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狩猎结束,欧阳慕合心满意足的带着一车车战利品回到历城。大概入秋风凉的缘故,一回到宣安王府他就闭门谢客,只说偶感风寒需要静养数日。登门送拜帖和补药的人还是源源不断。欧阳闵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要每日去请安侍奉。机会难得,景玥用计甩开祥庆这只跟屁虫,跑去府后看望哑叔。
院门虚掩,院内一片安静。她在门口略站了下,才推门进去。抬眼一瞧,哑叔正背对着自己蹲在墙根下拔杂草。她缓缓走过去轻声开口道:“哑叔?玥儿来看你了。”
声音落处,哑叔的身形一顿,接着像之前一样,仿佛没听到一般默默的继续拔草。
景玥连日来心情压抑,实在无心再好言相劝,静静望着那佝偻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开口道:“这些日子我不能时常来看你,天气凉了,有没有加衣服?你的伤才好,记得不能闹脾气,要好好吃饭。田嫂的手艺好,我会嘱咐她多做些肉菜给你补补身子,你得多吃些……哦,还有,你没有冬衣,等闲了时我帮你做两套棉衣,秋天转眼过了……”絮絮说了半天,眼见哑叔仍旧固执的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景玥心里越发堵得慌,一时想到高湛写在自己手心里那两个字,盘旋在胸口的郁闷之气终于爆发出来,又气又痛的低吼道:“哑叔!你不要再闹了好不好?!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求求你别再让我担心了好不好?!现在欧阳闵不准我随意来这里看你,好容易找到机会,你还是这样……我、我……”说着说着,她真是委屈至极,忍不住鼻头一酸,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哑叔的背影颤了一下,一只手扶着墙笨拙的站起身面向景玥。她微微泛红的腮边挂着晶莹的泪珠,眼底是伤感无助。他被伤痕掩盖的脸颊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竟艰难的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喉咙里传出沙哑的呜呜的声音,仿佛在劝慰她不要哭泣。在那粗糙的手指触到脸颊的瞬间,她感到一丝刺痛,却又无比喜悦。有了来自亲人的安慰,之前所有压在心头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她忙伸手拉住他的手,挂着泪笑道:“哑叔你肯理我了,太好了……”哑叔不安的扭动了下身子,似乎是想抽回手,无奈被握的死死的。他也就不再挣扎,只是垂下头盯着地上。
感动一回,景玥想起还有重要的事要说,环顾四周一回,忙开口道:“哑叔,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杀害景家的凶手已经找到了,是当朝太□□。”话至此,哑叔的身子不易察觉的一抖,盯住景玥。听她继续道:“我知道大火那晚你一定瞧见了行凶之人,那些是高太傅派来的杀手对不对?你见我跟高湛来往,怕他会害我,所以上次拿树枝摆出’小心’二字。你放心,这件事跟高湛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哑叔,你到底看没看清那些行凶之人没有?他们身上可有什么特征?或者曾说过什么透露身份的话没有?”
话音落处,哑叔愣在那里,似乎被话里前后略显矛盾的意思弄糊涂了。
景玥一阵失望,却不放弃,又问道:“你是不是不记得那晚的事了?我觉得爹处事一向谨慎,有仇家找上门这样的大事他不可能一点预感都没有,不然为什么要典卖祖业,又把藏了地契的披风留给你呢。既然有准备,那他一定会透露出什么。哑叔,你听没听到爹提到过什么人可能跟景家的事有关系的?”
片刻,哑叔仍旧愣在在那里没有反应。她正觉沮丧,就见他忽的点点头。
“真的?!”景玥像发现宝藏一般,兴奋的拉起哑叔,“太好了!来,你写给我看。”说是“写”,其实她明白,哑叔虽然认得字,但手受了重伤握不了笔,索性让他用手蘸水在地上把想说的话写出来。哑叔这回也配合的很,乖乖等景玥取水来,在屋内口台阶下一蹲,用卷曲变形的手指蘸上水,在石头地上画起来。看他努力控制着哆哆嗦嗦的手臂艰难的在地上描画着什么,景玥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一双眼紧紧盯住地上一点点显出的字迹。直到一个完整的字跃入眼帘,她心口忽的一缩,惊讶的喊出声:“‘宣’?!”在写字的哑叔被吓了一跳,扭头去看,见她杏目圆睁、朱唇微启的怔在那儿。他啊啊的低叫了两声,她也充耳不闻。
“宣……”景玥喃喃重复一句,心思纠缠,不等哑叔再写,忙问道:“你是想写‘宣帝’对不对?玄夏国的国君夏宣帝对不对?他也是我们曲家的仇人……只可惜当年我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爹能早些告诉我,我不去玄夏国,也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是我害了爹娘、是我害了大哥、二哥……”说着又落下泪来,眼中是深深的自责。
哑叔眼角抽动了下,伸手去拉景玥的衣袖轻轻摇了摇,闷闷的哼着声仿佛在软语安慰。她低头看向蹲在眼前的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年幼时,每每自己发脾气哭鼻子,景世良就是这样温柔相劝,哄着自己破涕为笑。相似的情景,甚至连感觉都那样熟悉。
主仆两人一站一蹲正对望着出神,一个人影忽的闪到眼前,瞬时哑叔拉着景玥衣袖的手被打掉,听来人道:“哎哟,你怎么又跟姑娘拉拉扯扯的,快松手。”是田嫂抱怨的声音。说着,景玥已经被拉到一边。田嫂上前把哑叔架起来,瞧着他蘸水写字的手,皱眉道:“瞧你这一手的泥,玩什么不好非得和泥?!瞧瞧这一地水,弄脏了姑娘的裙子可怎么好……”
“得了您老,省点力气赶快收拾吧,”祥庆的声音忽然从后面冒出来,“姑娘你怎么不说一声跑这儿来了,让小的好找。公子回府了,要见你呢。”
一听这话,景玥回过神儿来,问道:“公子去了宣安王府问安,往日不是午后才回吗?”
祥庆傻笑一下,打岔道:“人也见着了、话也说了,我家公子正在书房候着呢,咱快点回吧。”
景玥无奈一叹,点点头,转身刚要走,就听哑叔在身后急切的啊啊叫起来。她纳闷的回头一看,见他抻着脖子、张着口似有话想说,可惜几道横竖在脖颈上的刀痕诉说着他无法言语的不幸。唯有那只没有受过伤的眼睛,袒露出他压抑的关切与担忧。
祥庆眼珠一转,挪步隔断主仆二人的对视,打手势请道:“姑娘,见面的时候有的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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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闵府,还没走到书房,迎面来个丫鬟说欧阳闵在后厅,祥庆忙在前引路带景玥过去。走到后厅廊上,见厅内乌压压站了一地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捧着个厚本子念念有词。祥庆停下脚步,给景玥打个手势示意她在门外候着,自己轻手轻脚的从门边走进去先行回禀。她侧耳细听,原来那些人是府里的管家和账房并生意上的掌柜和管事们,此刻在汇报最近一段时间的工作情况。那老者正说的起劲,就听欧阳闵的声音从厅里传出来:“好了,今日暂且到此。你们把账本交给付总管可以走了,若有何疑问我会再找你们。还有,古月斋里的那两幅古董山水画直接拿去紫林书院送给赵院士。下月初运到的那两车丝缎,你们要仔细检查,都是些不可多得的好绣品。我已经通知都城那边,绮麗轩会再派两位老裁缝过来,你记住,”说着伸手朝人群里一指,继续道:“安排几个咱们府里聪明伶俐的年轻人跟着学,两个月时间,若学不出什么就别怪我不客气。”话音落处,被点到的中年人忙躬身答了声是。
欧阳闵也不再说话,抬手一挥。众人会意,整齐的行过礼,从厅内鱼贯退出。祥庆忙示意景玥可以进去了,这一进一出的工夫,她只觉身边闪过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等反应过来再扭头去看,却只见一堆高矮胖瘦的背影。
欧阳闵拿起茶杯盖子重重一放,咔,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唤回景玥的神思。她忙蹲身行礼。等她起身,他仍旧一言不发,目光深沉的静静地注视着她,一瞬不瞬。她被看得心慌,眼神闪烁的岔道:“公子这么快从王府回来,想来王爷的病已经痊愈,真是好消息。”
欧阳闵哼的一笑,似有所指的问道:“好?未必吧,你不是嫌我回来的太早,扰了你的好事?”
景玥微一蹙眉,继续打岔道:“玥儿不敢。不知公子叫我来可是有话吩咐?”
“话却有,就怕你听不进去。”欧阳闵故意语中带刺。
景玥心里登时不爽起来,垂眼盯着脚面道:“玥儿有天大胆子也不曾违拗过公子的话,公子开口,玥儿无不从命。”
“你胆子已经不小了,还想要天大的胆子,呵呵……”欧阳闵边说着边笑起来。
景玥不懂为何两人总是拌嘴,勉强顺下气,“难道公子叫玥儿来是说笑的?”
欧阳闵敛住笑,一个眼风扫过候在下手的祥庆。祥庆会意,仰头朝厅外喊了声“带人”。话音落处,一名老妇人架着个小丫鬟一瘸一拐的走进来。到了厅中间,老妇人松开手退出去,小丫鬟顺势跪在地上,抖着身子啜泣着。
“你可知错?”欧阳闵冷言问道。
小丫鬟跟触电似的一哆嗦,忙伏地叩头道:“知错了,奴婢知道错了,求公子饶恕奴婢,求公子开恩……”
“饶你?可以,但不是求我,”欧阳闵伸手指向景玥,“你该求的人是她。”
小丫鬟愣了下,趴着转个方向对着景玥不停叩拜道:“求姑娘饶过奴婢……”
景玥早认出这是服侍自己的丫鬟,又见她后腰处的外衣有几处撕扯开的口子,明白她一定是挨了板子。又心疼又疑惑,问欧阳闵道:“她一直很尽心的伺候我,从没犯过错,你为什么打她?”
欧阳闵也不说话,看着那丫鬟道:“你说。”
小丫鬟身子一抖,忙抽噎道:“是、是奴婢的错,公子吩咐奴婢照顾好姑娘日常梳洗打扮、用餐就寝,要时刻陪在姑娘身边,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若姑娘出府要问清楚姑娘去哪儿去多久。今日是奴婢偷懒,没注意姑娘出府了,是奴婢错了。求公子开恩,求姑娘开恩。”
话至此,景玥恍然大悟,扭头瞪着欧阳闵愤愤不平道:“我知道公子之前吩咐过不许我私自出府,今日是我故意脱开她一个人溜出去的,根本不关她的事。你若生气,那责罚我好了。玥儿自己犯错自己承担,不需要有人当替罪羊。”
欧阳闵一扯嘴角,摆摆手示意祥庆带小丫鬟退下去。一时厅内安静下来,景玥十分不愿跟欧阳闵独处,不自觉挪了下脚步,眼光飘向厅外。他察觉到她的不自在,眼光在她身上一转,开口道:“一逞口舌之快又有何用?我罚她不是因为她犯错,而是她太蠢笨。你是聪明人,该明白同样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到时受苦的不仅仅是你自己,更会连累其他人。”
话中的威胁景玥不是听不出,心里既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索性低头不语。
眼见她神色不悦,欧阳闵心里也冒出一股莫名的怒气,一撩袍子,边起身边沉声道:“你听着,父王三日后启程回都城,因他病体初愈,我决定同行护送以便照顾他的身体。”听到此,景玥心底一阵欢喜,正想着自己终于可以恢复自由身的时候,欧阳闵却道出一个晴天霹雳:“你跟我一起走,回都城。”
“什、什么?!”景玥惊诧道:“我也要去?为什么?去都城,我在那里无亲无故,也没有相熟的朋友。为什么要我一起去?如果我走了,哑叔怎么办?他精神才好些,我再离开那么久恐怕他又该发脾气……”
“够了!”欧阳闵低喝一声,冷哼道:“又是那个废物……难不成你想守着他过一辈子?”
景玥一时语塞,不等她想好说什么,欧阳闵瞥过一眼继续道:“实话告诉你,带你一起回都城是父王的提议,自从上次听你说起,他便把景家的事放在心上。这点我也觉得意外,毕竟之前他从不肯这样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过不论原因为何,有父王出手相助,即便你的仇家是高太傅,解决这件事也是易如反掌。你若执意不肯去,想留在历城苟且偷安,我没什么话好劝。但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你拒绝我父王一次,这辈子就休想再有人能帮你任何事了。你要想清楚。”
千载难逢……这四个字点醒了景玥,她忽然想起高湛写在自己手心里的两个字,明白过来这次的机会果真是决不能错过的。一旦欧阳慕合离开历城,欧阳闵也走了,那高太傅是否帮凶这件事就彻底无从查起了。偷得一时安乐,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事情到了今日地步,她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似乎一切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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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卯时初刻,欧阳慕合一行在亲兵护送下离开历城。众人脚程很快,五日后已经到了距都城两百里外的乌唐县。晌午用过午饭,阳光明媚,景玥站在客栈房间的窗前,放松一下紧绷许久的神经。一双眼紧紧盯着客栈后院的走廊,希望看到哑叔的身影。虽然欧阳闵最后终于同意带着哑叔同行,但条件是赶路时两人不许见面,哑叔只能跟着压队的士兵一起,幸而田嫂可以随队照顾。整整五天,眼见兵士们纪律甚严,只听欧阳慕合一人之命,对其余人一律目不斜视、不苟言笑。她不由的担心,想来哑叔跟这些人在一起一定吓坏了,自己又帮不到他。
“喂,看这么半天没看够吗?!”一个满是讥讽的声音伴随着哐当一声门响而来,是欧阳闵的贴身侍婢小鱼。因为两人是队伍里仅有的两名年轻女眷,所以一直同乘一辆马车。而欧阳闵跟欧阳慕合一样,除了一名贴身侍从,万事靠自己,根本不需要女人近身伺候。景玥无奈跟小鱼面对面待了整整五天,而这五天里,她不知看了小鱼多少带着恨意的白眼。一开始景玥还有意解释一下,让小鱼不要误会自己会威胁到她在欧阳闵心中的地位。谁知根本毫无用处,不知什么原因,小鱼似乎认定景玥跟欧阳闵的关系不一般,总故意拿话刺激试探。几次三番,景玥心累,索性不再理会,任凭小鱼自己说。
“喂!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小鱼用力敲了下茶杯道:“跟在公子身边就得懂规矩,你天天盯着那些当兵的看个没完,像什么样子?!”
景玥暗暗叹口气,合上窗子,回去床边整理包袱。
“为什么不说话?哼!”小鱼鄙夷的瞟过一眼,“你以为我只是个丫鬟所以瞧不起我是吗?我劝你别自命清高,即便现在公子喜欢你把你留在身边又怎样?!你也不想想,公子夫人的位置日后会是谁的。那可是身娇玉贵的公主,能容得下别的女人跟她共侍一夫?我看到时候你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难说呢。”
这些话景玥听到耳朵起茧子,直接岔开话题道:“昨晚露宿在马车上大概着了凉,我刚刚让小二煎一副驱寒茶,不知道煎好没有。我去看看,你要不要喝一碗?我帮你端上来。”
小鱼撇撇嘴,哼道:“我没你那么娇气,还喝驱寒茶?你自己有银子给么。”
景玥当没听到,笑了笑,起身推门出去。刚到楼梯口,迎面走来一堆人,领头的是一身便装的欧阳慕合。她赶忙退到一边蹲身行礼,欧阳慕合目不斜视的往前走过两步,仿佛想起什么,突然停住脚步扭回头道:“夜以继日赶路,辛苦景姑娘,若不是都城有要事发生,本王不至于如此着急。何况此事还与你们景家有关联……这样吧,趁着在乌唐这两日清闲,你好好休息,顺便想一想你和高义那笔帐该怎么算。”说着又朝身后一挥手道:“你们不必跟着,散吧。”
众人齐声答是,目送欧阳慕合进屋,除了门外把守的亲兵,其余人各自走开。
“起来吧。”欧阳闵叫了还蹲在那儿的景玥起身,问道:“你这是去哪儿?”
景玥如实回道:“去找店小二,问问他驱寒茶煎好没有。”
欧阳闵上下打量景玥一回,目光停在她略显清瘦的脸颊上,似打趣道:“不过风餐露宿几日就憔悴成这样,若是未曾出过闺阁的娇弱小姐也罢了,我倒好奇当初你如何一个人从玄夏国回来的。”
景玥懒得回嘴,低眉顺眼道:“让公子见笑了。”
欧阳闵哼的一笑,“既然不舒服,一碗驱寒茶怕是不顶用,所谓并从浅中医。跟我来。”说着转身就走。等他两步到了楼梯口,见她还站在那里。他又走回去,一伸手拉住她手腕,两人一起下楼,往客栈外面走去。直走到人来人往的街上,她才回过神儿来,想抽回手却动不了,只能被动的跟着他走过一条街,最终停在一间医馆前。
医馆内的伙计展眼瞧见一男一女手拉着手进来,又惊又奇,不停的打量来人。连正在配药的老大夫也不停的斜眼瞧着二人。欧阳闵不介意众人的眼光,朝着大夫吩咐道:“你是这儿的大夫?来帮我娘子看看病,她身上不大舒服。”
景玥吓得一颗心险些跳出嗓子眼儿,震惊的望着欧阳闵带着平静笑意的侧脸。娘子?!这人八成又想戏弄自己吧,她心道:好在方圆几里没有认识的人,否则传到某些女人耳朵里,自己不被宰了也得被飞醋酸死。正想着,她已经被拉着进到诊病的内堂。
“来,夫人请坐,”老大夫坐在桌后,认真道:“请把手腕伸出来,让老朽先来听下脉息。”
景玥哪里敢坐,下意识往后撤步。
“娘子坐,”欧阳闵嘴里柔声说着,手上暗暗用力把她按在椅子上,轻轻撸起她的衣袖,露出一小截细嫩雪白的手腕,又遮了块帕子在上面。她拼不过他的力气,不得不安稳坐下。
老大夫细细把了会儿脉才收回手,缕着胡子道:“病倒无甚大病,只是夫人体寒,入冬了,有节气之变,难免身上不痛快。不知夫人平日除了小腹疼痛、畏寒,还有其他不适没有?”
景玥心底微微一动,记起当年穆赫非也是这样替自己把脉,嘱咐自己是寒性体质不能着凉。曾以为的金玉良缘,谁知最后劳燕分飞。思及此,一股哀伤不自觉的流露到眼角眉梢。
欧阳闵敏锐的察觉出她的神色变化,眼光一闪,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凑近她耳边问道:“娘子?大夫在问呢。”
景玥被吹在耳边的热气吓得激灵一下,回神儿道:“哦,我……也没什么症状,正是老大夫刚刚所说那些……”
见她似有敷衍之意,老大夫一皱眉头,摇头道:“症状虽小,夫人万不可不上心啊。要知道女子本是阴体,阳气不升、正气不得护体,恐怕……长久下去恐怕会影响生育。”
“什么?”景玥一时没听明白。
“老朽是说,夫人若不好好调养身体,恐难有孕生子啊。”这回解释的彻底明白。
景玥的脸噌一下红到耳后根,一把抽回手腕藏进袖子,嗫嚅道:“我没事,不用再看了,走吧。”说着起身要走。
欧阳闵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坐在原处,软语安慰道:“大夫说得对,调养好身子是头等大事。你闹脾气,难道是不想为我生儿育女么。”
“你……”景玥听得一身冷汗,张口结舌。
欧阳闵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随即看向老大夫,正色道:“劳烦您老为我娘子开剂好方子,若然能快些调养好身子得个一男半女,定有重谢。”
老大夫忙摆手笑道:“公子不必客气,医者之责,老朽定然会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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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钟之后,医馆斜对面一家茶馆的二层雅间里。一桌子各色点心和香气缭绕的花茶,景玥越看越郁闷、越闻越憋气。然而对面的人,全然不似她这般难受,而是愉快的享受着美食带来的满足感。
眼见碟子里的点心越来越少,景玥实在忍不住,开口道:“公子、不,欧阳二公子,玥儿有句话想说。”
欧阳闵只随便嗯了一声,继续吃吃喝喝。
景玥悄悄白了他一眼,认真道:“二公子身份高贵,行事自然讲究分寸体面。玥儿只是一介民女,受不起刚才的玩笑。这里是乌唐县,左右无人也就罢了,等到了都城,还请公子给玥儿留条活路,若还像今天这样取笑民女,只怕……有些人听到不会轻饶了我的。”
欧阳闵搁下手中的茶杯又拿帕子优雅的擦了下嘴角,才看向景玥,神色郑重道:“你以为我故意取笑你?如果我说我是认真的又当如何?”
“呃……感谢公子一片好意,”景玥说着起身一本正经的行礼道:“等会儿回去客栈玥儿一定按时服药,不辜负公子的心意……”
欧阳闵面无表情的打量她一回,起身走到窗边,注视着街上来往的行人,缓缓开口道:“人生一世,总不过缘分二字,得失失得、舍得得舍,一切自有天定。天命与我的,我便要;天命不与我的,我便不争。其实自我二十冠礼之后,父王很希望我入朝为官,我并非不想为王府为南尧国出力,而是朝堂之上那股压抑的阴晦之气令人望而却步。我很清醒,既然不喜,那便不是我该要的。虽然经商在父王眼中是有辱门风的事,但终究我还是坚持下来。为什么?是我喜欢可以天南海北自由往来的无拘无束的日子。我选了让自己快乐的生活,却会让父王母妃为我累心;然而我舍了王位继承人的尊荣,却也换了一生逍遥。这便是我的天命。和姜宝的婚约也是如此,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很多人眼里是天作之合。但在我心里,不论她是否尊贵如公主,我都会娶她为妻,因为我相信缘分。”说着,他略一顿,回头看向满眼惊讶的景玥,淡淡笑了笑,继续道:“可是这次历城之行,让我发现之前的想法完全错了。原来上天也会戏弄我,明明不该相遇的人却要遇见,明知只是有缘无分的过客,进了眼里、放到心里就再舍不得、放不下。玥儿,你是个聪明的女子,自然明白我说的,对么。”
长长一番自白,当真吓了景玥一跳,心里起伏不定如波浪翻涌。此时此刻,欧阳闵的眼神飘荡在窗外,她只看到他的侧脸,却能感到他语气中的诚恳和眼底那一抹坚定。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不明白他怎么可能对自己存着这样的心思。一切来得突然又似乎发生的再自然不过。然而她的理智告诉自己,这番“好意”并不好接受。
见她垂眼沉思,欧阳闵仿佛猜中她心中所想,叹道:“突然跟你说这些,是我唐突了。可是玥儿,刚刚的字字句句都出自我一片真心。那晚马车上,我并非有意轻薄,而是实难自控。这段时日下来,我想得很清楚,与其痛苦压抑,不如向你表明我的本心。玥儿,我想知道,在你心里怎样看我?”
还能怎样?!景玥心道:当然是高不可攀的王府公子。可这话她并未说出来,改口道:“公子青眼,玥儿心中感激。民女资质平庸不说,若论及家世,更不堪与宣安王府匹配。所以……”
“民女如何?家世又如何?”欧阳闵急着打断,反驳道:“我虽生在王府,担了个王府公子的名头,但我不是长子不会继承王位,更无心朝堂。我只是行商之人,与你毫无区别。再者,男女之情何关乎身份贵贱、地位高低?!那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有情便有情,无情便无情。玥儿,我不想你拿话搪塞我,我说了我的真心话,也要听你的真心话。”
真心话?景玥扪心自问,对欧阳闵虽有一丝别样的情愫,却远远及不上爱慕的程度。想着,脚下往后撤了一小步,语气恭敬道:“回公子,玥儿并没有找借口搪塞,而是……就像公子所说,这种事,有便是有,那没有就没……”
“景玥!”欧阳闵一声低喝拦住后面的话,一步上前逼近景玥跟前,目光咄咄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等回到都城,我就去跟国君禀明心意,解除和姜宝的婚约,迎娶你为妻。在闵府,只会有你一位无可替代的欧阳夫人。”
“不、不是的!”景玥顾不得无理,结巴着努力解释道:“公子你听我说,玥儿无心跟公主争、争公子你,能得到公子青睐已经是我三生有幸,实在不敢多做他想。请……请公子不要再为难玥儿。”
“为难?”欧阳闵一笑,似自嘲道:“我哪里是在为难你,分明在为难我自己。”
景玥迎上他流动着爱恋光彩的黑眸,心口微微一缩,立刻别过目光,喃喃道:“玥儿不敢让公子为难……公子应该清楚,我从玄夏国回来是……是别人的下堂妇。公子若娶这样身份的女子为妻,若王爷知晓,恐责公子不孝。更别说悔婚之事,公子岂不是要担个欺君的罪名。况且姜宝公主的为人,她被退婚怎肯善罢甘休……玥儿历经变故,怕了争斗之事,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如此简单而已……”
欧阳闵幽幽一叹,抬手抚上景玥绯红的脸颊,柔声道:“你所说的我岂会不知。还是那句话,你放心,大丈夫一言九鼎,我会保护你一辈子不再受任何伤害。从今而后,你的生活里,只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