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当真需要一个皇后?右相这不情愿的表现总不可能是他拿刀架在皇帝脖子上,逼他立后吧?左右又不是无子继承皇位。
程素朝不由得蹙起眉看他,却见他折返回来,一步一步走近,停在她眼前。
陌生的气息侵袭,她心下一阵忐忑,不由得僵在原地,只好安安静静地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裴之彻低下头来,凑近她耳畔,语气冰冷道:“皇宫这肮脏不堪的繁华之下,有什么不是作为物件被摆在台面上来一一估价的么。娘娘得聪明些,有些事点到为止,便要心领神会,这是奴教给您的第一件事。”
程素朝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缓慢直起身,叹了一口气,像是想起什么,慵懒地嗤道:“哦,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件,谁清楚这主子会不会是弃子呢,也许明日就咔嚓——”
裴之彻说着,抬眼直直看向她,歪了歪头,沉深的眸子里一点起伏也没有,毫无温度,像是在看一片稀疏平常的落叶。
程素朝咽了口唾沫,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整个人都在发抖。
一国之后会派一个掌权的太监来迎么?甚至四周只有这个人的手下。
如今皇权被大半架空,都城之中当以太御府与宁王一派相互牵制。
宁王,右相相中的储君人选,宁德帝的七弟,也是程绛雪定情之人。
宁德帝本是要册立程绛雪为后,却又行此冷落之举,命裴之彻相迎,想必并未将皇后这个名头当回事。
进了宫中,程绛雪便将受制于太御府,为右相与宁王埋下一个怀疑的种子。
右相若是拒了,便算大不敬,可以此为由头惩处右相,削弱宁王一派的势力;右相若是答应了,程绛雪入宫,没有与宁王联姻的利益关联,右相又当真不会反水?
毕竟,不出意外宁德帝属意的继承人乃是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他这场大病谁知晓会不会好——如果什么时候一命呜呼,程绛雪有心为之,可垂帘听政,程府一样是权力在握,皇亲国戚。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宁德帝立后之举或许只想为皇权挣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皇后,权力之下的一枚弃子,可怜人罢了。
裴之彻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脸上不断变化的神情欣赏,半晌,才慢悠悠地问:“娘娘,您说说看,做人是聪明好些,还是糊涂好些呢?”
“那自、自然是半分聪明、半分糊涂好些……事儿不必想得太清,只需要明白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间睡觉。至于别的,过往云烟,皆无干系了。”她抖着嗓子道。
“哈,娘娘倒是想得不错。”
她极力维持着脸上的笑,苦着一张脸道:“掌印过誉了,哈哈。”
裴之彻笑道:“奴可没有在夸娘娘。”
“哦。”
程素朝默默地低下头,小声应道,她也没觉得他在夸自己,但总不可能让她回一句“掌印骂人也是不带一个脏字”的么?这不是找死?
“诶陛下年纪大了,又百病缠身,脑子也不好使,所谓制衡权臣的手段亦是十分儿戏。可惜了,右相竟然真的舍不得将女儿送入宫中,试图弄些‘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来哄骗整个朝廷……”
裴之彻分明笑着,可眼底却是冷沉一片,淡淡道:“只能说陛下虽然老了,但识人还是一绝,奴的眼里就是容不得沙子,见不得蠢货。”
程素朝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什么叫眼里容不得沙子?见不得蠢货?
他这意思不会是要杀她吧?但他花时间找她谈话,不就是在告诫她安分守己,别管不该管的事么?这应该不像是要她的命吧,应该是骂程怀明那个老东西的。
她深吸一口气,为坐实自己毫无心机、一眼就看透的胆小性子,便胡言乱语道:“大人此言差矣,狸猫好啊,比人好多了,管吃管睡就能养活,省心。”
“省心?奴倒觉得,是缺心眼吧。”
“……”程素朝沉默起来,他这人怎么喜欢笑着说些骂人的话。
缺心眼总比缺脑袋好,骂就骂吧,骂了可就不能动手了,她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裴之彻静静地打量她许久,看她紧张害怕到手脚都在发颤,只觉好玩,兀自扯开一声笑道:“娘娘这是在怕什么?怕我么?”
她瞪大双眼,一声不敢吭,说不怕,这叫挑衅,说怕,这叫得罪,只好装傻充愣:“我……本宫坐不了马车,头、头晕!”
“哦,头晕?那倒是奴错怪娘娘了。”他挑了挑眉,收回目光,继而慢吞吞道,“不过说的也是,谁说狸猫不能当太子了。若这狸猫安安分分待着,不生事端,确实要省心许多,缺心眼倒是比故作聪明的蠢货强,无功无过——事已成定局,娘娘便只会是娘娘,且安心呆在这坤宁宫吧。”
闻言,程素朝抬眼看他,仔细辨别着他这句话的含义,见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带着玩味的笑,随后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他的意思是,她只是程怀明推出来的弃子,与程怀明没什么关系,自然不算眼里的沙子。只要不生事端,安安分分地待着,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他也会放她一马?
比起一声不吭,直接过来问罪的性子,这将条条框框直接告知于她,倒是相当体贴。有老东西在前做对比,怕是遇不上比他更差劲的人了。
她小声由衷道:“那个……谢谢大人。”
“谢谢?”他像是听到什么奇怪的话,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随即,他忽地大笑一声:“哈哈,有趣,娘娘确实与奴见过的许多人都不太一样。”
“……”哈哈,你也跟我见过的人很不一样,真是怪人一个。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笑吓得心都往嗓子眼蹦了。
程素朝在心底干笑两声,默默腹诽,但面上并不显,挂着一副无辜的笑容神情淡淡地看着他。
快些走吧!能不能走啊!这种喜怒无常的人完全应付不来。
裴之彻并未如她心底所愿。
他一面笑道,一面倾身过来,伸出手探入她的袖口摸出来一把锋利的剪子。
“这声谢于礼不合,但——奴受了。至于娘娘藏着的、容易划伤自己的利器,还是交由奴处理了,可否?”
话音落,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裴之彻便迈步走了出去。
“欸,那是我——”她差点喊出声,拧紧眉头看着这人步步生风的背影。
完了,她最后的退路没了。
程素朝手里头没个东西,感到一阵不踏实。
可候在一侧的宫女似乎也是裴之彻的人,许是得了他的命令,她在这偌大的坤宁宫偏殿内,居然找不出半个尖锐的东西。
所幸等到册封大典上,老皇帝也没能出现,只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地走了个过场,最后由裴之彻亲自将她送入坤宁宫正殿。
大典上,她倒是与所有在都城的皇子、亲王打了个照面,也见到了那个年仅十岁的小皇子——也就是宁德帝属意的继承人。
这位皇子乃是元皇后所生,由宁德帝亲自培养长大,虽说个子还没有到她的肩膀处,但也十分知礼懂事,恭恭敬敬地拜道:“煜拜见皇后娘娘。”
程素朝本想将他扶起,让他不必行此大礼,但瞧着四周盯着的一众人,只好作罢,忐忑不安地受过此礼。
册封大典一过,她便算真真正正的皇后,怕是再也不可能出宫了。
所幸,大典过后的几日她都没有见到过老皇帝,只是常和小皇子谢煜见面,几回下来都熟悉了。
叫皇后娘娘太规矩,叫母后她又觉得浑身不舒服,便让谢煜在无人或是只有自己人时唤她“阿姐”便好。
谢煜一开始对此相当抗拒,觉得不合礼法,而后倒也自然接受了。
原本她以为在皇宫的日子大概便要如此清闲下去,只要不见到老皇帝便可,突然被人请去乾元殿,也就是老皇帝的寝殿。
见到了,但是最后一面。
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宁德帝塞给她传位圣旨和一块黑金令牌,就以三两句话将小皇子——未来的皇帝托付给她了。
程素朝整个人都是晕的,好在左相被老皇帝提前叫了过来,在手忙脚乱的一阵忙活下,理清她要做好的事后,宁德帝驾崩了。
又来了一众人,有妃嫔有官员,所有人都跪着,开始哭着泣着,不见得有几个真心。谢煜便跪在她身侧,哭得很伤心,毕竟是一手抚养他长大的父皇,突然离开了,谁也接受不了。
而后宣读圣旨,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即将继位,受万民百官朝拜。可这对于谢煜来说,不是一个好走的路,老皇帝留下来的人有限,完全应付不了其余的几个势力。
那样的重量压在他纤弱的肩膀上,很沉,让人喘不过气,稍微一个不稳当,便是危及性命的大事。
可程素朝除了有些感慨之外,也无能为力,她自己的未来都还飘摇不定。
至于老皇帝塞给她的这令牌,皇室御龙卫,一支只效命于皇帝的精兵,不直接给谢煜,是因为他还太小了么?
可给她,她又能做什么?
停灵的那几日要商量好下葬的那些事,陪葬的妃嫔名单也呈到她眼前。
她数了数,光是妃嫔便有三十六人。
程素朝对这捧着名单册子的太监问:“这位公公,不知上面的人我——本宫可有定夺的权力?”
“娘娘要是想添上什么人,只管交代一句便好。”那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回。
“那可以划去这些名字么?”
“这……”小太监犹豫了下,“娘娘有所不知,这名簿已由掌印大人过目了。”
太御府十二监,十二位掌印,可都知晓这小太监口中的掌印大人指的是谁。
程素朝咬咬牙,问他:“那只要裴掌印肯改,便可以删去么?”
小太监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如此问,只道:“掌印大人事务繁忙,恐怕——”
“不必了,本宫亲自去一趟太御府。”程素朝打断他,从他手中抽走册子。
让这小太监去,大概也是为难他。
一旁的宫女见状,连忙跪下来:“娘娘可千万别去惹掌印大人不快,诸事缠身,掌印大人的心情算不上好,今早已处置了一个冲撞的官员。”
程素朝摇了摇头,脚下并不停步:“没事。”
她这个当了没几日的皇后,马上就是太后了,再怎么样裴之彻也不能明着对她怎么样吧?若是因为这种小事便生气发难,那裴之彻心眼是真的小。
而且从两三次的接触下来,裴之彻除了看起来有些可怕,也没做什么坏事。
大概有戏!
太御府,司礼监内。
被骂心眼小的裴之彻正处理好手头上的一份要件,宁德帝一死,这些烦心的事便挨个冒出来,非要他亲自处理干净。
手底下的亲信易秋生此刻却匆忙而来,甚至忘记叩门出声示意他,便仓皇闯了进来。
裴之彻本就有些不耐烦的情绪被牵动,但看在是自己亲手带大的份上,终究是没有发作,只语气带着些微不虞道:“秋生,我说过若是我一人待在屋内,便是乏了,除了生死攸关的大事别来烦我。”
易秋生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冷不丁被裴之彻训斥,脸一时涨红,结结巴巴地道:“十哥,那个、那个皇后——太后娘娘她闯进太御府来,说要找你,你之前说让我们别吓着她,现下所有人都不敢动,要怎么处置她?”
“太后娘娘?”裴之彻皱起眉,旋即才想起来,原是他前些日子迎进来的那位皇后,那日瞧着不是胆子小得很么?
修长的手指搭在桌沿,骨节分明,一下又一下缓慢敲在梨花木案上,想起那日她的那句话,他勉勉强强拾起一些耐心,问:“可知因着什么事?难不成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去找她麻烦了?”
“十哥说过别去吓唬她,哪还有人敢去找她不快?是她来找我们的麻烦才对!今日按照规制,将——”易秋生接着道,准备好好说道一下这个不懂规矩的娘娘,哪成想还没说到重点,裴之彻便抬起手示意他停下。
易秋生不明所以,等了一会儿,便听到裴之彻扬声对外头道:“都到太御府中来了,此刻怎么又缩回去,不敢进来了?”
听完这话,易秋生扭头往外看去,便见那离经叛道的太后娘娘小心翼翼地从门后露出一个脑袋,再缓慢而不情愿地走了出来,像是脚上拴着什么千斤重的铁,半步半步地挪。
易秋生指着她,忙道:“十哥你不知道,她方才活像个恶霸,不管不顾地钻我马车里来,强迫我带她出宫!最后还死皮赖脸地跟到太御府来!”
没办法,不好麻烦谢煜,她又不能随随便便出来,好不容易逮着个周围站着的满是太监的马车,又见里头的人跟她差不多大年纪,一时冲动便跳上了车。
闻言,裴之彻饶有兴致地掀起眼皮,笑道:“娘娘可知这后妃随意离开宫墙,乃是砍头的大罪,甚至还到我太御府中来,这被那些爱嚼舌根的言官知晓了,该如何是好?”
程素朝知晓自己这行为有多么胆大妄为,可老皇帝都不在了,谁砍她的头?便开门见山道:“本宫有事想请掌印大人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