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安息千万载 第5章 神河村

淅淅沥沥的雨零零散散地停了，黑林被他一棵棵越过，眼前，一片村庄安详地驻落在和煦的阳光下。莫烟露出凄凉的笑，他劫后余生般地喘着气，平静地进入了神河村。

神河村有房屋、有道路、有田地，来来往往的人在莫烟的眼前远近地走着。莫烟久久地站在阳光下，眼前的桃源景象使他泛起涟漪般的幸福。

莫烟久久站立的地方，是神河村万千道路的起点。在他的身后，有一间架在古老高树上的木屋。木屋高高悬立，其敞亮的窗边，有一身穿白袍的修长身影。身影的面部被厚厚的白纱蒙盖，就连眼睛，也被一层薄纱覆盖了，尽管如此，他那双墨蓝色的眼睛依然能被辨识得清。

莫烟踏入了其中的一条道路，他边走边观察周围。行人皆身穿各类颜色的布袍，他们表情平和地来往行路，悠闲地聊天、做事。没有人注意他。莫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黑泥，心里头打起鼓，神河村过于平静了……

莫烟在这条道路上走了一会，在一棵瘦窄的柳树前，他停了下来，随后走进了右手边一家冒着食味的房屋。

屋内有对夫妇，他们随意地瞥了眼进来的莫烟，问他：“吃什么？”

莫烟警惕地看着他们，玥渠说过，在神河村里不能说话。

莫烟观察着夫妇俩前边的灶台，那里摆满了各种新鲜瓜果与蔬菜。莫烟喘了口气，良久后，他轻轻伸出手，拿走了桌上的一个苹果。做着菜的夫妇俩猛地抬头打量起他，他们圆形的和方形的脸大幅度摆动起来。

这对夫妇像疯子般嘲笑着莫烟。莫烟无法给出反应，他拿着苹果冷冷地观察他们的反应。片刻后，他发现他们并未做出阻止他的动作。莫烟淡淡的盯着爆笑不止的夫妇，一口又一口地吃掉了苹果。随后，他拿起桌上的胡萝卜，继续啃食。

方形脸的男人止住笑，他向莫烟投去怜悯的眼神：“米饭吃不吃？”

莫烟已经精疲力尽，他只想饱腹一顿，他盯着男人，缓缓地点了头。

圆形脸的女人开始麻利地洗锅，边洗边问道：“还有别的不？”

莫烟已经坐在了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桌上放着他拿来的两个苹果，他背对着夫妇俩，疲惫地摇了摇头。

在透着阳光的屋内，莫烟一口口吞咽着香甜的米饭，喝掉了一杯杯的热水。

做完饭的夫妇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男人与女人的手因为做饭，还在潮湿着。见莫烟的背渐渐挺直，男人开口问道：“从林子里来的？”

莫烟缓缓吞咽着米饭，他只是微微眯了眯眼，没有回答。

男人与女人瞬间移坐在了他的身边，男人继续开口说道：“你这味道不对劲啊……”

莫烟惊讶于他们的移动速度，他更加低着头，镇定地掩藏掉了内心的惊慌。玥渠说过，他身上的活人气息很重。莫烟认真吃着吃饭，呼吸声在寂静之中越来越沉重。

玥渠进入了村子，阳光温暖地拂过她身上的每一寸。玥渠在万千道路的起点停了下来，平淡地扫了扫来来往往的人，随后，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一瞬间的功夫，她睁开了眼睛，走进了万千道路中的其中一条。那条路的第五间房屋里，莫烟正与夫妇俩无声对峙着。

与此同时，黑暗从村口处起，一点点驱散了阳光……黑暗迫近，道路上悠闲来往的人瞬间消失，寂静之中，所有敞开的屋门随之合上了。

敞亮的木屋窗边，那道披着白色纱袍的身影淡淡瞥了眼村口方向，他看见了正在尸林上空缓缓飘来的红衣先使。昏暗的天空下，白袍身影轻轻飘下了窗，他看了眼同样飘浮在空中的玥渠，指尖流出几缕风……

正在昏暗中警惕的玥渠瞬间被一阵轻柔的风裹挟、抬升至神河村的北边。北边温煦的阳光下，玥渠被那股力量控制在空中，难以动弹。她的身下，是连绵的房屋，房屋安静得诡异……

神河村的南边，无人的街道彻底沦为黑暗的深渊，那道白袍身影移走玥渠后，向莫烟所在的房屋轻轻飘去。

被黑暗侵蚀的屋内，莫烟沉默地坐着，他左右坐着的夫妇在黑暗跳进屋内的那一刻便消失了。莫烟缓缓地吞咽着已经发凉的米饭，黑暗一点点揉捻着他。他的心在紧张地抖着。

屋内起风了，轻柔的风仿佛带着温度，一缕又一缕地拂过莫烟全身。莫烟紧紧捏住勺柄，迅速起身，往黑暗里的墙角靠去。

屋门被暖风推开，白色的身影飘进屋后，直直朝莫烟所在的墙角处飘去。

莫烟的心在黑暗里沉重地呼吸着，屋门响动后，他看见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朝自己飘来。在身影离自己不远的时刻，莫烟迅速朝他扑去，挟制住了身影的脖颈，并用手里捏着的勺子一下下地戳向对方。

餐台后有一间被巨大圆柱遮挡的小屋，小屋有一个隐蔽的窗口，“消失”的夫妇现下正挤在窗口边张望着屋内。

男人方块似的脸碰了碰女人圆桶似的脸，调侃道：“这活人哑巴这下是真要死了，可惜了，能从林子里活着跑出来，还能进入村子……谁想，偏偏遇上魂域里的煞神……”

女人黑了黑圆桶似的的脸，对男人嗔怪道：“别说了，他听得见……这活人，竟然敢对他出手……呵呵……”

屋内，莫烟左手用力地勾住了白色身影的颈部，右手拿着勺子使劲地戳向他的腹部。

片刻后，莫烟左肩上的白色身影开口道：“杀够了吗？”。他的声音伴着暖风，在黑暗中温柔的响起。

莫烟闻言，颤抖的手收住了勺子，但他依旧紧箍着身影的脖颈。莫烟冷着声音问他：“你刚刚为什么靠近我？”

身影轻笑了一声，说道：“有事跟你说。”

莫烟收紧左手，更加用力地圈着身影的脖颈。他冷冷回道：“什么事。”

身影微微侧头，对着莫烟的耳边说道：“这对夫妇可是吃人的，他们现下就藏在柱子后面的屋子里，不信你看……”

莫烟往黑暗里看去，奇迹一般，他的眼前突然亮了起来。莫烟瞥见了圆柱后面的窗口，那对夫妇正在狭小的窗口处贪婪的窥视着屋内的他们。

莫烟收回视线时，在光亮消失的最后一刻，看见了身旁的白色纱袍。身旁的身影似乎全身都覆着纱，包括面部……他脸上的纱正一点点摩挲着莫烟的耳廓。

莫烟平息了黑暗中因为惊恐而起伏的心绪，他谨慎地问身影：“所以，我要怎么做。”

身影继续在耳边轻声说道：“跟我走。你别忘了，进入神河村是不能说话的，你刚刚……”

莫烟震惊地再次望向圆柱后面，但他的眼前不再光亮，那里现下又成为一片漆黑。莫烟倒吸一口凉气，缓缓放开了紧箍着身影的手，身影随之直起头。在黑暗中，墨蓝色的深邃双眼淡淡瞥了眼莫烟惨白的脸色。

沉默片刻后，身影的周身徐徐散出温暖的风，那些风一点点裹住了莫烟。黑沉的屋内，莫烟被轻柔包裹，跟随着身影飘出了屋门。

圆柱后面，躲藏着的夫妇齐齐转着眼珠，他们目送白袍身影引着活人哑巴出了门。寂静里，男人声音苦涩地懊悔道：“让他整去了，早知道我俩早早地把那活人吃了，你说说你，非要等那活人吃饱……什么事嘛这下……”

女人“哼”了一声，她缓缓地站了起来，看着已经紧闭的屋门说道：“你放心捡回一条命吧，别忘了，现在天还黑着……如果这活人不出去，那红色的必定要吃到我们头上……”

莫烟被风裹着到了一条路上，寂黑中，他与那道身影沉默地飘浮着。莫烟的心悬着，他侧着脸看向与他并肩的身影，但只能依稀看见他脸上的白纱。

覆着纱面的身影在莫烟投来视线时，抬头望了眼天空，然后，轻轻转头看向莫烟，温柔地说道：“下次见……”随即，在一阵暖风中，身影消失不见。身影消失的一瞬间，莫烟也从一米高的空中直直掉落。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莫烟修长的身躯在僵硬的地面上震颤着，他难以忍受地发出了一声哀嚎。这是一声压抑着的很小声的哀嚎。然而，在寂静的黑暗中，轻微的哀嚎声足以使所有黑暗里的身影注意到它。

哀嚎过后，莫烟已经迅速起身，他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闯着。房屋上空，红纱在黑暗里飘动，先使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跌跌撞撞的莫烟。片刻后，他微微抬头，往左侧看去。悬立在树上的木屋窗边，飘着一个身影，身影也在低头看着在黑暗里兜圈的莫烟。身影的周围散出一阵阵的风，他的白色纱袍亦在风中轻飘着。

先使转回视线，重新看着底下的莫烟，他笑着喃喃道：“既然如此，你安息吧。”

寂黑之中，莫烟一步步地左右摸索着，猛然间，他被一股强硬的力量挟制住了。他被定在原地，双脚沉重得像铅块，难以移动。莫烟惊恐地上下张望着，没看见任何身影，也未听见任何声音。就在他张望之际，在他上空的黑暗里，雪开始一点点落下……

莫烟感觉到了飘落下来的湿润，他惊讶地碰了碰湿漉漉的睫毛——那好像是水。须臾之间，他的脸上、手上也湿润了，很快地，他整个身体都湿润了……

莫烟还在为这突然降临的甘露惊奇之时，一股股的刺痛感从身体各处传来，它们在莫烟的心间汇聚，仿佛一把剪刀，一点一点地戳着他的心脏。

莫烟痛苦地惨叫了一声，想要逃跑，可宛如铅块的双脚沉重得根本抬不起来。莫烟缩了缩上身，持续的疼痛令他难以忍受。他愤怒地吼叫着，白皙的脸庞在雪花的浇灌下越来越惨白……

黑暗的上空，悬立的木屋窗边，红衣使者与白衣身影皆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他们神情漠然的听着莫烟惨烈的哀嚎。

就在这时，黑暗像极速流动的沙漏，开始退去。飘浮着的两道身影同时朝北边看去，从那里来的阳光正快速向这片空域袭来……

窗边，白色的面纱下，白袍身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微笑，随后，他转身飘进了窗内。先使看着白袍身影的动作，无奈地挑了挑眉。他看了眼正在痛苦嚎叫的莫烟，轻轻挥手驱灭了挟制在他身上的规则，然后，原地消失了。

规则驱灭的一瞬间，莫烟直直倒下。僵硬的地面上，莫烟惨痛地蜷缩着，他大口喘着气，看着清亮的空中落下了最后两片雪。他的心脏在一点点恢复，恢复的过程依然痛苦。阳光晒满莫烟的身体，惨白的身体在光亮下一寸寸的颤抖不止，他咬着嘴唇，在阳光下无声地落着泪。他的周围，行人来来往往地走着，无人低头看他一眼。

痛感完全消失后，莫烟爬了起来。他脸上的黑泥被雪湿润掉了，白皙的肤色在阳光下发着洁白的光。

不远处，一位老人一直在关注着他，在他起身后，老人也朝他走去。

莫烟疲乏而警惕地看着走过来的矮小老人，老人的皮肤耷拉着，老得像深秋的枯叶一样。在莫烟面前站定后，他笑眯眯地拉过莫烟，莫烟随着老人的动作转身，并顺着他伸起来的手指抬头望去。视线尽头，高高的木屋窗内，一道白色的身影翩然而立。

老人呵呵笑着：“还记得他吗？去吧，去问问他……”

窗边，白袍身影也在看着他们，他似乎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只见白袍身影微微点了点头，略微无奈地散出一阵风。诡异地，莫烟又被一股轻柔包裹住了，他缓缓升空，底下来往的人群依旧没有看他。他在空中停滞了几秒，随后猛地朝那道白色身影所在的窗口极速飘去。

片刻后，莫烟落在了白色身影的身旁。窗外，年迈的老人悄然消失。

落地后的莫烟，再也抑制不住情绪，他恨恨的看着眼前蒙着面纱的人。

白袍身影看着他的神情笑了笑，轻轻说道：“没事，你可以说话。”

莫烟于是咬着牙问道：“刚刚那么想杀我，为什么最后没杀？”

蒙着白纱的头轻轻摇了摇，温柔地说道：“我没有杀你。”

“那你为何引我出去？”

“因为你在里面说话了，就算你不说话，你身上的气息也早就被那对夫妇发现，他们迟早会吃掉你。”

“可我出去以后也差点被杀死……在黑暗中，你为何离开？”

“我有必须离开的原因。莫烟，先不纠结这个问题，刚刚的老人不是让你我聊这个的。”

莫烟气笑了，他居然将那样危险的境地轻松定义成“问题”，自己的生死在他眼中竟然变成了不值得纠结的事情……

莫烟愤怒地说道：“纠结？问题？哼……我差点死去，我只想聊这个。”

“你不相信玥渠的话？莫烟，你已经死了……”

“你到底是谁……”莫烟的耐心降到最低值，他随时想扑倒眼前的白袍身影，与他同归于尽。

“我是西霖。”白袍依旧飘荡，他身上的暖风将这令人震颤的回答送来。

莫烟久久凝视着他，在窗外的喧闹声中，莫烟发现了薄纱后的墨蓝色双眼，它们深邃而温柔，积蕴着深渊般的力量——这力量像是积淀了千年，像悠悠岁月里的古井，沉稳，宽容，又宏伟……

灵魂司主……透过薄纱看着身影的墨蓝色双眼，莫烟激动着的内心渐渐分解出难言的悲酸。见到西霖后，他竟有些难过起来。这段时间里，他强忍着折磨，奔跑一路，又在刚刚的黑暗之中差点死去……

他已经恍惚，亲人的折磨，妈妈与奶奶的身死，以及自己的生命，都仿佛存在于久远的上世纪……莫烟苦笑着，死死盯着眼前的白色身影，他想：不管他还有什么阴谋，自己都要把目的诚实地告诉他。

清和的阳光下，莫烟坚定地说道：“灵魂司主，你既然知道我来这里后发生的一切，那请你送我回去……”

墨蓝色的双眼透过白纱，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人。西霖看见，莫烟俊秀的脸上显现出悲哀的神色，他白皙的耳朵在光线的映照下泛着滚烫的红光，他的身上，黑色的上衣和裤子残缺着，湿答答地贴着他的身躯。

莫烟也盯视着眼前温润如玉的西霖，等待他的回答。

良久，西霖轻声开口：“莫烟，或许，你很难回去了……”

美好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女人的笑声，屋门被用力击打的声音……在此刻，西霖的回答与这些声音一起，直直爬进莫烟的耳朵。莫烟的心跳频率慢了下来，他悲哀地绝望了。他机械地转身，望向窗外。窗外，太阳有了颜色，霞光铺满了村子的所有角落。

神河村的北边，玥渠被一个老人解除了束缚。她被力量控制在北边时，并不清楚南边上空的对峙，更不知道在对峙着的三人中，有两位是魂域的规则履行者，而眼前的老者，是第三位。

年迈的老人将她引进自己的屋子，煮茶招待着她。老人没有问她为何在那，玥渠也没问他为何能解开自己身上的力量限制。

他们沉默地喝着茶，玥渠思索着在黑暗中挟制自己的力量，这股力量与她在尸林时遭遇的非常相似。通过这次，玥渠确定了，那是属于风的至高力量，魂域里能驭风的唯有林境的那位……但西霖没理由对自己出手，更何况，还是两次……或许，是神河村里的人，毕竟，这里也有曾经的灵魂司主……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莫烟……

玥渠起身，欲向老人行礼离开。但对面的老人只是轻轻抬手，瞬间，一阵沁凉的风拂过玥渠的肩膀，玥渠被强制坐了下来。

“先不着急，等一会再去找。”老人边给她添茶，边对她说道。

玥渠惊惧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刚刚那是——风的力量，眼前的老者是——前任司主……明白眼前人的身份后，玥渠立刻低头，向他行了礼。

“你可以说话……”老人说道。

玥渠舒了一口气，她点了点头，开口问道：“南边黑天时，是您将我带到这里来的吗？”

老人摇了摇头：“我只对你用过一次魂力。”

“尸林里那次？”

老人点了点头。

“为什么？”玥渠疑惑地问。

老人慈祥地回答她：“一切路途皆由各类因果促成，你会明白的。现在，我不能告诉你。”

玥渠思虑着他的话，尸林里是老人动的手，那神河村应该是西霖动的手。眉沿说过，魂域的千万年间，只有两任灵魂司主。可西霖为何对她动手……玥渠觉得，此次出来，难解的事情太多了……

老人看了看她的反应，继续说道：“我不会伤害你，只是想让你等等，你等的人也许会来这。”

玥渠点了点头，半晌，她问老人：“您知道他的身上为何还有活人气息吗？难道他真的还没死？”

老人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他的确是灵魂，只是过于干净……”

老人的话模棱两可，玥渠没敢继续深问。霞光满天的时刻，在冒着热气的小桌边，玥渠与老人陷入沉默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