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时,海晏仍旧炎热,人们吃罢了午饭,便拿着蒲扇到凉塌上去午休片刻,直等到未时末才会爬起来继续当天的活计,即便今天是菩萨的成道日也不例外。正在海晏人纷纷洗了碗,冲了凉,摇着蒲扇往塌边走时,云松、清音二人顶着烈日,走在街上。
日头毒得仿佛有某种威压,将风、云甚至地上的浮尘都捻到无穷低处,无限远去。云松、清音走在路上低着头,要辨别方向时,只能略一抬眼,瞄一眼街道的情形。四下无人,寂静仿佛白天午夜,门板上招摇的福字,门口的老旧板凳,晾晒的鱼干都在沉默。
云松、清音无言走着,直走到海宁寺门仍是一路走来的情形无二,使得二人有些恍惚,仿佛早上的热闹情形是一场梦。二人走进的是海宁寺侧门,跨进海宁寺后让两个少年人的腰重新直了起来,与早上的正门不同,侧门进入之后便是僧人们生活、活动的院落,院落中并列两行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树荫近乎满了院子。往院心处去一些,有两个木人桩恰在阳光下暴晒着,而与木人桩一同暴晒的还有两名上身精赤的僧人。
云松、清音跨进门来还没及四下望望,就被在少有阳光下修炼的两位僧人吸引住目光,见那位离二人距离稍近些的僧人忽地脚下踩左丁字步,脊背微倾,右拳探出打在木人桩的头上。
“我这……啧。”那僧人卸了功,左右看看自己的手,“感觉这招使出来的劲道不对。”
“我看看。”旁边那位僧人侧过身来看,一眼看见在门口站着的云松、清音二人,拍了拍身旁的那位,二位一看,一溜往里间僧房跑去。
清音却来了玩兴,“云松哥,你信不信,刚才那个和尚使得那招,我比他使得好。”
“我可不信。”云松笑道,见清音走上前去,随意择了一个在阴凉处的木人桩,脚下踩左丁字步,忽地左脚后撂,脊背下压与左腿呈一条线,右拳挥出打在木人桩的胸腹位置,只听得木桩一声闷响,似有些破裂声音。
云松只是笑笑,却听到一侧传来声音,“不想我师兄弟二人趁寺中师兄弟午休时刻补补拙,恰逢两位光临,方才衣不蔽体实在失礼,罪过罪过。”方才两位和尚各穿了件淡蓝灰色僧衣,又走了出来,双手合十冲云松、清音行了礼。“小僧慧定,这位是慧生,还未请教二位?”
“我们不过是旅经海晏,早些时候在冥海边与禅明师傅交流了两句,现在左右无事便来寻他。”
“禅明大约还在休息,不妨二位先到茶室稍候,等禅明起了,便通报二位。”慧定毕恭毕敬地回道。不等云松作答,从侧门摔摔打打进来一个人,身形脚步仿佛贴地游龙,似跌非跌,似走非走,一路游到清音左近,却一下撞在清音身前的木人桩上,清音闻得来人一身酒气又举止马虎,吓得后撤两步。
再看那人,扶着木人桩慢慢爬起,眼前的人显着重影,四下看看,一眼看见了在近处的慧定、慧生,又看看木人桩上的痕迹,大着舌头粗嗓子说道:“慧定、慧生,你们这招金鸡独立可算练明白了”那人一面说一面点着木桩上的创痕。
“好!”那人身子左右摇曳走到二人身子中间,勾住两人肩膀,“接下来,我就教你们下一招,扫趟腿。嘿!”见那人身子猛一坐下,以左脚为轴,上体前俯,却不知怎地左脚被右脚拌住,摔倒在地,不等慧定、慧生二人去拉他,两只手已经提了上来示意不用,“别,别拉我,我是想给你们示范下一招,枯树盘冲。”见他双腿,右掌屈肘亮掌,预备起身,却不知身下又如何被陷住一下子起不来了。“欸?我这怎么回事?罗汉拳都耍不开了?”
云松见状三两步走上前去,架住那人腋下将他提起,“魏无暇,你再跟刘老掌柜多要点酒,你就能耍明白了。”
魏无暇这时才迷瞪着眼看拉自己这人,笑道:“哦?你说得对。”一抹腰间的葫芦,提在手里就要饮下,却被慧定、慧生一把拉住。“魏师兄,今天是菩萨的成道日怎么能喝酒呢?”魏无暇看看两个光头和尚自觉无趣,将葫芦从他们手里夺回来,插回自己腰间。
经历这小插曲,大约魏无暇也清醒了些,看看木人桩上,又看看两个和尚认真的表情,“我料这木人桩不是你们二人打得吧?如此迂腐木讷,怎么突然进步就如此之快?”
慧定、慧生二人摸摸脑袋。“是我打的。”清音回道。
“你?”魏无暇的眼里满是兴趣,“你看他们打一遍,就能学会?”魏无暇单拳发力,一拳将木人桩腰腹处打断,低眼一看,果然方才清音的一招金鸡点头力道已近乎穿透了木桩。
“你之前学过武吗?”魏无暇问道。
“学了些三清阁粗浅功夫罢了,不精。”清音的回答倒不怯懦,大大方方地回道。
“看来三清阁也不简单呐。”魏无暇笑着点点头,“我耍一套罗汉拳,看你是否果真能学会。”魏无暇一甩身周的三人,在原地打了起来,从起势,童子拜佛,一直耍到坐山势,收势,整个六十一路罗汉拳打了个遍。
原本慧定、慧生还想劝阻魏无暇不要如此做,但一来罗汉拳本就是悬空寺的入门功夫,不少俗门弟子都可以学习流传甚广,二来自己二人也想借此机会学一学看一看,也就住了嘴。
虽说是六十一势,但魏无暇演得极快,许多发劲,该慢处仍旧耍得飞快。“好了,清音姑娘,你学会了吗?”魏无暇站在原地,看着清音似笑非笑。
云松在魏无暇演练罗汉拳时注意力全在魏无羡身上,看他练完这套拳感觉心里只记得个六成,要说练多半只耍得出两三成。正在这时云松见清音一脱往日那副模样,左掌右拳一推行了个礼,便自起势一路耍到收势,行动坐卧之间,上下相和,步随手变,劲力刚柔相济。
云松却在她的拳风腿影之中看到一个泼墨江湖,似乎直到此刻他才发觉了她的光芒,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光芒。
魏无暇笑着鼓起掌来,走到清音身前,正准备说些什么,却仿佛立时注意到了一侧的云松,便又扭过头来,“云松兄弟,你们这是?来找我玩的吗?”
“我们原本是打算来找禅明……”云松说着,一面心里觉得不对,担心这个不知深浅的魏无暇会如何多想,正准备找补,魏无暇却径直扭头,“如此甚好,你去找禅明吧,这样的话,清音姑娘似乎就没有什么事了,不妨我们在这里研讨武艺?”
云松二人还没答话,一旁的慧定、慧生先说道:“禅明还在午休,此刻恐怕不好打搅吧?”
“而且,清音也实在不好跟阁下单独相处。”云松的话跟在二僧之后,左手拦了过去将清音护在身后。
魏无暇看了看四人的神情,笑了笑,“无非是普通的武艺切磋罢了,更何况我们都是出家人,云松兄不必如此紧张。”
“毕竟……”
魏无暇摆摆手,不想听云松的客套话,“罢了,我候着醒醒酒,你们出来了我们再谈。”
“可是……”二僧问道,“我去叫吧。他多半没睡呢,他这年纪能睡着午觉吗?你们也不动动脑子。”魏无暇看了两眼慧定、慧生,便领着众人往禅明的禅房去。
魏无暇走到门边并不敲门,探出耳朵略一听,便猛地一拍房门,“禅明,有人找!”魏无暇忽地迅疾动作让慧定、慧生吓了一跳,这时魏无暇转过身来,“还有你们俩什么事啊?去吧。”二僧闻言连忙称退。
“你还是这么没规矩。”禅明的声音懒懒从房里传来。
“你是我师侄,我跟你讲什么规矩?”魏无暇大大咧咧走到凉塌边,坐下后冲盘坐在另一头的禅明说道。二人之间间隔的方桌上坐着一炉香,香气辽渺古朴。“我来,主要是因为这来了两位贵客。”魏无暇似这才注意到来人有两位,立时从塌上跳了下来,快走两步,又跳上塌欲与禅明并肩坐着,位置却不够,便一手扶在禅明肩头,一手扶在禅明腰间,将他往里推了些。禅明受扰,睁开眼睛,一脸嫌烦地斜眼看了一下魏无暇,便卸了盘腿候着。
见云松、清音落了座,禅明沉声问道:“二位来访,有什么事吗?”
“我们二人从赵国前来,本想一路直往韩国去,可惜眼下除秦、赵两国外,都各有战事,因此跟着镖车便只能走到这里。不知如果要往韩国方向去,还有什么办法没有?”云松想来在此地也不认识旁的人,更何况这九转灵童看来还比较好说话,不妨单刀直入。
“这事,我听来没有什么办法,你呢?”禅明微低着头想了片刻,转而问道身旁的魏无暇。“如果要现在去别的国家,或许只能去悬空寺碰碰运气,或者去咸阳试试。”
云松点点头,“我们来时也有所听闻,可到了悬空寺或者咸阳似乎也是人生地不熟,彼时又一筹莫展。”云松说完抬头看看两人神色,见两人都略低头沉思着。
“说来,早上的事幸亏有你,按理你说这个话我应该帮到你些什么。”禅明缓缓说道。“可是眼下各国战况纷呈,我实在也不能给你打些什么包票,我写一封手书,你带到悬空寺找智迟试试吧。”
“多谢。”云松顺势说道,眼见禅明写信已无暇去顾他如何称呼智迟的了。魏无暇眼见所托之事已经妥帖,又恢复了那副无所谓的模样,看了两眼禅明写的东西自觉无聊,便把脸凑了过来,“云松兄,清音姑娘,一会儿在练功房去切磋切磋?”
云松微微笑着,清音却答话了,“不想你除了喝酒还有别的喜好?”
“喝酒算什么?”魏无暇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喝酒不过是些小癖好罢了,这海宁寺无趣,打发时间而已。”
“那你这么能,让你去悬空寺你怎么不去?”禅明一面写信一面分神揶揄魏无暇。
“海晏,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岂能轻易离开?”
“你就是怕了。”禅明冷冷说道。
“我魏无暇有什么怕的?切。”魏无暇冷哼一声,略别过身子,又斜眼看了一眼禅明的信,转而对云松二人说道“一会儿,我们交流交流。”
“那我们就客随主便吧。不论功法还是武术都还粗浅,希望魏兄不要见笑。”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魏无暇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喜不自胜。禅明一面落款收尾,放好笔,一面说道:“你要是敢,不妨去悬空寺试试,不游历四方怎么是好男儿呢?像这位云松兄弟一样。至于回家,什么时候都能回,你能走,难道海晏还能走吗?”
“禅明,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啊?”魏无暇听了这话直站了起来。
“不是我以为,事实而已,你看看。”禅明将他写好的手书,推到魏无暇眼下,“这里我也落了你的名字,智迟、智通、智空三位太师祖各分领了罗汉堂、般若堂、达摩院三处,你去了大有裨益,就算能耐不足,看了天外天,人外人,回来了也好归置心性,不要一天到晚没有正形。”
“好好好,云松兄,清音姑娘,我与你们一同去悬空寺,你们欢不欢迎?”
“我们自然是求之不得。”
“好,禅明,小爷我倒要领教领教悬空寺的和尚是不是就长了俩脑袋!”
禅明听了魏无暇的气话只是笑笑,总算把他逼到悬空寺去了,心里尽管是愉快的,面上却一点看不出神情,镇定自若地将信收了起来,递给云松。“如此,那一路上魏无暇就拜托给云松兄了。没想到早上云松兄救了小僧,下午又受了如此使命,实在不知道如何谢你了。”
“哪里的话。”云松还准备再说,禅房的门忽地被打开,闯进来的僧人已被雨打湿透,蓝灰色的僧衣已经湿黑一片,他站在门口愣怔着说道:“蛟龙又来了。”
四人闻言立马翻爬起来,顾不得许多,直闯出门去,这才看见天不知何时已阴沉似墨,辨不出天际云间的翻涌,世间失色,暗风四起,豆大的雨点似散落珠帘一般往下掉。正在一筹莫展时,魏无暇一把抓过报信人的胸口,“妖兽在哪?”
“我也不知道。南北西东似乎都有。”
“主持那边已经通知到了吗?”禅明问道。
“已经通知了。”
禅明点点头,“我们直往北去就好,其他的地方应该用不上我们了。”
“你确定吗?”清音望着近乎末日的天空,在凄烈的风中问道。
“北边是他们的退路。”禅明沉声说道,领着众人一路往北去。
防御工事、城墙一类对于海蛟已无太大意义,此处汇聚着海宁寺的数百僧人结成了一百零八罗汉阵暂时作为城防,可海蛟时而腾云时而潜海,因此这阵法也堪堪自保,只能止住海蛟前进的步伐。
四人赶到时,正巧看见三五条海蛟往阵法上撞试图冲破阵法往城中去。“你们此前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海难吗?”云松问道。
“从来没有,但也应该有所料想,不过现在看来,情形已经超过了料想。”禅明沉声答道,继续领着众人往前跑去,一径出了关口,云松猛地把清音往身后一推,“保护好她。”罗汉阵法所结威光立时将清音掩住,云松见状将城门重新合好。
许是见了有人出城,悬在半空的海蛟停了攻势,三人这才抬头去看,仔细分辨下才能看出在云团中起起伏伏的长虫竟有六条,且看来每条都比早上那条年长许多。
“看来这下不好收手了,你不用到处找对手了,把这儿摆平吧,就当给你践行了。”禅明说道。
“看起来它们好像是给早上杀的那条长虫来报仇的,不过无所谓了,就当临行前把海怪除一除,免得日后你们再来头痛。”魏无暇笑道。
正在二人豪言壮语的功夫,天上异象再生,黑云翻滚,雨势更猛,远近处的雨可在空中连作一条垂线,天空中雷光隐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