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童合十回礼:“小僧,禅明。”禅明还准备说些什么,礼佛队伍中的僧人纷纷跑了过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些什么,手眼又在禅明身上不住验看,终于确定禅明无事放下心来,手上的动作也不那么焦急了。“徐居士,若还要在海晏待些时日,有兴趣的话不妨来海宁寺后小叙,现在还需礼佛,失陪了。”二人一行礼,禅明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大象处走。
众人把他扶上大象,一行人又缓缓往海晏城中走,这时城门处恰好塞了一帮人,穿着玄色官衣,腰上吊着长刀,两股人打了个照面,留了些衙役在城门附近疏散百姓,另一股衙役走了过来。
为首的班头冲云松一拱手,又冲已走到云松身边的清音一拱手:“感谢二位相助,否则还不知今日之事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所幸现在只是有惊无险。”
“无妨,仗义出手本是修士应为,否则修道何益?”云松还礼说道。
“在下去看看长虫的尸体,他吞下的百姓说不准还活着。二位请便。”班头一拱手,径直走到长虫尸体边,身后跟着两三个衙役,他们左右看了看后,从腰间拔出长刀,猛劈下去却不能伤长虫分毫。
云松见状缓缓走了过去,胎息抟动汇于掌,以掌为刀凌空斜劈,长虫口下尺余起,豁然展开,里间的脏器和墨漆般的血液漫了下来,却不见人影。
班头见状没说话,只是冲云松略一拱手,便招来近处的衙役,操起刀拨开摊在地上的脏器,只略一掀开,从挑起的缝里豁然滚下一个颅骨。“看来是活不成了。”班头低声说道。
“没想到这畜生化得这么快。”一旁的衙役一面说,一面受不住长虫开膛破肚后的腥臭味道,啐了一口碎唾沫在长虫的尸体上。
“百姓倒还好说,主要这里面还有一个海宁寺的大师就比较难办了。”班头一面自顾自地说,双眉一紧,“把长虫的尸体带回去再说。”班头直起身来,冲各处衙役所在的地方高声喊道:“你们几个,牵几个车来,把妖兽的尸体拉回去。”眼神一转,发现云松已经汇进百姓的人流往城里去了。
在人群中挤着无聊,清音开口问道:“云松哥,方才你跟那九转灵童说了什么?”
“只是互通了个姓名而已。”
清音点点头,身子不时左右晃动,以看清前面拥塞的人群为什么寸步不进,云松却在这时而松散时而紧促的簇拥下回想起来,方才自报家门时似乎提到了三清阁。
云松尚在失神,忽地被一旁的清音猛摇臂膀,抬头一看,见清音一脸兴奋地朝前看着,另一只手也指向前方。云松顺着那方向看去,见礼佛队伍已经走到海宁寺门前却都停了下来,原地调转方向。
此时恰是正午,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四周围观的百姓、礼佛队伍中的随行僧人都跪了下来,双掌合十放在印堂前,向上高高举起将双掌打开作捧物状,而后缓缓放下,双掌合在胸前,身子前倾扑倒下去,再将身子缓缓收拢,又将双掌合十放在印堂前如此反复。
人们没有呼佛号或低声念些经文,只是默默地在做这仪式,四下无声,人们陡然陷入诡异的静谧。未与众人一致的云松、清音在仪式刚开始时,便脚边觅着人缝偷偷溜到人群边缘去,远远看着他们。
这仪式大约持续了一刻钟,日头仍旧非常毒,人们的身上沾满了尘土和沙砾,眼神仍旧坚定。却远远听得轿帘被轻轻掀起,禅明从轿中走了出来,沿着轿杠走到头前那只大象的背上。云松远远看着想起了年画上抱着鱼的胖娃娃,此刻的禅明在他眼中仿佛就是那胖娃娃长大了一般。
禅明在象背立住了,眼睛微闭,双手在胸前合十,弗一站定,四周的僧人开始沉声诵念经文,其声似钟似磬,再稍远处的百姓们停止了跪拜,只是跪在地上,胸前合十仰望着禅明。
“般若波罗蜜多。”禅明低声说了一句,手中或因众人的佛号、虔诚,或因他自身灵气流转,掌心托出一粒金珠,缓缓抬起,那金珠自在缓升。众人见此,佛号更紧,额间鬓角的汗滑落,眼睛定定地看着那粒金珠。
云松和清音远远地眯缝着眼睛,也去看那粒金珠,见它缓缓腾起后渐渐与太阳重合,不知何时竟就如此隐没在空中,仿佛那粒金珠变成了太阳。禅明在象背上看了一会儿,便径直走回轿子,礼佛的队伍重又活动起来,自海宁寺正门进去了。
四周的百姓也拍拍脸上、身上的灰尘,跟左近相熟的人说笑起来,“走吧,回去吃饭了。下午再来抄经。”
“好。”
人们的声音仿佛水一样漫进云松的耳朵。“走吧,我们也回去吃饭了吧,现在应该已经午时五刻了吧?”清音把手掌放到额前略遮住阳光去看太阳的轨迹。
“今日是菩萨的成道日,二位客官早上也同我们一起去了寺里。按照我们的习俗,接下来三天都是要斋戒的,所以今天的话只能用些素斋,请二位见谅。”掌柜站在桌边微笑着,又说道,“这三日的餐食都由小店赠送,若有怠慢处,万望见谅。”掌柜双手抱拳略作了个礼。
“掌柜哪里的话,入乡随俗嘛,更何况我们从山里来,本来平日也是清粥小菜,说不上怠慢的话。”云松答道。
掌柜闻言一笑,“那二位慢用,老朽就不打扰了。”
“云松哥,我之前就有点想说了,为什么你说话总是这么老气横秋的。”清音一面把菜往嘴里塞一面说道。
云松闻言一笑,问道:“怎么了?”
“感觉你说话的口气像中年人一样。”
云松闻言没有立即答话,引得清音侧过脸来看他,见他只是愣怔着,正要开口唤他,云松却在这时说道:“方才在沙滩上同九转灵童打了个照面,我介绍自己时,提到了三清阁。从小到大也许你对我的情形还算清楚,但实际上在三清阁生活并没有那么轻松,这也是为什么此次我决定要下山的原因。”
“先父是阁主的七弟子,按理说我应当会有些优待对吗?”云松这时略转过脸来迎上了清音的目光。“但实际上就连这胎息法也是先父留下的经籍中参悟得来的,实则上不论生活亦或修行,都没有什么人能够帮助到你。师叔师伯都常年在外,阁主和师叔祖也经年闭关,我们这一代弟子中拉帮结派者数不胜数,这一点你应该有所体会了。”云松说到此处笑了一下。“因此要在这样的环境下平静的生存下来,如何能不琢磨自己的话呢?说到底人还是社会的动物,需要与其他人交流,不过幸好你来了之后,替我省了不少麻烦,不过这种谨慎的对答却已经刻在我的脑子里了,只能请你多担待。”云松说完,脸上挂着一层浮笑。
清音动嘴正准备说些什么安慰云松,眼睛却被云松身后的柜台吸引。先是脚步跌撞到门槛又踉跄了两步,上身一下摔打在客栈柜台的立面上,听得懒懒一句:“给小爷把这个壶打满。”这句过后,云松的肩头后面远远升上来一只小葫芦。
身后的动静也惹得云松回头,见掌柜从柜台后快步走出来,将那人搀起,低声说道:“魏无暇,今日是菩萨的成道日,你就不要出来捣乱了行不行?”
魏无暇似乎醒转了些,从掌柜身前一下直起腰杆,说道:“怪不得今天早上海宁寺的秃驴们起那么早,还要敲早钟,吵死我了。”魏无暇瘪瘪嘴巴,似在咂摸自己嘴里逐渐干涸的酒味。“那你把酒壶给我打满,再给我找间房,那个什么九转灵童来了之后,现在都还没消停呢。困死我了。”魏无暇说到此处打了个哈欠,伸起懒腰,顺手将手中的酒壶递到掌柜怀中。
“今天是菩萨的成道日,如何能饮酒呢?你小子把酒壶带到这里来,一路上也没讨到吧?”掌柜说到此处,口气立马一正,“要喝酒等菩萨成道日过了再说。”
“唉,你们这些愚民,这日,那日的,没有菩萨,人不是也这么生活的?有了菩萨也是这么过,天天把这些虚头巴脑的整得这么明白。”魏无瑕一面说,一面叹气,头转了过来正好瞧见云松和清音正在看他。
“老头,把酒给我打满,别絮叨了。你如果还想要头香的位置的话。”魏无瑕虽在同掌柜说话,眼睛却一直看向云松,话刚说完,就朝云松这里走来。掌柜见状只得叹一口气,提着他的酒壶往后院去。
魏无暇走到桌边,也不问,大摇大摆坐在云松的另一侧,清音的对面,一只脚放在凳子上,手搭在膝盖上。“早上冥海边的事我听说了,就是你救了灵童?”
云松看着魏无暇的眼睛,神采十足,想来修为不低,便只答道:“阁下是?”
“我嘛。”魏无暇一把将凳子上的脚收了下去,两手拦在胸前的桌面上,微微笑道,“不过是海宁寺的一个净人罢了。”
云松闻言,眼睛在魏无暇身上打量着,粗布衣裳各式补丁、各样颜色都有,却被他穿出了一种四平八稳的气势,他这模样比起庙里的净人倒更像是丐帮的长老一类。
不等云松答话,掌柜的从后院迈着小碎步走到桌边,将魏无暇的酒壶撂在桌面上。“你悄悄的。”低声说了一句,便走开了。
魏无暇见状,眼睛看了一眼身前的酒壶,又看了眼云松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自觉尴尬,指着身前的酒壶说道:“一点小嗜好嘛,正所谓佛祖穿肠过……”
“啊?”
“哦,哦,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不要看那些秃驴什么清规戒律挂在嘴边,你看不到的地方玩得说不定比你还花呢。”魏无暇一面说一面挤眉弄眼,惹得清音想笑,魏无暇见二人都有了笑意,自己也笑笑,拿起身前的酒壶,晃了两下,掂量掂量里面的分量,“我这个,至少敢露在人前,我比那些秃驴还是要坦荡些吧。”
魏无暇说完,把酒壶塞口打开,闭着一只眼往里看了看,又把壶口放到自己的鼻下闻了闻,转头喊道:“刘老头,你反正都给我打酒了,何必掺这么多水?吃一只鸡是破戒,吃一口肉也是破戒,反正都要破戒何必让我不痛快呢?”
这话惹得在大堂吃饭的人们纷纷侧过脸来,笑着看了他一眼,又别过脸去。魏无暇倒无所谓,都回应去一个笑脸。掌柜的却在这时,猛一掀隔帘,“闭嘴吧你,我这是在给你行善积德呢。”说完,一甩隔帘又走远了。
魏无暇回过身子来,瘪瘪嘴巴,低声说了一句:“迂腐。”
“魏兄台,此来是?”云松一句话一下把魏无暇点醒。
魏无暇正了正身子,脸上的神情却不大正经,“听说早上你救了九转灵童,又杀了妖兽?”
“是。”
“妖兽方才已经被衙门的人送到了,我去看了一眼,你有杀它的本事?”
云松闻言兀自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海宁寺的和尚都没什么意思,难得海晏来了个人还这么有本事,我自然要来看看。”魏无暇说到此处,猛地打了个酒隔,惹得云松皱眉,清音直接用手将鼻子捏住,尖声说道:“你这样,我们这饭怎么吃啊?”
魏无暇自觉失礼,转过头去喊道:“刘老头,这桌的菜全换了。”
“阁下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云松的眉头已经松了下来。
“我就是想领教领教阁下的功法。”魏无暇听见云松的声音转过身子来,笑着说道。“切磋切磋而已。”
话音刚落,魏无暇掌心一点桌角,另一边拳头已经挥了过来,那拳头混似罗汉真身,云松只觉压力陡增,不想瓶颈却在这时冲破。云松猛一加大灵气转动,胎息似湍急河流在体内运转周天。
这功夫魏无暇的拳头已经逼在云松肩旁,云松不架不挡不避,周身胎息流转,浑白似玉,那拳头未落到云松身上便断了冲势,是魏无暇见状收手了。
“原来是三清阁门人,那就不奇怪了。”魏无暇笑着说道,此刻二人的小小插曲不过在几个呼吸间便完成,大堂里旁的客人全然没有注意到。“阁下如何知道,我是三清阁门人?”云松将胎息功散去,缓缓说道。
“十余年前死在北岭狼患的三清阁门人,了真阁主的爱徒徐一鸣就是用的你这套功法,胎息功。方才我看你已经可以回转先天一气了,后生可畏。”魏无暇点了两下头,站了起来,拍拍云松的肩膀,“走了,有时间来海宁寺找我玩,如果在海宁寺找不到我,就到城南的北海酒家。”
“走了,刘老头。”魏无暇高声冲后院喊道,不等回应,拔腿就往外走。
刘掌柜从后院跑了出来,看见门槛上已经见不到魏无暇的身影,一面用腰上的围裙擦手,一面低声说道:“又不给钱。”说完转身准备走,扭脸看见了云松的桌子,忽地想到似乎说要给他们换菜来着,三两步走上前去。
“客官,是不是他给你们把菜弄坏了,要不重新再做一份?”
“掌柜的,不用了,我们其实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别浪费了。”
刘掌柜闻言笑着点点头,转身欲走,听得身后云松说道,“欸,掌柜的,能跟您打听点事吗?”
刘掌柜站住了身子,“客官请讲。”
“这个魏无暇是什么来头?”
“唉,这个魏无暇是我们这有名的人。”刘掌柜一听说是问魏无暇,立时坐了下来,脸上挂着苦相,絮絮地说道:“你要说他坏也不见得有多坏,您也看见了,无非就是吃饭喝酒赊点帐。他一个人能吃喝多少呢,我们这些商户也就当行善积德了。”
“但是我们难过的,并不在自己的这点损失,而是可惜,可惜他的天赋。”
“天赋?”
“这个魏无暇父母我都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信佛,礼佛,家里的香就没断过,每逢初一十五都要谢市专程到海宁寺来拜。所以魏无暇小的时候也是跟着他的父母一起礼佛,耳濡目染之下小魏无暇也是学得有模有样。”
“怪就怪在某天,他们一家三口同来海宁寺礼佛,恰好碰到两个和尚辩经。这本来是常有的事,魏无暇的父母不去管他们,自去烧香抄经,却不想小魏无暇却听了进去。”
“那日他们二人辩的是: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一和尚说:一归万法,一和尚说:一归吾心。小魏无暇却插了一句,一归于无。本来两个和尚面红耳赤地你一言我一语,忽然听到这句,都转过头来看他。于是他就成了我们这里的名人,也成了海宁寺的净人。”
“进了海宁寺让他的父母高兴了一阵子,可是当他进了海宁寺后,反而又忽然变成了这样一幅浪荡样子,他的父母也是软硬施遍毫无办法,只得由了他。这就是他的缘吧。”刘掌柜叹了口气,“我们就是觉得可惜,如果他能把他那份悟性好好钻研佛法,说不准能进悬空寺?至少也能成为一代大师吧。你看看现在呢?唉。”刘掌柜说到此处摇摇头,默默把桌上的盘子收了起来,留下了若有所思的两人。
白天没写完就凌晨写……
PS:文末提到的辩题“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是少林寺08年的辩题,文中给的三个答案,都很粗浅。一归于无,这个答案在我看来也似乎是弘忍法师所说的“未见本性”,希望对佛学感兴趣,有更深理解的读者可以给我留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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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海宁寺与会怪人,冥海岸又遭长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