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慎第一次下山时只有十四岁,门派收到急信,说南边有一处城,一个月内无故葬送了几十条性命,官府找不出缘由,很是蹊跷。照理南城应就近求助太符门,但彼时他们和仗剑宗的擂台正打得不可开交,于是官府便私下传信至洞天山。
刚巧碰上掌门闭关,其余两位师尊略一决断,便定了让代掌门带许慎去查案,顺便作为许慎的初次历练。
代掌门风流倜傥,广结善缘,入城不多时便碰上旧日老友,两人约定去当地的探香楼一聚。未曾想探香楼不止吃喝之乐,戌时一到屏风后便迈出数名女子,纤腰莲步,巧笑倩兮,暗香浮动。吓得代掌门将筷子立刻扔了,两手死死捂住许慎眼睛,大叫让她们退下这可是我派下一任继承人万万不能污浊了!
许慎记得很清楚,代掌门的友人笑了,那群姑娘或许有些笑了,有些没笑。当覆在眼上的手放下时,他们那处成了探香楼那夜唯一只谈风月的包厢。
而再后,探香楼便只进不出,房门不受控制地开开合合,整座楼的客人都被惊动。代掌门用一把长剑砍断从屏风后的破出两只血手时说,你记住,妖如果忍耐不了对人类的欲念,只要它继续杀下去,总有一天会被揪出来。
那也是一只上等妖怪,只不过代掌门出行根本无需法器测级,降伏了才发现。他收完附在探香楼的妖怪后,倚在二楼惆怅地看满地的血与残肢。它的分身在此之前已经取了不少人的性命。幸存者靠在角落瑟瑟发抖。
“真是造孽。”他叹道。后来一回去他便紧跟在掌门后闭了关,剩下最后一位师尊吹胡瞪眼,不得不独自管教他们随之带回的一个男孩。
只要对人的精魄有欲念,难以自控地下手,那它的踪迹一定能被察觉。
村民既然一口咬定他们在劫难逃,那也意味它不害人不会罢休。
许慎带着他们一路走,等都发现似乎怎么也走不近第一块石头时,他望着四处渐起的迷雾发了话。
“它来了。”
他们早已被困在荒地之中,进退不能。
许慎布的阵与先前布得不一样。两层十六张,随他一剑一字排开,而后猎猎围着他们成了上下两个圈,少顷空中现出淡淡金华,一个双环阵就此成型,专门用以保护暂无缚鸡之力的师弟和花妖。
金环缓缓转动,浓雾迅速逼近。远处的黑影由模糊变清晰,它们的啸声也争先恐后地钻入众人的耳朵。
孟大宝同花芽那样捂住双耳,惊慌失措地问:“昨夜是它们追你?”
花芽见他嘴巴张张合合,根本分辨不出他讲了什么。
廖新湘高耸着肩膀蹲身掏符,被此起彼伏的噫声刺得浑身发麻:“孟大宝!别不干活!快过来帮我!”
孟大宝捂耳跑去,刚想为自己辩解,便见一具庞然大物倏然出现在他面前。
“啊!”
那黑影足有两个他那么大,登时就是一拍——它滑腻的黑手大力朝孟大宝的头落下,吓得孟大宝屁股往后一撞,廖新湘哎哟一声往旁歪倒,刹那间无数符纸从他怀中飞了出去。
触手打在双环阵建起的无形罩上,金环猛颤,发出强硬的嗡鸣。
“……”站在附近的吉蝉无言了半晌,转头对许慎:“等它们多了就麻烦了。”
许慎看着不懈拍打无形罩的分身,沉吟道:“再等等。”
这厢调整好的廖新湘已无神骂孟大宝,他拣出几张画好的爆破符,另一只手抓起散落在地的空符左右揉成一团,用白玉笔点道:“千笔同刻,符去!”
复制好的爆破符以雷霆万钧之势从他们头顶飞出阵,争先恐后地循着妖气贴在那群黑影上,不消一瞬当场爆炸。
黑影轻易便被炸得四分五裂,失去妖力的残肢飞入阵中,溅在众人身上。
竟然是粘稠的液体。
吉蝉一脸嫌弃地抹掉颊边的流糊,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听得本欲在孟大宝面前得瑟的廖新湘手脚并用地转过身去。
然而这些巨物仿佛无穷无尽,刚炸飞几个,其余已经簇拥而来了。它们最瘦小的也顶两个凡人那么高,别提更有些畸形的,几乎扒在罩顶,顿时遮蔽了所有光线。更骇人的是,它们虽然无嘴,却一刻不停地发出叫声,兼以拍打无形罩,饶是坚固无比的两圈金环也颤抖得有些吃力。
面对这幅场面,廖新湘和孟大宝受的刺激太大,不知不觉便抱在了一起。花芽不知所措地站在旁看他们抱得难舍难分。而许慎居然还无动于衷。
吉蝉的手一直搭在剑柄,面上难得有些凝重。但见许慎如此淡然,他又拿捏不准大师兄心中所想,只得等他。
这一等,双环阵便在连绵不断的攻势下变得薄弱。金环缓缓缩小,他们不得不随之靠在一块,能活动的范围只有方寸之地。廖新湘在孟大宝的催促下又使了回千符同刻。这次所有人衣服都黑了大半,黏液沿着衣角向下流淌。
滴答。滴答。
……为什么突然能听见这种声音了?
吉蝉抚了抚耳朵,与许慎对视后望向突然安静下来的黑影。最前面那圈的几乎都被炸完了,后面的站在原地分毫未动,竟没有立刻涌上来。
花芽他们也放下手。方才那叫声几乎让他们两窍喷血,现在耳膜还在发疼。廖新湘和孟大宝甚至不敢站起来,因为金环已经缩得不能再小,他们距离怪物仅剩咫尺之遥,站起来无异于脸贴着脸。
摩肩接踵的黑影沉默地望着他们。
“它们……”怎么了?
花芽预感不详,往后退了退,未曾想撞在别人背上。一转头,是许慎。
他这时才有动作,右手执起不知何时出鞘的青剑,左掌心裹住剑身,缓缓抹过。
血液染透了剑。
与此同时,一道尖细的笑声在几步外响了起来,放眼望去,哪有人的影子,廖新湘面色悚然,明悟发笑的正是那些黑影。
许慎沉着地转动手腕,血色的符文从剑尖飘出,泛着层金光。
“细皮嫩肉……”
花芽微微睁大眼。它们开始说话了。
“细皮……嫩肉……”
另一道一模一样的尖细的声音附和。
它们往前挪动。
孟大宝大气也不敢出。
许慎画好第一道符。
“他是我的……”
“他是……他是我的……”
“我的……”
“他是……”
“她是……”
黑影不断地说重复“他是”“他是”,仿佛在争论,但声音如同嘤咛,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强调。
而他们甚至不知道它们口中的“他”到底是谁。
“他是……”
“他是……”
“他是……”
吉蝉皱了皱眉,反应过来后笑了下:“它们已经开始计划怎么把我们分掉了吗。”
许慎轻轻点头。他画好了第十二道符。
廖新湘虽极度信任师兄,但此时也彷徨了。他不敢打扰许慎,便轻轻唤了声吉师兄。
“师兄,我们……”
孟大宝同样不安的眼神紧跟着投来。
“嘘。”吉蝉垂眸示意他们安静。
因为黑影也突然安静了。
花芽觉得自己仿佛在和它们对视。可它们并没有眼睛。
一片缄默中,阵里所有人都有强烈的被审视感。
而它们又开始窃窃私语了。
“我要他的眼睛……”
“我要他的舌头……”
“我要他的左耳……”
“我要他的胃……”
“我要……”
“我要……”
它们开始细分身体部位的归属,并于这阵清晰连绵不绝的宣告中,愈发逼近他们。
甚至最后齐齐贴在无形罩上,令众人在复返的黑暗中还能感受到它们无形胜有形的窥伺。
唯一的光源是许慎画的十五道符,朱金的符文浮在半空,围绕他们转动。
廖新湘下意识抬头辨认符文含义,却和他面前的黑影突如其来的话对上。
“我要他的心……”
廖新湘无缘由地肯定,它说的是他的心。
他们皆不知黑影的发声部位在何处,但一旦所有黑影都开始尖叫,便只剩一种感觉。
人间炼狱。
“不能要他的心!”
“不能!”
“不能!”
“他的心是它的!”
“她的心是它的!”
“不能!”
“我要他的心!”
“不能!”
“我要他的心!”
“是它的!”
声势之浩大前所未有,不止一个想要,不止一个劝阻,前面的后面的,如同一片尖叫的浪潮,狠狠地拍打着他们。
所有人面色痛苦,许慎面容也有丝扭曲。
他血淋淋的左手捂住耳朵,终于勉强把最后一道符画完。
第十六道符毕。
“天罗地网。符去!”
十六道符如听号令,不约而同地穿透无形罩,紧紧贴附于黑影上。紧接着,符文在其身上迅速伸展变大,直至覆盖黑影大半个身子。
像是不满玩伴过少,它贪婪地在黑影上肆意生长,同时不断拉长符脚去够下一个黑影,不多时第二个黑影便如被蛛网缠身,不得不和第一个黑影绑在一起。符文仍不餍足,接着寻找下一个目标。
黑影争执的声音渐渐弱了。
十六道血剑符强势地将最前面的黑影捆离了无形罩,众人重见天光。所有黑影最终再次陷入沉默,顺着血剑符的力气,半推半就地簇拥成一整块。
它们黏合、壮大,有些像是想逃出来的,夺出半截,但又被符文缠了回去。
黑影合成了一个。
和方才的外形基本一致,只不过它现在浑身上下满是裂口,内里黢黑一片,分辨不出任何。十六道符文在它身上无声流动,缓缓爬掠每一寸外皮。
所有裂口同时打开。
无数尖细的声音糅合为一道锥击似的陈白。
“心是我的。”
所有裂口同时闭合。
“……”三个小的目瞪口呆,又是震惊又是恶心。
许慎将剑一挥,撤去法阵,回头叮嘱道:“妖主强大。注意防身。”随即往黑影飞了去。
吉蝉只扔下一句“别给我惹麻烦”,便紧随许慎。
花芽看着互相扶持着站起的廖新湘与孟大宝,想了想,道:“我也想学你们的法术。”
孟大宝托了托后背那块一刻不离身的石头,诚实道:“怕是有些难。”说完嘶了口气:“……腿麻。”
廖新湘则捏好几张爆破符,等着时机补刀。
天罗地网用在有无限分身的上等妖时只能限制其行动,要想将其制服,需找到它的妖元。妖元只有上等妖及以上才能孕化。
这只上等妖显然妖力强悍,不知吸食了多少人的肉-体-精魄。许慎刚一靠近其上方,它身体的一部分便从符文的缝隙中猛伸了出来,许慎心道大意,忙往后退,堪堪躲过忽然张大的裂口。原来它竟想一口咬掉他的头。
紧跟在后的吉蝉和退后的许慎擦身而过,面色冷厉地斩下第一剑。嘶拉一声,那部分冲破束缚的便脱落在地,形成一滩黑糊。
妖顿了顿,浑身裂口骤然乱动,拼命张合。身上鼓起无数,仿佛分身不甘融为一体,意欲挣开符网。
“放我出去!”
胀大。
“放我出去!”
妖长出第二个脑袋,抻长脖子。
“放我出去!”
第三个脑袋。
“放我出去!”
“放我……”
十六道符文突然闪烁!
叮——
所有分身陷回去。
所有裂口打开。
“心是我的。”
妖主没有语气地重复道。
所有裂口闭合。
说完它突然一闪,转眼到许慎面前!最近的裂口迫不及待地朝许慎张开,许慎下意识一剑,带血的剑锋划破它的身体,那道裂口却发出一声既痛苦又欢愉的诡叫。
因为它尝到了人类的鲜血。
“……”许慎低头看了看剑身半干的血。妖身后的吉蝉准确地道出他心中所想:“真恶心。”
然后便冲上去砍了起来。
天罗地网一出,连他们也不能撼动那些金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沿缝斩开妖物的身体,寻不见妖元,再眼睁睁看其藕断丝连地复原。
妖亦不是站着挨劈,浑身裂口蠢蠢欲动,不时就来咬一口。所幸二人配合天衣无缝,你躲我便砍,好险无受伤。
但几回下来两人力气渐渐流失,这破妖怪的妖元也不知什么颜色,在通黑的体内竟寻不见一丝踪影。时间一长,围观的人也开始焦急了。
孟大宝手无寸铁,只能猛拍廖新湘道:“快想想办法!”
“我不敢上爆破符!万一伤及师兄……”廖新湘一张张翻刚又从包袱里拿出的一沓符,最终念念有词,“整衣,生火,水息,你看这张比你之前画的好多了……”
孟大宝忍无可忍:“这是该讨论这些的时候吗!还不快点!”
花芽突然道:“要不我来?”
两人一顿,齐齐回头看她。
花芽立在原地,对地面勾勾手指。土表噗嗤冒出一截小藤,抖了抖,羞答答地憋出个小花苞。
两人看着只到小腿高的树藤,沉默片刻,突然大喜。
廖新湘用手比划道:“你能令它长多高?这么高?”
孟大宝兴奋道:“对!待会你直接让它们用力扯住妖怪,别让它太早合起,天罗地网就这不好……”手快的花芽当即在他们打斗处催生树藤,不料刚巧吉蝉侧身退离,正正撞上野蛮生长的树藤。
吉蝉绊了个踉跄。
直觉灵敏的他电光火石间剐了这边一眼。
别,惹,麻,烦。
“……”
“……”
“嘻嘻。”花芽笑出声。
廖新湘孟大宝转头,幽怨地看向她。
“……”花芽敛去笑容,不好意思道:“他们太快了,我会小心。”
接下来她目不转晴看向那边,十指翻飞,树藤刺啦刺啦乱窜。
吉蝉显然不待见这些外表孱弱的小树藤,但他分不出神喊话,只好忍住。又见许慎移动不见滞涩,不由生了好胜心,落剑比刚才更狠。
凛凛剑气,沙飞石走,妖音贯耳,魂难附体。众人处境都煞是艰难。
花芽头汗密布。她的树藤实在太脆弱,上前拉了几次,但力气不足,三两下便断了。幸好许慎他们似乎看出她的意图,在她使劲时特意放慢速度寻妖元。
“找到了!”吉蝉骂了一句,退开几步,大喝道:“在它肚子里,左下!”
许慎闻言微不可察地点头,手上使力,一气斩了下去!
黑影无声无息地第无数回撕裂开来。同样听见吉蝉所言的花芽卯足力气拉最后一次——她那点可怜的法力根本支持不了藤蔓活动那么久,再拖就要断了。
吉蝉眼神如炬,捕捉见那颗浑浊的黑珠,它只有一点暗光,一度隐匿在黑暗中。他盯准那颗妖元,玄剑如墨,一举刺下去。
藤蔓倏然断裂,黑影瞬间黏合。剑与妖身一色,消失了半截。
黑影打开了离吉蝉最近那道裂口。
堪堪半分距离。
身后响起惊叫。
吉蝉用力一拧——手下实感更强——妖元破裂!
他笑了一声:“准头不错。”
黑影发出了凡人难以想象的撕心裂肺的叫声。它身上所有的裂口不受控制的打开了,啸声振向四面八方,所有人被它体内爆出的妖力逼得后退两步。吉蝉无情地把刀一拔,悲鸣更甚,他离的最近受影响最深,登时喷出一口鲜血。
许慎想也不想便上来扶他后撤,朝身后喊道:“收了它!”
廖新湘手一抖,赤色伏妖袋强势飞出,袋身繁复的花纹竟与天罗地网有了感应,发出低低嗡鸣。花芽只觉红光一闪,黑影骤然四分五裂——它竟化成一堆碎石,原来这才是它的原身。
石妖来不及反抗便被天罗地网卷入袋中。
伏妖袋自行收紧,落至地面。
许慎托了托吉蝉。“没事吧?”他皱眉问。
吉蝉用无名指碰了碰下巴,鲜艳的血迹看得他嫌恶不已:“没事……就是脏。”
廖新湘和孟大宝顾不得耳里针扎的疼,飞奔上去捡起伏妖袋,生怕再有变故。花芽受不住,再皱着脸在地上蹲着,却感受到地面震动。
她还未来得及提醒他人,便听见四周轰隆不停,震动越发清晰。不多时,远处接二连三地涌现白色异物,花芽连蹦带跑赶至众人身边。待看清那是什么后,所有人都止不住变了脸色。
不是涌现。是石妖被伏后,失去其妖力支撑的幻象消失,逐渐揭露了这片荒地的真面目。
森森白骨,就在他们脚边。
没想到这一个本这么长,还有最后一章收尾加过渡,fight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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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