑶看似不大精神，靠在洞壁歇息，不打算制止它们。许慎亦无何表示，立在一旁默默看。至于吉蝉，大清早醒来能见这副热闹，更是高兴地就着多吃了两口。

花芽躲避着来至慕瑶身边，瞧着她神色问道：“你怎么了？”

慕瑶摇头道：“这场雨下得太久，我有些不舒服。”她笑了笑：“若是我现在先原形，毛皮都要黯了。”

花芽莫名不安，贴着她坐下，依偎了一会，问她：“你是什么样的狐狸？也是红色的吗？”

慕瑶低头望向她眼睛，含笑道：“是。我是一只红狐狸。你忘了我的兽尾了？”

花芽确实忘了，但不愿承认，煞有介事道：“或许你会是一只双色狐狸，除了狐尾通身雪白。”

慕瑶微顿，笑意更深：“你说得对。”

花芽余光瞥见廖新湘他们，又问：“你和那三只小狐狸，是朋友吗？”

慕瑶笑意淡了：“朋友？”

花芽望着她神色，不确定道：“……同族？”

慕瑶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它们是我的兄弟。”

花芽恍然大悟，有道理，为何她没往这处猜呢？

慕瑶轻描淡写道：“我们一母同胞，但几年前便死了父母，我们也险些活不下去。幸而偶得机缘，我有了修为，能化人身，好歹能办些事。”

花芽听得发愣，心里很不是滋味。

慕瑶转而道：“那你又和这些人是何关系，朋友吗？为何与他们一起？”

花芽愣上加愣，想了半天，才问：“不是朋友，但……有比朋友差些而比不相识的人多些的关系吗？”

慕瑶平静道：“我不知，我不懂如何划分。”

“你们，你们就一点也不累么！”

花芽与慕瑶抬头。廖新湘停下来，撑着膝头呼呼大喘，小狐狸欢天喜地赶到他脚边，跳起扒拉他，似乎在邀请他来跑下一轮。

孟大宝蹲在一边，满脸同情地看着。

廖新湘不耐烦道：“不跟你们闹了，找别人去！”说着一手把扑在他腿上的那只狐狸拨开，许是用了力气，小狐狸侧倒在地，发出一记闷响。

慕瑶立即起身，脸上喜怒难辨。

“都回来。”

廖新湘一愣。

倒地的小狐狸立即跟在兄弟后吭哧跑回胞姐身边。慕瑶弯腰将它抱入怀里，轻声道：“它年幼不懂事，还请不要计较。”

廖新湘确认是在与他说话后，不甚自然道：“……我，是我方才做得不对。”

慕瑶淡道：“待雨停，我们便不打搅……”

她忽然侧首。

嗯？花芽顺着她视线看向洞外。

一个男人在外朗声道：“梦里相逢，不知是客——是哪位道友在此？”

他挑帘而入。

来人一袭黑衣，身形高大，几乎触及洞顶，面容俊朗，一双黑眼深邃。乍一进来，先是噢了声：“这么多……”

随着目光滑过许慎与吉蝉的剑，神色慢慢冷却了。

他细细地环视一圈。燃尽的火堆，包袱野果，种种痕迹无不昭示凡人之习性。

“哟，‘熟人’。”他朝慕瑶扬了扬下巴：“你也是刚来？”

众人望向他俩。

慕瑶摇头：“在这住了一夜。”

男人拍落身上的雨水，闻言哈笑一声：“你知道我们和他们修得不是同一道吧？”

慕瑶并不应声，抚着狐毛，淡然望他。

男人仿佛习以为常，自言自语道：“算了，说了没用。”他摩挲下巴，看向许慎问：“这地方我占了，你们还是去别处吧。”

许慎原地不动，淡道：“先来后到。”

男人眼里精光一闪，“先来后到？”他撑着眼角，“何时的先，何时的后？若以朝生暮死的凡人论，我早在五十年前便来过此地，而你才是初来乍到。”

许慎不为所动：“亦可同享一方天地。”

男人笑道：“好啊，共享，可要待在我肚子里……”

“貂青。”

“怎么？”男人不耐回头。与此同时，青剑嗡鸣欲动。

“你走吧，”慕瑶仍不看他，牢牢注视着许慎，眼下红光隐约，“你打不过他们。”

貂青霎时间化成兽面，眼间一滩青黑，嘴唇翕动：“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青剑飞出。慕瑶化身为狐，原身之大瞬间挤去大半空间，几人纷纷后退。三只狐狸接连膨胀，皆成恶犬一般大小。三只向里，一只朝外。青剑越过慕瑶径直刺向貂青。

貂青低吼一声，同样化作兽形，竟比慕瑶还要庞大，但行动灵敏，侧身一避，青剑便擦身飞出洞外，斩落了整面藤帘，窸窣摔落。貂青往里迈出一步，隔着慕瑶，又吼出一声，响彻山洞。众人纷纷捂耳。

形势简直急转而下，小的甚至还没缓过来，便被两只兽妖挤到洞尾去了。小狐狸乍一变大，也很吓人。廖新湘未及庆幸咬他裤脚的是小型狐狸，便见它们冲向自己。

他毛骨悚然：“你们干什么！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师兄！”

狐群跳过他奔向许慎吉蝉。

两人面色很不好看，看似刀光剑影，实则只是一番花拳绣腿打在狐身，玄剑甚至被扑落在地。孟大宝惊道：“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飞出洞外的青剑折返，远远看见一堵黑毛，破空再刺。谁知慕瑶一尾甩出，猝然相撞，青剑歪向，深深插入洞壁，而半空簌簌落下赤色狐毛。慕瑶高高拱背，与貂青四目相对，压声吼叫。

貂青鼻孔喷气，同样在喉里滚了两声，似乎正对话。许慎跳出重围跃至半空，下一瞬便要触及壁上青剑。不想慕瑶尾巴一卷，竟想把他抓下来，同时四足抓地，对貂青低吼不止。

貂青僵硬一瞬，突然往后退了两步，随之转身跳出洞外。

许慎避开狐尾，立于剑上。他看了眼貂青迅速消失的身影，居高临下地看向慕瑶。

慕瑶一直望着貂青，待他彻底离开，才回头看向他，以人声开口：“不会他逃走便改道抓我吧？”

三只狐狸早已与吉蝉斗得气喘吁吁，接连三噗，化为原来瘦小的身形。

吉蝉取过孟大宝一早递向他却迟迟不接的玄剑，冷笑道：“以为我们不知你在想什么？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慕瑶摇身一变，又是一副倾国倾城的模样。只是她的身后，血染了半面衣裳。

花芽失声道：“你受伤了？”

慕瑶不以为意地摆手，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她弯眼看向吉蝉，提裙示意道：“这不算便宜吧？”暗红血液沿着修长的腿蜿蜒流下。

吉蝉冷哼一声，侧过脸不再看。

许慎负剑落地，对廖新湘道：“廖师弟，可备有治伤的符？”

廖新湘愣道：“好像，没……我立刻画！”

慕瑶轻声制止：“不必了，只是小伤。”她顿了顿道：“我们是时候离开了。”

她低头看向她的兄弟，三只狐狸立即跑向她。

她一步步走向洞外。

“为什么？”花芽追上来，抬头问她，“你还流着血，你要到哪去？”

“你看。雨停了。”慕瑶轻轻一指。

花芽望向外面，果然再无雨声。天光甚至变了颜色，露出淡蓝一角，似乎预示好天气，要让山间改头换面，许又是令她陶醉的美景。

可她大失所望，一股莫名的情绪溢满一颗妖心，让她不知从何说起，却执意要说起。

“能不走吗姐姐？”她挽留，“我很喜欢你。”

慕瑶轻叹一声。

“我也喜欢你，小花妖。“她轻声问：”那你能否跟我们走呢？“

跟她们走？

花芽下意识回头看向许慎。

求他，求许慎为她解开同身符，她便可跟她走了。

可她们会去哪？

慕瑶解释道：“我们一路北上，去找一位……前辈。”

花芽立在洞口，沉默良久。

“要跟我走吗？”

慕瑶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声音如同浸在水里，温柔至极。

廖新湘原本想提醒花芽，同身符不回洞天山根本解不了，但他不知为何没有开口。

而师兄们也没开口，似乎这妖怪还有选择似的。

花芽低头兀自想了一阵，抬头凝视那双映着她的星眸。

“如果我没有跟你走，以后我们还能相见吗？”

慕瑶听后，神色变得认真。她轻轻刮了刮花芽的鼻子，温声道：“当然会。我与你有缘，有缘便能再相见。”

“缘。”花芽重复，“那我，不跟你走了，我们以后再相见，好吗？”

慕瑶微笑道：“好，以后必定相见。”

她带着小狐狸离开了。

许慎在她离去时开口：“‘梦里相逢，不知是客。’”

慕瑶在洞口回头。

他面无表情。

“你和他来时都说过这句。是何意？”

“嗯，”慕瑶拢了拢碎发，唇边绽出丝丝笑意，“这是我们的暗号。”

-

花芽走到孟大宝身边。孟大宝细细端详她的神情，确定她没有落泪后，才拍拍她的肩。

花芽动了动唇，问道：“缘，是什么？”

“啊？”

“我起先以为，这是你们用来修炼的，”大宝总是对他的石头念叨机缘，可似乎并非那么简单，“到底是什么？”

孟大宝一时想不出答案，向师兄求助。

吉蝉盯着廖新湘收拾，随口道：“有这东西，要么倒霉，要么走运。”

许慎正写信汇报慕瑶貂青之事，闻言看了花芽一眼。

孟大宝犹豫片刻，如实转述。

花芽呆呆地望了洞口半晌。

应是走运吧。

三集缘分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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