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安息千万载 第6章 神河村

美好的黄昏，浓重的霞光映照着一个个悠然的灵魂。

莫烟凝视着窗外，黑色的大眼睛许久地颤栗着。窗外的说话声扩散到他们耳边，清晰而自然，如若不是身旁人的存在感过强，莫烟真的觉得自己只是误入一处平常村落。

西霖也在沉默地望着窗外，他身上的暖风飘在霞光里，博爱地拂过所有灵魂、所有房屋、所有树木田地……

半晌，西霖轻声说道：“神河村是魂域之外的天地，他们曾是魂域里的灵魂，也曾忠心于魂域里的规则。但在千万年的时间流逝中，他们慢慢地倾向于此类桃源生活……”西霖看着窗外的熙熙攘攘，停顿了一会，“他们抛弃魂域的生活和规则，过上了所谓‘人’的生活，但也开始害怕黑暗与死亡、狂风与雨雪……村子之所以选择现身，是因为你。莫烟，你很难回去了，你已经卷进一场不息的斗争。”

莫烟不可避免地嗅到了旁边人的清香。他转头对西霖说道：“如此说来，你们不仅不会送我回去，还要利用我进行一场无趣的利益博弈？”

西霖缓缓摇了摇头，他看着莫烟，墨蓝色的双眼透露出悲悯。“莫烟，神河村就是魂域里的‘人村’，这里与人的世界相同，存在过多难以揣摩的人性。神河村终究会破坏规则，致使魂域崩坏……”

莫烟冷冷打断西霖：“关我什么事，我还没死。”

西霖闻言笑了笑，他随意地穿过屏风，坐在了屏风后的软椅上。莫烟的眼神暗了暗，片刻后，也穿过屏风，坐在了西霖对面的软椅上。

见他坐下，西霖神情温和地道：“莫烟，别被尸林和神河村影响了，跟玥渠去魂域里走走，你会改变想法的。”

“永远不会，我只想回去，我也必须回去，既然你无法让我回去，那我会自己去寻找办法。”莫烟斩钉截铁地说道。

暖屋茶香浓郁，西霖温柔地注视着对面冷淡而倔强的脸，平淡地说道：“人生下来便注定死亡，死亡却不注定死亡。有的叶子被虫蚁啃食，有的叶子落尘护花，它们没有选择。人却不同，人有选择生死的权利。而你，何等幸运，在未选择之前就看到了死后的安详世界……放弃出生到死亡之间的短暂而痛苦的过程，尽早享乐，不好吗？”

“一点都不好。我很不喜欢你轻轻松松就把我剩下的人生否定掉的态度，就像刚刚，你简单地把我的生死定义为不用纠结的问题。西霖，我必定要回去，人间的苦乐是生命的恩赐，我从未怨恨，我只是想完整地过完我的生命。”

墨兰色的双眼似有触动，西霖深深地看着莫烟，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千万年的时光里感受过类似的蓬勃气息了。那阵狂风在尸林汹涌地刮起时，他正在北部上空的林境里沉思。阁楼的窗边，银色的月光在他沉思的俊脸上长久的明亮，又长久的熄灭。

万千魂灵的安宁中，墨蓝色的双眼穿越广阔天地，瞥见了在风中起伏的人。西霖看见莫烟被狂风席卷掉入昏暗，看见他在肮脏的尸林里跌跌撞撞地一路摸索，看见他脸上的情绪交涌：痛苦，恐惧，惊愕，还有厌恶……

不论是在尸林，还是在神河村，莫烟都未曾撇开他的目标。他的执着与坚定，跟魂域里的执念不一样——莫烟的执念很单纯也很干净，或许，这便是魂域无法完全消散他身上的活人气息的原因……而西霖也未曾预料到，眼前只令他稍微触动的气息，会在很久的未来，使他在林境的阁楼上望眼欲穿，每日每夜地渴望着……

半晌，西霖语气悲悯地回道：“人类一生都在悔恨与无能间打转，唯有这天不畏、地不惧的勇气还算可取。”

“哼……魂域也有遥远的天，也有僵硬的土地。西霖，说实话，你们依旧是人，只不过少了肉身的束缚……你们自诩为高尚的灵魂，却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和伤害无辜的人……你们比人强不到哪里去。”

莫烟轻蔑的语气和神情并未使西霖的心境发生变化，他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温柔地接道：“所以，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了。莫烟，你说得不错，我们终究是人的灵魂，所有的思想与行为跟人类的本质无异。就连魂体，也还跟人一样，要吃饭、要休息，要分析平衡许多利益……魂域里的灵魂只想长久的安息，神河村的灵魂却想回归人的生活。莫烟，你便是其中的关键，你的到来，会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所以，我这个半人半鬼的生物，究竟能对你们伟大的世界产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影响？”莫烟有些厌恶地说道。

他想起那阵令人恶心的狂风，尸林中的血腥与残忍，还有窄窗边那两副贪婪的面孔……他平凡地过着自己的人生，从未惹事逾矩，也不屑于去做出惊天动地的成就来为人生镀金。生命的时间和空间有限，这点“有限”便是他的所有。现在，眼前这些奇怪的、虚伪的生物，凭什么连这点“有限”都要剥夺？

西霖轻笑了一声，他随手拿过身边的茶具，为莫烟倒了杯温茶，递过去说道：“喝点茶。”

莫烟接过茶，冷冷回道：“我没时间在这跟一个无法帮助我的人耗，还有，你说话少些弯弯绕绕，请说重点……”

西霖轻轻点了点头，深邃的双眼像轻轻流动着的水——温柔而舒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魂域是存在的，你和我也是存在的。至于你刚刚提到的时间，魂域是从不会跟一个灵魂计较时间的，现实的时间也在为你停滞……时间这东西，是你们人类自己定性出来限制自己的，你不必过分忧虑。”

莫烟一口喝完那杯温茶，他不紧不慢地回驳西霖：“既然不计较时间，你们又何必跟我强调——灵魂存在的时间比生命存在的时间长呢？好几次，玥渠和你，都很自然地向我强调你们漫长的安息……”

西霖摇了摇头，他为莫烟又添新茶，添完后，平淡地说道：“人们总说时间就像一捧水，从指缝之中流走，有些可笑的比喻……想一下你刚刚着急的神态。莫烟，你们表现得既害怕时间，又尊崇时间，真是庸人自扰。对于我们来说，时间的唯一作用，就是向人间和人证明——我们拥有自由而幸福的漫长安息。”

“安息，何为安息？”

“平和与自由。”

“……可从这段时间来看，你们的自由被规则限制，你们的平和之下也有阴谋与恐惧……你们的世界里，恐怖阴森，欺骗遍地，威胁丛生，跟人世间没有区别……我不会留下的，你别拿各种说辞劝我了。”

西霖点了点头，他的白纱如夏夜的浮萍，轻轻摇动着。他仍然平静地看着莫烟，仍然温柔地说道：“我明白你的决心，我现在也的确无法送你离开。莫烟，我还是要最后问一句，”暖风在他们之间流动，西霖深深凝视着莫烟，丝滑的面纱微微颤动着，“苦难的人生，庸碌的一辈子，那是你所追求的？”

莫烟摇了摇头：“你太绝对了，西霖，你感受过人间吗？”

“曾经感受过。”

“曾经是多久？”

“很久以前，久得我忘了……”

莫烟有些悲哀地看着他：“看来是很久了，久到你连七情六欲组构人间这一基本真理都忘了。”

西霖轻笑道：“那不过是你们人类折磨自己的戏码。”

莫烟淡淡摇头，他彻底看清了魂域的本质，这是一个伪装成极乐世界的空间。存在于这里的人，只不过是祈求长生的自我欺骗的亡人，经历生死并未消解他们对死亡的恐惧，也并未促成他们对生命的领悟……他们依旧是人，依旧在生与死间挣扎。

莫烟冷冷地说道：“人生如戏，苦中作乐，乐又生悲，而悲能破境。西霖，你很清楚如果我回不去了，我将有多么痛苦。因为对于你们这些所谓的灵魂来说，我回不去的心情与你们不能长生的心情一样……”

西霖挥手撤掉了桌上的茶具，他平视着莫烟，下巴轻轻抬起，淡淡地说道：“我不屑于长生，灵魂本就长存，这是我们无法舍弃的特质……莫烟，我知道你的人生，痛苦占据一半。但你的生命短暂，无法完全了解痛苦的威力……”

千万年的恍惚岁月中，有些心绪会累积、进化，变成令强者都畏惧的宏伟目标。而无数辉煌岁月证明，这类目标最终都会被实现。看见莫烟闯进尸林时，西霖便彻底确认了此种目标……

西霖最后平静地说道：“你放心，我会尽我所能，解放你，解放一切。”他的话像是承诺。

莫烟听着西霖说完，西霖最后的话令他一头雾水。而且，玥渠说过，他们是没有痛苦的……眼下，西霖撤去茶具，意味着他们的交谈结束了。

莫烟起身离开。西霖仍然坐着，并未抬头看他一眼，只是淡淡说道：“朝北走，老人和玥渠在等你。”

随后他散出更多的暖风。莫烟再次被温柔包裹，他被风飘浮窗边。临行前，西霖在他身后补充道：“放心，没有危险……莫烟，来一场亡灵世界的冒险吧。”

神河村比想象中的辽阔，莫烟深深凝视着横在身下的交错道路。狭长的道路两旁是一间间房屋和一块块田地，野树高低不齐，野草随处生长，不远处的山坡下，孩童大小的人在那挖着野菜……

莫烟轻声呢喃：“真活成桃花源了……”

但他陡然想起垂涎自己的那对夫妇，于是立马打破了刚刚的结论。神河村必定不是和谐安宁的，他记得那对夫妇十分害怕突然降临的黑暗，那场黑暗也差点使自己丧命……

莫烟继续思索：西霖的意思，应该暂且不会对自己动手，可是他将自己送到老人和玥渠身边，又是为何？如果玥渠带自己去净身，也许真的会让自己成为永久的灵魂……西霖作为灵魂司主，明确地承认了暂时无法让自己回去——这是一句没有漏洞的话，但这就意味着他要暂且留在魂域，而这个“暂且”很大可能会是很长时间……

目前来看，无论如何，莫烟肯定：他不能去净身。而那老人不仅认识自己，还认识西霖，或许，他是西霖的敌对方，他应该会有办法……

木屋窗边，西霖长久凝视着莫烟飘浮远去的身影，直至身影越过高耸的千年神树。西霖回转视线，他手间渐渐握起一团风，白皙的纤细手指微微伸展，那团风便瞬间分散，一点点地袭裹了西霖全身……

窗边翩然站立的白袍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披着灰色布袍的俊美男子。他交叠着手放在精瘦的腰背上，俊美而妩媚的脸庞再次展望远处天际。片刻后，他轻轻眨了眨墨蓝色的双眼，瞬间，墨蓝色的星眸转换成了棕色。

粗糙的布袍难掩他的仙人身姿，西霖平静着琉璃似的精美双眼，轻轻飘下窗，落在了千万道路的起点。随后，他坦然走进了莫烟选择过的那条道路。灰色布袍的身影，一直朝北走去。

北边，沉静的霞光中，莫烟轻轻飘落。向下飘落之际，他便从敞开的一排窗户间，看见了屋内的的老人和玥渠。

老人轻轻抿掉了杯里的最后一嘴茶，他轻声对面向他而坐的玥渠说道：“他来了。”

玥渠尊敬地点了点头，随后起身往门外走去，她看着已经落地的莫烟说道：“你没出什么事情吧，你怎么会被这力量送来？”

莫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他抬起视线，越过玥渠的身体，往屋内看去。

屋内老人的声音传来：“进来说吧。”

莫烟与玥渠落坐在老人的对面。老人的皮囊已经十分老旧，跟初见时一样。莫烟看着老人耷拉着的眼皮，问道：“您知道我该如何回去吗？”

老人和蔼的点了点头，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莫烟。在他眼里，眼前的年轻人是如此的活力。老人深深感受着莫烟身上的气息，那是神河村难以求得的“人”的气息。

老人温和地说道：“我知道。”

莫烟的黑色眼眸更加透亮，他继续问老人：“您能告诉我吗，”停顿几秒，莫烟对他补充承诺，“或者，您要提出条件，我都答应……”

莫烟旁边的玥渠疑惑地听着老人与莫烟的对话，她思虑道：莫烟看来真的没死透，老人和西霖对自己出手，貌似都与莫烟有关……玥渠想立刻传送意识给眉沿，但又顾忌老人的身份，最终作罢。她掩下思绪，安静、仔细地听着老人与莫烟的对话。

老人点了点头，莫烟看着老人的动作，内心还是不可控制的悬了起来，出去的代价肯定是不菲的……

可老人只是以慈祥的态度说道：“去魂域里转一圈，把柳茉，幸灵，还有萍城都走一遍，最后，来神河村找我，我会原路送你回去……”

莫烟沉下了脸，老人的条件看似轻易，但这和西霖劝他留下的本质没有区别。目前来看，老人与西霖的观念虽然相反，但他们利用自己的目的却是大致相同……莫烟绝望地想着，他根本无法预料魂域里会有什么情况，倘若那些情况会使自己被注定留下……

思及此，莫烟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遗憾地说道：“抱歉，看来得要靠我自己回去了。”

说完，莫烟就要起身，玥渠则猛地看向老人。果不其然，老人又是轻轻使力，沁凉的风便令莫烟轻轻坐下……

莫烟惊恐地看向老人。老人扯着黄叶般颜色的皮肤，扯出了一抹慈祥的微笑，他温和地对被迫重新坐下的莫烟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和西霖，过程虽然相同，目的却截然相反——他想留下你，而我想放掉你……”老人瞥了瞥玥渠，接着说道：“魂域的理念与神河村是不同的。莫烟，神河村的理想是回归‘人’，这与你的目的并不冲突。”

玥渠闻言，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头。她来魂域的时间并不长，但也从眉沿和科莱那里听到过——神河村叛逃魂域，聚集着懦弱的灵魂……

莫烟注意到了玥渠的动作，他思虑道：玥渠好像又代表着一方势力，除了老人和西霖，她和先使也会是阻碍自己出去的人……西霖的那些话处处贬低人间而抬高魂域，他很明显地想让自己留下来。而眼前老态龙钟的老人，似乎很厌恶魂域。他作为外来者，不论是走出去，还是留下来，都会对这个地方产生重大影响……相比较下来，老人与自己的目的还算相似。莫烟决定暂且信任老人，但他需要一个保证。

莫烟的心渐渐稳了下来，他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的老人，镇定地说道：“好，我答应您。但我也要您给我一个保证。”

“请说。”

“我要你能够保证，我不会变成魂域和神河村的任何一员。”

老人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声音和蔼地承诺道：“你放心，任何人的魂力，任何地方的规则，都不会使你变成这里的人……当你成功走过魂域的所有地方之后，你一定能出去，我以前任灵魂司主的身份和魂力保证，一定确保你出去。”

老人的后半句话令莫烟和玥渠震惊不已。

莫烟已经猜到了老人实力不凡，但没想到他的身份竟如此特殊。曾经的灵魂司主，魂域至高规则的履行者，竟会叛逃魂域，而且，还在计划着对付魂域……老人如此重诺，看来，未来在魂域的经历，将对老人的计划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玥渠作为魂域规则的执行者，眼前的老人不怕她向魂域泄露自己的计划吗……也不对，西霖貌似是知道老人的计划的……

或许可以说，魂域和神河村都知道双方的目的，但他们都无法阻止和消灭对方。

玥渠还在震惊之中，她料想到了莫烟的特殊性，但没料到老人会如此直白地在自己面前与莫烟进行交易。老人如此肯定莫烟能走完魂域，难道魂力和规则无法对付莫烟的特殊情况？

玥渠肯定，西霖还在神河村，莫烟和老人的交易他或许清楚，但他并未与老人一同出现……神河村始终藐视规则、挑战规则，魂域真的拿神河村没办法吗？

玥渠的内心生出些许沮丧，她想尽快赶回幸灵，与眉沿商量。玥渠侧眼看向正在沉思的莫烟，内心遗憾地叹道：莫烟要走上的这条路，她必定是要全力阻止……守护魂域的规则是她的职责，在魂生的永无止境里，她会全力保证魂域的幸福与自由。

霞光仍在持续，略显苍凉的黄昏映照出了神河村的孤独。

对于这里的村民来说，他们不是灵魂，更不是亡人，他们只是活久了的人……他们作为人时的岁月虽然已成历史，但在漫长的安息中，那些平凡岁月变得越来越光辉，他们也便越来越想重归旧日生活……

神河村的村民渴望解放。北边渴望彻底的解放，即结束漫长魂生，使自己彻底消散于天地间；南边亦然，但南边村民的渴望，却是一种贪婪的妄想，是彻头彻尾的在耍无赖——他们想当长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