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慎和吉蝉按剑的手一顿。
孟大宝走过来一边揉腿一边噼里啪啦道:“吓死我,我还以为你到哪去了,你屋门烧得灰都不剩我一看人影也没了——你怎么和师兄一块?”
许慎面若沉霜地打量屋内,所有在顷刻之间复原,一桌一椅一炕而已。吉蝉脸色亦不好看,他敏锐地捕捉孟大宝的话:“烧得灰都不剩?”
孟大宝身后紧跟着廖新湘,他颤声道:“师兄我俩昨晚竟不自觉睡昏过去了,醒来后那掌柜对着花芽房门发火大骂,我们——”
他踉跄了一下,惊悚地回头看推他的人。掌柜看也不看他,挤进房中怒道:“看你们干的好事!”
兴师问罪的语气让吉蝉登时不爽,但未及发话便被听得许慎冷声反问道:“所谓何事?”
师弟皆是一怔。
许慎不常说话,平日与他们交谈从未如此冷厉,几人听出了声音下隐隐压抑的火气。廖新湘站稳后立即跑至孟大宝身边。
掌柜却丝毫不惧,后面门外四个小工低头站作一排,把挺直腰杆的他衬得伟岸不说,昨日低眉顺眼的样儿不知飞哪去了。他来回看许慎吉蝉花芽似是整洁的衣着,连连冷笑。
谁也不知他心中所想,但神情皆是严肃。
随即掌柜拱了拱手,冷峻道:“我不知各位用何伎俩抹消了神水的效力,既然看不上我们好意,便滚远些吧,别脏了我的门面!”
脏字刺耳。吉蝉蹭一下亮出了剑,他眉眼锋利,看着掌柜一字一顿道:“再说一遍?”
掌柜捻了捻胡子,又笑了一声。
“多说无益!尽早离开!”
他拂袖而去。
走廊空无一人。廖新湘与孟大宝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便听花芽问:“昨晚你们在哪?”
孟大宝一头雾水:“什么在哪?就在房里啊,你为何到这儿来了?”
花芽愕然道:“就在屋里?那我怎么不同?我昨晚被好多,好多妖怪追赶。就在大街上,不,也不是那条大街……”
孟大宝更摸不着头脑了:“你说——”
许慎道:“此处夜晚有异,不知是否是客栈作祟,我们须得探明原因。”
廖新湘喉咙一紧,立刻接道:“我昨晚测出上等妖!莫不是这家——”话音戛然而止,他惊惧地四下扫视。
“对!”孟大宝也猛然想起,“我们刚测完便睡了过去,原本廖新湘要守夜的,但后来不知怎的也昏迷不醒了。”他的脑袋一下清明地运转起来:“定是那些酒菜有问题!”
许慎不置可否:“出去再说。”
一行人匆匆而出,隔壁小工已经开始修理花芽的房门了。
两人清理地面焦灰,另外两人抬着一面新门板,动作娴熟配合流畅,见他们出来纷纷低下头,似是不敢与之对话。
花芽讶异地看着,门烧得渣都不剩,墙木也焦了大片。吉蝉回头看他与许慎的房门,同样无故发黑,但观廖新湘他们的门却完好无损,简直像是有人将所有夜里醒来的人作了标记。
他一声不吭地跟着许慎往下走,掌柜不知所踪。说来疏忽,他们昨日竟未深想这些人晚上宿在何处。一楼大堂空荡,厨房里未有动静,他左右打量这些一尘不染的桌子疾步走了出去。
四人一妖互相对了说法。廖新湘奇道:“你究竟是怎么醒的?”
花芽不堪多问,圆嫩的脸耷拉着:“我说了我被吵醒的呀……”
廖新湘不依不饶:“怎么我们没被吵醒?”
“我不知道……”
“廖新湘你能不能换个问题,我都要被问烦了。”
“那你问,你问?……”
吉蝉与许慎计谋:“用什么?追妖链?”
许慎沉吟:“不可,我们并不知其真身,如若源头并非这栋客栈,怕有意外。”
的确,昨晚异变的范围不止在客栈内,黑影流窜于整道大街,要是妖主创造的幻想,那便难办;若不是,只会更棘手。
许慎道:“先传信,令师尊掌握我等行踪。”
吉蝉便引首吹哨,传响四面八方,半晌却等不来信鸽。
奇怪。吉蝉还要再吹,却被叫停了。
“大清早的吹什么,嫌觉长?”
他们身后一阵脚步声,众人回头一看,半是疑惑半是惊讶。
许慎和花芽都认出那位大婶。她推着辆木板车,原是去出摊的。
许慎下意识抬头看一眼,天色亮的尚不分明,晨雾淡淡,日光稀薄。
大婶记性亦不错:“是你们?”她粗粗一扫多出的几人,顺口问道:“怎么这么早便醒了,是要出村了么。”
廖新湘离她最近,多少怀着打听之意问:“我们大清早被那掌柜弄醒,赶了出来。您知道……”
“被赶了出来?”大婶惊叫道:“为何?你们的房门烧了?”
许慎直视她。
“……”廖新湘怔道:“……你怎么知道?”
大婶表情已然不对劲了。她伸出一指,用力指向一旁的客栈:“你们昨夜在这儿过的?……没喝酒么!”
孟大宝张了张嘴答:“……喝了。”
大婶大声断道:“不可能!喝了便不会出事!”
“出事?”吉蝉面容一凛,紧追问道,“什么事。”
大婶瞥了一眼这个容貌俊俏的少年,不愿多说。她弯身使支起推车,低头推车前行。
“你们赶紧离开这儿吧!能走多远算多远!”她低声道。
许慎紧跟在其身旁,问:“可否告诉我们那酒有何效用?为何喝了便不会出事?”又会出何事?
大婶沉默,身后一群人犹如影子缠她不放。半晌她不耐烦道:“算了,跟你们说又何妨,反正你们已经……”她按下心里一丝惋惜,回头看一眼这几个风华正茂的小人儿。
“那酒并非一般酒,里面兑了神仙给的神水,喝了方能保护你们平安度夜……”她隐晦道:“你们晚上没遇上的话,白天也要赶紧离开,否则……”便再也见不着第二天的太阳了。
怎奈这几个人跟听不懂似的。
那个背着块石头的略壮的少年问道:“神仙,哪来的神仙?”
大婶忍住气道:“我怎么知道哪来的,不过定是神仙,它帮了我们很多——你们赶快走吧!”
孟大宝完全不把她的劝告放在心上。有师兄呢,怕什么。这神仙怕不便是昨晚他和廖新湘测出来的上等妖。
而他们刚对付了一只特等妖,不是什么大事。
花芽脆生生问道:“真的会有神仙吗?”虽然她之前乖乖叫唤水神,但她知道她们是同类。真神仙,应是和她们不同的吧?
吉蝉边走便看她一眼,神色浅淡:“没有这种东西。”
大婶啪的一下放下手推车,怒目而视:“不得无礼!”
“……”
孟大宝转头问廖新湘:“是不是有些耳熟。”
廖新湘肯定道:“那位船夫。”
大婶吐了口气,严肃道:“我们村原在陇西,两年前逃难至此。原先这里很是贫瘠,种什么都不长,但后来一位仙人做法,保我们资源无忧丰衣足食,他是我们的恩人。”
廖新湘问孟大宝:“水神?”
孟大宝点头接道:“保佑渡河。”
两人一副“我们都明白”的表情。
吉蝉试探大婶:“恩人是那掌柜?”
大婶抿起嘴,再次打量他们,然后转身:“不。你们走吧。”
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线索,一路跟至她摆摊处。街上已聚了一些摊主,趁天色尚早三两谈闲,见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不由引颈,哒哒嗑着新炒的瓜子。
花芽一下便认出这是昨天她发火的地方,不仅如此,她还看到熟人——此熟非彼熟,那骗子居然还卡在那儿。
从树藤中露出半边身子的男人很容易便引起他们的注意,此人仿佛刚醒,神色迷蒙,抻了两下发现动弹不得,迅速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喊。
吉蝉略有玩色,回头问她:“你干的?”
花芽哼了声,扭头不理他,没想到转到了许慎的方向。昨日之事立刻浮现于脑海,她干脆绕到孟大宝身边,好离许慎远远的。
许慎不在意,还想再问大婶几句,却被人抢先。
卡住的鼓贩先看见大婶,朝她尖声道:“帮我!帮我!放我出去!”
大婶腹背受敌,自然不想理,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手头忙着摆放自己的东西。
鼓贩的声音刺激所有人的耳膜,他在半空手舞足蹈双目赤红,痛恨道:“放我出来!不然我杀了你!你好人做一半你就不是人!要么让我死在昨晚要么放了我!”
大婶抬身时眼神冷冽无比,她扔下手中脏布,拧头用视线狠狠刺向他。
“你们这些人……真是不识好歹。都去死吧!别妄想我再来送神水!”
鼓贩闻言神色几变,登时气焰便消了,整个人畏缩一下:“别,别……算我求你!我求你!”他脸上爬满惊慌,语无伦次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走,我走!来人!救我!”
他疯狂扭头,这下才看见许慎和花芽,他瞬间认出他们。
鼓贩目眦欲裂地挣扎道:“解开你们的邪门妖术!给我解开!”
廖孟被他的吼声吓退两步。
孟大宝忧心忡忡地问花芽:“花芽,和你有无关系?他到底做了什么?”
花芽对孟大宝向来有问必答,她哼唧道:“……他抢我钱。”
廖新湘登时瞪大眼睛:“那钱还在吗!”他立刻探身找她的荷包,见拴得好好的才舒了口气。
吉蝉冷眼旁观,拣了重要的问那人:“不喝神水会死?”
“当然会死!你,你们放我出去!这**子!我亲眼所见!这里有问题!”鼓贩脖颈间青筋毕露,似乎回忆起恐怖之事,整个人疯魔了一般又蹬又叫。
许慎无动于衷,只问大婶:“不如您将所有事告诉我们,我们再离开便是。是生是死,与你们无关。”
此时嗑瓜子的人渐渐围了上来,在他们附近交头接耳,毫不掩饰他们的目光。突然一把声音插入他们的僵持:“是不是你们门被烧了。”
人群一下沸腾了。
“又来?怎么又有人不听劝啊。”
“这是劝的问题吗,你看那谁长的,第一眼看谁觉得是好人。”
“……你要嫌弃他,不如你去管?”
“嗨,我才懒得理外村人,哪会苦口婆心劝喝,由他们随便。”
“所以话说回来也不能怪他。”
“自是……”
有人朝他们喊:“门烧了就走吧,在这磨蹭也没用,还是看看自己能不能保命吧!”
此话冒犯,他们四下看去,找不到话主,但所有人眼里的催促都一样。
鼓贩的嘶喊,村民的议论,大婶的无视,让三个小的不自觉彼此靠拢。廖新湘皱眉道:“他们不做生意了吗。”孟大宝低声附和。花芽抬眼,看见许慎和吉蝉眼神交接。
许慎却道:“走吧。”似乎轻而易举便改变了主意。
村民的口吻无一不明示他们即将殒命,只因“门被烧了”。如若他们的话不假,那么只能等那只妖怪现身时才能动手,否则以上等妖怪的法力,若它有意藏匿,要找见还有些棘手。
然而直至他们迈出村口也无事发生。
吉蝉回头看了一眼石碑与篱笆,脸上掠过一丝奇怪。
廖新湘忍不住问:“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许慎罕见地接了话:“要走不容易。”
他回头看向逐渐复苏的村庄。太阳初升,里面人头攒动,又是生机一派。
廖新湘清晰地看见大师兄的表情,他觉得大师兄像已掌握了大概,眼神淡然,没有任何疑惑或不安的神色,似是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印象里离最先的入口还有一里,但怪便怪在他们走了一刻钟还不见第一道篱笆。
廖新湘自认记性好,但又走了半天后还是迷糊了。
他扯了扯孟大宝问:“你不觉不对劲吗?”
孟大宝发出疑问的声音。
“我们走了那么久,还没到昨日进来的地方。”
花芽伸手示意:“我也觉得,怎么这么远还没出去?那日不是这样的。”
“哦,”孟大宝恍然大悟,“好像是有些奇怪。”
廖新湘白了他一眼。
花芽眯眼远眺,突然兴奋道:“我看见了原来那块大石头!就在前面不远处!”
廖新湘眼睛不好,让孟大宝帮他看。孟大宝循着花芽指的方向看去,确实见到石头的轮廓。“或许是走在这荒地容易不知时间。”他顺口道。
那只特等妖不就是把他们抓入幻境脱离了尘世时间吗?廖新湘想反问。但看着师兄的背影,他没说什么。
花芽看完前面又看后面,“我们都走出这么远了。”
他们回头,发现第二道篱笆已经缩小为一道细线。
孟大宝点头道:“看来便剩一半了。走吧,别跟不上师兄。”
花芽的表情渐渐变了。她顿了顿。
“……不对呀,”她前看看后看看,脑袋快摇成拨浪鼓,“为什么第一道篱笆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