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欧阳慕合尽显武将风范,领着一队亲兵在城外安营扎寨。一连三天,白天入林打猎,夜晚歌舞升平。历城的大小官员和乡绅为了巴结,陪着围猎不说还送吃送喝,甚或有送舞姬美女的。令人意外的是,这位铁血王爷似乎只对猎物感兴趣,对那些美女都不正眼瞧一下,豪气的一挥手全赏给了身边随从。景玥巴不得也会打赏欧阳闵几个美女,这样他好放松对自己的“监控”。可事与愿违,父子果然是父子,喜好也一脉相承,除了白天的围猎,欧阳闵连晚上的宴席也不出席。行帐内,两人各自在烛火下读书,默默熬着时间。第三天晚上,帐外仍旧一片欢歌笑语,帐内一片宁静。
“公子,公子?”祥庆轻手轻脚的掀起门帘往里面探头。
欧阳闵眉头微微一蹙,头也不抬的问道:“什么事?”
祥庆瞟了眼景玥,犹豫道:“嗯,这个……公子,小的有急事回禀……”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个东西晃了下又赶忙收好。
欧阳闵眼神一闪,抬眼看向景玥,却没说话。
景玥自认不笨,察觉出他的用意,合上书起身道:“公子有事,那玥儿回避一下。”
出来帐外,空气立刻清明不少。不远处,正是欧阳慕合的大帐,饮宴正酣的地方。景玥明白欧阳闵不想自己乱走,只站在帐外看着身边经过的巡逻士兵和送酒菜的下人出神。百无聊赖间,她眼光一瞟,猛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愣了片刻,她赶忙追了过去。直追到一处偏僻的搁置杂物的帐子外,她左看右看都找不到那个人,正着急间,手腕忽的一紧,人被拽到帐子后。
不等她喊,就听一个声音道:“闭嘴!要是不想被人发现就别乱喊乱动。”
“香鸾?!”景玥压低声音,惊奇道:“你怎么在这儿?!你……”上下打量一回面前一身女装的人,忍不住问道:“你这身打扮是……舞姬?”
香鸾哼笑一声,双手环胸道:“怎么?难道我不能穿回女装?”景玥忙摇摇头,不等出言解释,香鸾一摆手拦住道:“得了,别废话了。我来是问问你是不是真想放弃报仇的事了?这么些天躲在这儿风流快活,该不会打算留下当王妃了吧?话说回来,就算你真这么想我也理解,毕竟你妹妹都嫁了不该嫁的人当了皇妃,你再做了王妃,你爹景大鹏泉下有知也……”
“香鸾!”景玥一声低吼喝断后面的话,气道:“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逼不得已的。报仇的事我没忘……既然高湛与这件事无关,我想去都城,直接找高太傅。”
香鸾一瞬的吃惊,“你胆子不小,就凭欧阳闵区区一个无官无职的王府公子?”
景玥摇摇头,认真道:“欧阳慕合亲口答应,如果有需要,他会帮我。而且我觉得他跟高太傅之间的恩怨不简单,有机会对付自己的宿敌,他会乐意出手的。”
“你见过欧阳慕合了……”香鸾喃喃一句,随即冷笑一声道:“也罢,你运气向来不错。如此说来我不必再留下,是时候回玄夏跟王爷复命了。”
景玥微微一叹,私心里她并不想香鸾离开,除了哑叔,她是她唯一熟悉又信得过的人。可她明白现在并非讲私心的时候,开口道:“多谢前段时间你帮我调查高湛,耽误你这么久我没什么好报答你的,我会在佛前祝祷你平安。嗯,还有句话,希望你不要把这里的事告诉美人,只说我……和家里人都生活的很好,让她不必挂心。”
香鸾沉思片刻,点头道:“好,你不必费心惦记我平不平安,担心你自己吧。这里这些人……算了,你聪明的很也用不着我再啰嗦,总之一句话,你的仇家不是等闲之辈,万事小心。今日一别恐怕后会难期,权当作告别吧。我走了。”说着,从胸前衣襟儿里摸出一只锦绣荷包,递到景玥眼前道:“送你的,拿着。”
景玥接过一瞧,是只装着平安符的福包,心底顿时暖暖的。正欲说话,香鸾已经转身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原地愣了片刻,景玥收拾好心情,往回走去。还未到帐子,远远见帐外一左一右守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是祥庆,另一人被挡住半张脸一时认不出来。
那边祥庆眼光灵得很,余光扫到景玥回来了,立刻小跑两步迎上去,轻声道:“景姑娘,高公子、高小姐到了,正在帐里跟公子续茶呢。”
景玥大感意外,抬眼一瞧,帐外守着的人正是一身短打扮的林江。见她发愣,祥庆退后几步抬手打起帐帘,做了个请的手势。景玥无奈,只得进去。高湛果然坐在欧阳闵对面正喝着茶,而他身边,是一个穿着骑马装的女人,跟香鸾一样的英气却比她多了分娇俏。
“玥儿,你来了?”高湛最先搁下茶杯起身相迎,仿佛非常开心。
景玥不好失礼,忙行礼问好:“高兄、高小姐安好。”
不等高湛接话,高小姐哼的一笑,不咸不淡道:“你就是景玥?难怪当初来历城之时娘说,在那种偏远山野之地,没一样摆得上台面的好东西,让我将就将就。瞧瞧宴席上那些老爷献出的所谓‘宝贝’们,真是扫人兴致,难怪欧阳伯伯看不上眼。大哥,你的眼光可比之前更差了。”
话中的贬损之意再明白不过,景玥看了眼面色平淡的欧阳闵,轻轻一笑,闭口不言。
“颖儿,”高湛略带责备的唤了一声,皱眉道:“这里荒郊野外,你若不习惯明日我叫林江送你回城去。”
高颖撇了下嘴,起身走到景玥跟前,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景姑娘,哦不,应该称呼你玥儿姑娘,这样亲切些。你现在应该有空吧?陪我去外面散散步好不好?”
邀请突如其来,景玥并不想答应,一来这位高小姐似乎不好应付,二来恐怕欧阳闵不会同意。还在犹豫,就听高颖继续道:“怎么?你该不会是怕有人不高兴?”说着,一双眼停在欧阳闵脸上。
“南尧国谁不知道高大小姐连皇宫内院都可以自由出入,谁又敢胆大包天的说个‘不’字。”说着,欧阳闵狠狠盯了景玥一眼,起身从门侧的衣架扯了件披风围在她身上,笑着嘱咐道:“天色已晚,入秋露重,穿上这个再去。”
高颖面无表情扫了两人一眼,一把抓起景玥的手腕,头也不回的对高湛道:“大哥你们好好聊聊吧。”
帐外的林江见有人出来,侧头一瞧,身子立刻僵了下,忙行礼道:“小姐,是要回营帐吗?让卑职……”
“不用,”高颖的眼光一跳,摆摆手道:“你看好我大哥,不用管我。”
林江面露难色,也不敢抬头,只偷偷瞟着高颖讷讷道:“可是公子吩咐……”
“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高颖很有气势的拒绝,语气中却带出一丝女儿家的娇羞。
林江似乎被问住了,吭吭哧哧说不出话。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晃的,景玥觉得他脸色泛红。
高颖咬着唇瞪了还在磨叽的林江一眼,拽着景玥干脆利落的走了。
------------ ------------ --------- ------------
两人没去营帐,也没四处溜达,而是直奔存放猎物的地方。一排大大小小十多个笼子,里面装着活捉回来的动物,野兔、梅花鹿、狐狸、雉鸡……甚至有一只棕熊。它似乎受了伤,此刻正蜷缩在笼子的一角儿呜呜的哀鸣着。
景玥听的心里难受,问正在逗弄野兔的高颖道:“高小姐,这里味道不好,不如去那边逛逛可好?”
一片沉默。景玥暗暗叹口气,又问了一遍。高颖仍旧兴高采烈的拿草棍逗着兔子,对刚刚的话充耳不闻。官家小姐的脾气景玥可是见识了,索性不再理会,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几根胡萝卜去喂梅花鹿。可怜那只小鹿才半人高就被捉住,想来它的母亲一定还在林中寻觅自己的孩子。想着想着,倒找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
“你是欧阳闵的女人?”高颖突然发问。
景玥愣住,举着半根胡萝卜茫然的看过来。
“不敢承认?!”高颖轻蔑一笑,“也对,谁不知道他跟姜宝公主的事,亏你有胆子,敢跟南尧国主的义妹作对。”
景玥醒过味儿来,忙澄清道:“高小姐这话玥儿担不起。玥儿自知跟欧阳二公子身份有别,一直紧守本分,从未有过逾越之举。”
“从未?!”高颖笑了两声,揶揄道:“那你们同住一间营帐三日,不知道算不算逾矩?你说要是姜宝公主知道了?会给你解释的机会吗?”景玥一时语塞,心里后悔哪怕去跟祥庆住下人的地方也不该授人口实。见她神色尴尬,高颖却开心起来,继续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国主已经有意下旨让他们两人在明年灯节之前完婚?国主和王后很疼爱姜宝公主,到时候说不准让欧阳闵直接顶替他爹坐上宣安王的位子,或者干脆把三十万大军交到他手上。啊,这么一来,你说欧阳慕合心里会作何感想呢?会不会被自己的亲儿子气死,哈哈哈……”
笑声中带着幸灾乐祸,景玥却听得惊诧不已,想了一回,试探着问道:“高小姐世家出身,自然比玥儿一介民女懂得多。你说……老王爷尚且在世,宣安王的位子,应该没有顶替的规矩吧?而且我听说,老王爷的兵权是先王亲授的,许他一世为南尧国统兵护国,不太可能……”
“你不信我的话?”高颖冷冰冰一问。
景玥当然不信,嘴里却道:“高小姐言重了,玥儿见识浅薄,不过随口问问而已。”
高颖一扯嘴角,“你不止见识浅薄,还有眼无珠,认贼作……好人!”
听她越说越离谱,景玥忍不住沉下脸,“高小姐若这么说话,恕我不能奉陪了。”说罢转身要走。
高颖一步拦在前面,哼道:“你怎么跟那蠢女人一个样子?!若非看在我大哥面子上,而你的身世又这么可怜,我才懒得管你死活。我的话你最好记清楚,从今往后离宣安王府的人远点儿,不然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完把手里的草根往地上一扔,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侧身扬手指着笼子里的棕熊道:“你猜一只猛兽会甘心被关起来当做别人的赏玩之物吗?”
------------ ------------ ------------ ------------
离开摆放笼子的地方,景玥脑子里始终飘荡着高颖最后那句话,她总觉得她是意有所指。猛兽?究竟谁是那只猛兽?话里的别人又是指谁?正想着,高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玥儿?你一个人?颖儿呢?”
景玥这才回神儿,抬眼一瞧,欧阳闵跟高湛并肩而行,看方向似乎是要去欧阳慕合的大帐,忙回道:“哦,高小姐说累了先回去休息,高兄不必担心。”
高湛欲言又止,眼光不经意扫过身边的人。景玥顺着望过去,就见欧阳闵沉着脸,眼神冷的仿佛玄冰。三人寂然而立片刻,欧阳闵忽的伸手一把拉过景玥到跟前,两只手无比轻柔的帮她整理了下微微散开的披风。高湛微一蹙眉,边往前迈步边道:“闵兄,去晚了打扰世伯休息不好,咱们走吧。”欧阳闵挑眉一笑,绕过傻楞在原地的景玥跟上去。
一晚上太多的突发状况让景玥难以适从,吹了半晌冷风才清醒过来,她感到欧阳闵对自己的“关怀”表现的过于刻意,好像是特意表演给高湛看。究其原因,一时半刻又想不明白。翻来覆去一整夜,直至黎明时分才迷迷瞪瞪睡着。正做着美梦,就觉有只手在自己身上又推又按,勉强睁眼看去,床边空荡荡的并没有人,枕边却塞着张字条。边猜想着该不会是香鸾来找自己有事边展开纸条一看,立刻被字条上的留言吓醒大半,定了片刻神,她赶忙套好外衣,轻手轻脚的溜出帐子。
出来营寨西南角,清晨浓重的雾气把林子装扮的仙境一般。无心欣赏,悄悄的四下张望,正走着,忽的一只手在肩头一拍,后背有人低声道:“玥儿,是我。”
“高兄?”景玥回过头,见高湛裹在一件雾白色披风里,混在晨雾间倒不显眼。
高湛微微一笑,四下看过一回,才道:“一大早叫你出来,吓着你了吧。”
景玥确实怕被欧阳闵发现,更好奇高湛所为的目的,直白道:“高兄有什么话一定要来这里说?”一时想到昨晚高颖的言语,忙又问道:“该不会你们兄妹都认为我跟欧阳二公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自然不是,”高湛立刻否定道:“你的为人我清楚。你别见怪,我代颖儿向你道歉,她心直口快的,藏不住话。”
景玥却听出别样意思,好奇道:“那你是特意来跟我道歉的?”
高湛轻声一叹,点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现在事情变成这样,容不得我再拖拉下去。玥儿,我是真心实意请求你的原谅。”
景玥一头雾水,“高兄言重了,就算高小姐真的说过什么我也不会介意,你不用这样……”
“并非为了此事,”高湛出言打断,神色郑重道:“玥儿,你答应我别激动……我想跟你说的,是景家的事。”
话音落处,景玥心中腾地一跳,她万万没想到高湛居然会主动跟自己提起这件事。以往两人的交谈中只有安慰之语,从未如此正式的触及景家的事。这一惊之下,她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凝眉而立。高湛见她神色疑惑,又叹了回气,才开口道:“玥儿,其实我知道最近一段时间你找了朋友在调查我跟景家灭门案之间的联系。我也知道你跟踪林江去了玄夏国新城的客栈,听到他们的对话。我还知道,你一直以来接近我是想从我身上找到有关景家案子的线索。”话至此,景玥不由得有些害怕,她却没有动,而是静静的站着听高湛继续道:“我说请你原谅,是因为,我知道景家上下确实死于非命,而且我也查到凶手的线索。我一直向你隐瞒真相,一方面是我的私心;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景家命案的背后,恐怕牵扯着更大的阴谋。在没有最后证实之前,我不想也不敢妄下断言。直至那天你进了宣安王府,我才不得不跟你坦言这些,玥儿,我怕你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伤害,那样对你不公平。”
景玥完全被这一番话震住,勉强压住狂跳的心口,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高湛难道是想大义灭亲揭发亲生父亲?“更大的阴谋”又是谁的阴谋?难道宣帝灭了曲家和景家还嫌不够,还有谁是他的眼中钉?
“玥儿,玥儿?!”高湛担心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你很难接受,请你相信,我是真心想帮助你。说句诛心之论,凭你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跟凶手对抗,既然老天让你活下来,你就应该好好活着。景家的人已经死了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不想你为了报仇再让自己身临险境。如果可以,玥儿,放弃追查吧。带着哑叔,找一处宁静的山村,平平安安过完下半辈子。我相信这也是你爹娘最想看到的结局。”
景玥越听越心惊,抬眼一瞬不瞬的盯住高湛,一字一句的问道:“凶、手、是、谁?”
高湛微微一怔,垂下眼没回答。
“你说你知道,为什么不肯说?”景玥语气笃定道:“你知道我去调查过,那你想知道我查到的结果么?如果我说出凶手的名字,你会不会也杀我灭口?”
高湛眼中一瞬的疑惑,“玥儿,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什么叫‘也杀你灭口’?!”
话已至此,景玥觉得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沉了口气,缓缓道:“你要维护他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那个人是你亲爹。”
“什么?!”高湛足足愣了半刻,才凝眉冷笑几声,不可置信道:“玥儿你说凶手是我爹?!呵,这种无稽之谈你听谁说的?!”不等景玥解释,高湛脸色刷的一变,阴沉沉道:“是欧阳闵……”
景玥不好承认,平静的回望过去。
高湛深深运了几口气,强压下满腔怒火,一把扯过景玥的手腕。吓得她马上要抽回手,听他沉声道:“别动。你刚刚不是问我凶手是谁么?现在我就告诉你真正的凶手是谁……”边说着,边拿手指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
景玥从未有过这种感受,那简单的几个笔画,仿佛锋利的刀刃划在心口,让人痛不欲生。可她不敢相信,紧紧握紧拳头,攥住手心里的字,颤抖着声音问道:“我……我凭什么信你?!”
“那你又凭什么信他?!”高湛一语道破玄机。
瞬间,景玥脑中一片混沌。相信高湛的话?还是相信欧阳闵?她忽然想起昨晚香鸾的话,自己的对手不是普通人,即便到了最后,被玩弄在股掌之间的人也只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