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安息千万载 第7章 神河村

西霖走过齐整的房屋和人群，停在了一条河流跟前。河流清澈见底，河道却十分狭窄，仅能容下半个成年人。河流平缓地流着，散发着甘甜的香气。西霖注视着河流，随后，一点点走入了河中。细小的河流瞬间宽阔起来，透明的河水渐渐变成了蓝色。

西霖闭眼沉入河底，千万年的历史一幕幕地闪现在他的脑海中，更多令他难以承受的遗憾与痛苦随之沉积在他胸口。西霖眉峰微蹙，他的身躯在流水缓缓中颤栗起来……

北边天际下，老人的重诺使对面两人沉默了许久。莫烟思索过后，再次望向老人。老人仍是慈祥地扯着笑，静静看着对面的两位年轻人。

霞光靠近地面，渐渐缠绕住地面的一切：安静的房屋、和谐的人群、青色的草木……莫烟情不自禁问老人：“您也会生老病死嘛？”

老人听完这青涩的问题，摇摇头道：“灵魂长存不灭，但会单薄，”他看向浓烈的霞光，神情悲哀，“会孤独，孤独会使我变老……”

莫烟了然点了点头，玥渠的眼神却黯淡下来——这种孤独，她见识过，眼前的老人算是理智的。在魂域，有一批孤独的群体，他们迫受永生折磨，几近疯魔……

莫烟继续问：“神河村的名字……有什么由来吗？”

老人点点头，悠悠道：“因为这里确实有条神河，神河哺育万物，可以增强魂体，留存真实……这也是魂域里的灵魂对神河村趋之若鹜的原因。”

趋之如骛？莫烟记得，神河村街上很少出现他这样的外来者。他问：“所有灵魂都能进入神河村吗？”

“并不，像你，你身上有特殊气息；像玥渠，她代表着魂域的规则……你们都有一定的特质，保证了你们会被神河村接纳。”

“关于神河村不能言语的规定呢？”

老人闻言笑了笑，他语调清晰地道：“确有其事，但这破烂规矩是南边那些贪生怕死的搞出来的。这里头的故事很多，我们下次见面再聊，”老人哈哈一笑，“也不一定，按你的才智，在旅途中你就会明白了。”

莫烟点点头，思索了一会，最后确认道：“我不需要做别的，真的只需要走完这一趟？您有没有时间限制？”

老人摇头：“没有。一切路途都有你的因果……我没有路径和时间等等的要求，你走过一遍即可。”

一阵风起于远处的桦林，掠过人群和房屋，吹至三人呆默的桌边。老人笑了笑，提醒对面二人出发。玥渠起身，弯了弯腰，向老人告辞。老人苍白的发颜在霞光中发着亮，莫烟眼神辞别，也起身离去。

老人看着二人离去，渐渐地，他把目光抬向他们的前方。漫天霞色里，老人望见了一条长存不息的河流，河流里流淌着瞬息变化的遗憾与永绵不尽的希望……

莫烟与玥渠沉默地往北走，在他们身后，橙火的村落渐渐隐没。村落完全消失之时，莫烟与玥渠正巧踏出北边的村门。二人齐齐回转身体，向后望去——他们再次置身沉静的暗林。

在沉默中，玥渠开口道：“莫烟，你真要履行与老人的约定？”

莫烟点了点头，道：“我没有选择。”

玥渠也点点头道：“我理解你的决定，但我也有我的职责。你这趟路程，如若出现危及魂域安宁的情况，我……”

莫烟转脸看向她，微笑道：“我明白，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一阵静默中，忽然有潺潺的溪流声传来。他们都听到了。莫烟道：“我从南边飞向北边的时候，没见过河流。神河村的那条河会是什么样子。”

只见玥渠已是神情激动，她道：“我也没在村里见过特别的河。原来，神河是神河村隐没之后才出现的。我们去看看吧……”

他们循着流水声，一点点在昏暗之中摸索。在水声最大的地方，他们看到了一条横贯黑色树林的河流。河流辽阔而沉静，河水呈现蓝色，它缓缓地流淌着。

玥渠已经先一步凑上去了，她直直倒入河里，但没有沉入河流——她整个人在入水后很快地漂浮起来。黄色的纱裙如花瓣般浮在河面上，玥渠精致的小脸也浮现出来，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莫烟还在岸上，他观望着这条看不清源头、也看不见尽头的河流，神情淡漠。玥渠慵懒着嗓音说道：“你也下来泡泡，神河对你也有好处……”

莫烟其实并不在意神河有哪些奇效，他只想冲冲身体。于是，他走到离玥渠三四米远的岸边，然后，一点点走进了河里。

昏暗的林间，莫烟被平静的河水一点点袭裹……在他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下沉了。河水毫不犹豫地把他卷向河底，莫烟徒劳地挣扎不停，他想呼救，但喊叫不出来。玥渠的声音从他的上空断断续续传来：“神河会给你很多能量……你要虔诚……神河会使你的记忆清晰……”

须臾之间，莫烟已近河底，他的意识混沌，眼前浑浊一片……希望寂灭之时，一道身影在深蓝色的河底出现，他揽过莫烟的肩，带他缓缓升向水面。莫烟虚浮着眼睛，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

身影看着他的神情，指尖轻挑，一股清风进入莫烟的胸口。瞬间，莫烟张开嘴咳了起来，但他的咳嗽声被涌进口腔里的水淹没了。莫烟的嗓子难受得紧，已经恢复些许力气的他，下意识抓紧了身影的胸口。身影察觉他的动作，立即伸出手，轻轻拢合上了莫烟的嘴。与此同时，他掌间微微用力，为莫烟输送着氧气。

岸边，莫烟双手撑着地面，头也朝向地面，他半跪下来，一声又一声地喘咳着。捞他上来的身影平静地站在他旁边。莫烟瞥见了身旁垂落下来的灰色衣角，他缓过来以后，起身对略高于他的灰色身影道：“谢谢。”

灰色身影抚平胸口处被杂糅过的衣料，轻轻摇了摇头。他看着莫烟已然湿透的身体，转身往包里拿出了一件黑色衣袍。莫烟瞧着递过来的黑色衣袍，再次道谢后，接了过去。

刚从舒缓中睁眼的玥渠，瞥见莫烟的样子，惊讶道：“不是吧，你溺水了？”

莫烟点点头，淡淡一笑，随后向身后的昏暗走去。

玥渠撇嘴道：“凡人果然不堪一击……”

片刻后，玥渠起身走到岸边，看了眼岸上的另一道身影，那身影正平静地望着莫烟离去的方向。玥渠问他：“你叫什么呀？你也在水里待很久了？”

身影回转过脸，轻轻点头：“我叫阿雨。”

玥渠看着这张比先使还俊美的脸，微微扯了扯眼皮，回道：“我叫玥渠……你是魂域哪的？”

阿雨淡淡道：“神河村。”

“神河村？”身后，已经回来的莫烟问道。他已经换上了黑色的布袍，俊秀的脸在黑色的掩映下变得更加清冷。莫烟从暗林间走来时，正巧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很疑惑：神河村的人也能出来吗。

听到声音，阿雨和玥渠同时向莫烟投去视线。阿雨点头道：“北边来的。”

玥渠疑惑地问他：“出来对你没有影响吗？神河村现期不定，万一你回不去……”

阿雨摇摇头：“不影响，我暂时也不会回去。”

莫烟瞧着他，眼神黯淡了下来。他应该是老人派来监视的，也确实，这么重要的计划，老人怎么会只让他一个人去。玥渠也想到了这一层。他们都没再向阿雨问任何事。

收拾出发时，莫烟对同行的修长身影道：“我叫莫烟。”他已经肯定阿雨便是老人的人，但他还是出于礼貌，随口介绍了自己。

阿雨走在他的身旁，他笑了笑，温和地道：“阿雨……”

三人各怀心事地走出了暗林。

暗林外，视野变得空前开阔，莫烟望着眼前灿烂的世界，内心确实受到了震颤。一条笔直的坦途通向远处的城市，坦途两边，是绿油油的一望无际的草野。

玥渠看着眼前的景象，再看看莫烟有些触动的神色，神情骄傲地说道：“怎么样，很美好吧。我跟你说过的，我们魂域，跟身后的死林子和神河村不一样……”

阿雨平和地望着眼前的广阔，他轻声道：“前面就是柳茉，我们先过去吧。”

黑色的布袍、灰色的布袍、黄色的纱裙，三道亮丽的身影缓缓走入宽广的道路。身后的暗林渐渐远去。三人眼前，鲜美的景色里，一阵又一阵的轻烟在缓缓升空。

这条道路的最东边，在高高的空域间，悬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表面光滑平坦，生长着高大的树，覆盖着绿茵茵的草。茂盛的草木中央，立着一幢高楼。高楼十分古老，它的檐角优雅翘立，无数片雪花不停歇地掠过檐角的瓦片，重重地落在岩面上。这是一幢雪楼。

雪楼上，红衣衫的俊美身影懒散地靠在窗边，他在饶有兴趣地看着那条坦途，以及走在坦途上的三道身影。

在他身后，两块木质的大桌子被拼合在一起，桌上散乱地堆放着各类书籍与资料。精致的缎面绿袍不时地在桌上轻轻扫过，如星光般浩瀚的美丽脸庞正埋在书间，急切地寻找着。

星使在仔细地查找着一个问题：尸林里的尸体以何种原理出现。她凝着黑色的星眸，精巧的手指迅速翻阅过一页又一页，脸上疑惑的意味越来越浓重。

先使悠然从窗边起身，来到星使身后。他瞥了眼星使的黑发，很多年前，亮丽的黑发曾在他面前如瀑布般散落过……黑发是星使的禁忌，她从不会使人看见她披散头发的样子。在这五百多年的时间里，她也确实做到了，唯有那次……

先使轻轻挑眉，眼下，她的黑色长发被齐整地编成厚厚的辫子，放置在身后。厚重的辫子一层层堆叠在星使弯曲着的腿边，如暗夜里的河流。

“有事吗？”伏案苦寻的星使冷冷说道。

先使闻言，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他语气慵懒地道：“西霖已经跟那小子进入柳茉了。”

“哦。”星使淡淡点头。

先使靠近她，看了眼她手中的书籍，那上面的内容是关于神河村的。他退回身体，微微叹气：“这些都是从前使者的记录，跟我们熟知的情况并无区别。”

星使仍然看书，说：“我只是想知道——尸林里的那些尸体究竟怎么进来的。”

先使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为什么一定要是进来的呢？”

星使猛地转头：“什么意思。”

“别，”先使摆摆手，红色的纱衣飘摇着，“我就比你多存在了一千年，我也不清楚……只是给你一个思路。”

星使深深盯着他：“你真的不清楚？”

先使点点头：“嗯哼……”

星使又盯着先使的眼睛看了许久，才道：“西霖呢，他或许清楚。”

先使继续摇头：“他跟我同时出现的，他也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就不会跟着那小子了。”

“前任司主已经在神河村出现，其他人或许也在那。答案就在神河村……可惜，得等它下一次现身。”星使思考良久，再次朝身边的先使看去，他正索然无味地翻着书。她问：“你们上任后的千年间，真的没出现过别的星使吗？”

先使摇头：“没有……最初的时候，魂域里的灵魂很少，被规则选中的人也只有我、西霖、眉沿三个人。”

“千年前，魂域必定遭受过重创。毕竟，能记得的人都不见了……你刚刚说，西霖跟莫烟去柳茉了？”

“嗯……莫烟这小子，突然出现在尸林，还神奇地进入了神河村。当时，西霖也默许了我摄取他灵魂的行为，但还是被前任司主阻止了……”

“莫烟便是这一切疑问的关键了。你说，西霖在打算什么？”

先使已然起身，他边走边悠然地说道：“自有他的打算。不论是在神河村，还是在魂域，他跟那老头的对弈早就开始了……”

星使再次陷入沉思：西霖久不现身，他这次出去，万一影响他的魂力……

恒长的白日间，黑色、灰色、黄色三道身影走进了柳茉的边境小城。熙熙攘攘的小城随意地起了个边境的名字。小城绿意盎然，没有城墙围困，自由地连接着城外的绿野。

城内，房屋风格不一，现代楼房与中式木楼交错混杂，街道也跟着歪扭交错。城里的灵魂与世间的行人无异，他们身穿颜色不一、样式各异的衣袍，或拥挤在食馆吃饭，或在街上随处娱乐。这些身影悠闲地走着，偶有几道身影匆忙路过莫烟他们。

玥渠领着二人进了一间茶馆，等饭期间，她看着对面沉默着的二人说道：“感觉怎么样？”

莫烟淡淡点头：“还可以。我以为柳茉会是一个很大的城市……”

玥渠接道：“柳茉确实是很大的城市，它在西边，我们要多走几个城市才到那。柳茉很广博，边境这样的城市也归属于它……边境城靠近尸林，愿意待在这的灵魂肯定是少些的。”

莫烟喝着茶，问她：“玥渠，你平常在哪个城市工作。”

“东园。我能看清发生在柳茉上的一切，不用实地察访。但是我呆不住，习惯在城市里打转。”

“东园……在哪？”

“在西边，常年落雨的柳茉城上空，”玥渠看向窗外，“东园就悬搁在那。”

莫烟点点头，继续问：“那林境呢？”

话一落地，他的身旁，阿雨的视线微微抬起。

玥渠伸出食指，指了指身后，道：“北边，风城之上，它也悬立在空中。”

“你刚刚说，城里发生的事情你都能看见？那尸林呢，谁能看得见里面的一切？”

玥渠没有立即回答，她意味深长地瞥向一直沉默喝茶的阿雨。

阿雨感受到了视线，他侧脸看向莫烟，温和地解释道：“一般来说，监管执行者只能看得见自己所辖管的城市。尸林这类域外之地，只有林境和雪楼的人看得见……”

玥渠打断他道：“神河村看得见吗？”

阿雨点了点头，看向玥渠：“有人看得到，有人看不到。”

莫烟淡淡瞄着阿雨，紧跟着他的回答问道：“你看得到吗？”

气氛有些紧绷，阿雨依旧淡淡一笑。他神态自若地转向莫烟，轻轻摇了摇头。

玥渠仍然怀疑地盯着阿雨，他从神河村来，必定带着老人的指示。魂域的神秘，莫烟未曾知道。能使魂域动荡的，唯有那些深深沉没在千年长河中的记忆——魂域的灵魂之所以能安宁地长存，是因为他们失去了记忆。灵魂们作为人时的遗憾与痛苦皆被隐藏，只留下了无法更改的习惯。

玥渠转脸看向同样在低头沉思的莫烟，内心忧虑道：难道莫烟能够影响灵魂的记忆？

莫烟轻轻解着领间的两个纽扣，解开后，他白玉似的手长久地在纽扣上面打转着。阿雨是甩不掉的，这趟路途他应该会一直跟到最后。既然他是老人派来的，应该会有些指示，但直到现在，他都是沉默地待在他旁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莫烟想，他不会伤害自己就好……

莫烟看着已经摆上桌的冒着热气的食物，稳下了心潮起伏。

沉默间，阿雨看了眼一楼的茶馆大厅，只见中央的舞台上，一部戏将要上演。他笑了笑，边喝茶，边对默默吃饭的二人道：“在边境留几日吧。”

玥渠：？？？

她开口道：“请问，有什么理由？”

阿雨看向一楼，玥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大厅中央，三三两两的身影在不紧不慢地布置着舞台。玥渠顿时回转视线，神色复杂地看向阿雨。

阿雨只是淡然一笑，他温和地道：“只是看部戏。毕竟，莫烟是需要感受这些风土人情的。”

莫烟一直倾听着他们的对话，他看见了一楼的情况，也注意到了玥渠的神情。他这趟行程，必定不是简简单单的苦行僧式的走个过场。就跟西天取经一样，这一路上，老头和阿雨肯定会给他留出几个难关……

所以，莫烟点头道：“留几日吧。玥渠，你忙的话，可以先走。”

玥渠的脸黑了黑，恨了阿雨一眼。随后，她深吸一口气，道：“不忙，我留下来……”

阿雨闻言，微笑着点点头，继续喝茶。

茶香浓郁的一楼，好戏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