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松笑着转过脸来,“你总能把我从无端的情绪中拉出来。”
悠闲的时光既快又慢,这两日云松和清音在海晏四处游玩,尤其从北城门出去数里后,左右是冥海的沿线,云松和清音会长久地站在这里看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冥海。
海晏人早就对这片了无生机的海失去了兴趣,云松和清音这两个山里人却对它有格外的热情。“从前只是听说过海,还没有真正来见过,但似乎看来冥海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美。”海风把清音的话撕得支离破碎,灌入云松耳朵的大多是风声。云松略侧过脸去看她,风把她的两鬓和额前的头发吹得四散分开,脸颊上不时挂着丝丝缕缕的头发,间或抿到嘴巴上去,她讨嫌地看了一眼唇边,又用手将它挽在耳后,然后眼睛看向大海,眼中的讨嫌又化成了对海的欣喜,方才在风中碎发下的破碎美感又变成一股熟悉的温热流在云松的心间。
于是云松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出去。的确,冥海是不漂亮的,即使在这六月间,日日晴朗的好天气,冥海也是不美的。天上总挂着一团团的云,晴朗也晴得不那么痛快,海上的咸腥味道一阵紧似一阵,悬在淡灰蓝色的海面上。海岸边是黄绿色的沙滩,沙子里潜藏着砖头、卵石或者朽木,它们当然不甘心就此沉眠地下,在日夜潮汐的冲刷下偶尔会探出头来,给还对冥海感兴趣的人们一个摔跤的机会。
就是这样的海岸边,云松和清音仍晨昏两刻都会来站站,他们迎着腥咸微冷的海风,看着朝阳从那头升起,或看着夕阳在那边落下。他们会脱去鞋袜,让脚陷进湿冷的沙滩里,期待在涨潮时,海水没过自己的脚背。但海水的潮起潮落自然不会遂人所愿,所以当潮水低落时他们会更靠近大海,将裤管卷得更高些。而海水似乎是善于以退为进的高手,这一次它会冲过他们的膝盖,惹出他们的一阵狂笑,在夕阳下,或在朝阳里。
“秦国礼佛不事渔业,海滩上如何会有那么多的砖石朽木呢?”清音趁上菜的功夫问道。那堂倌听了清音这话,冷哼了一句,“那冥海又不是我们秦国的冥海,我们如何管得了海面上的那许多事。”说完这句,那堂倌似乎自觉口气不对,转而赔笑说道:“客官,不是小的针对您,临着冥海的,七国中就有五国,我们秦国和赵国不事渔业,不代表人家不做些什么,人家弄了丢在海里,自然而然就漂到我们这里来了。”
清音又问道:“但是既然已经在你们这里了,为什么你们也不管呢?”
“嘻,客官,那又不是我们弄的,我们为什么要管?”那堂倌露出一幅弹嫌的神情,“莫不是人家搞得烂摊子丢到我们的地界了,我们就要负责?没这个道理的呀,他们要弄就弄吧,反正冥海又不是我们秦国的冥海。”
“谢谢小二哥。”云松摸出两个铜板来,递到堂倌手里,堂倌一看手里的钱,脸上又变换成喜色,“二位贵客慢用,我去后面候着,您有什么吩咐再招呼。”那堂倌佝偻着腰,一面说话一面幅度小频次快地急点两下头,脸上笑意灿烂往后院去了。
清音递过来一个疑问神情,却没张嘴。云松把手伸过去,搭在她的左手腕,轻声说道:“先吃饭吧。”
转天便是六月十九清晨,云松躺在床上,听到了楼上楼下都有走动、说话的声音,自己也睁开了眼睛,眨了两下,起身往窗边去。外面的人流已经三三两两在街面上走着,有的手上拿着大大小小的纸包。云松便推门快步走了下去,却见清音已经倚在客栈门口。清音听得身后有人来转过头去,笑着说道:“云松哥,你醒了,我们也去买吧。”
云松疑惑地看着她。“去买香烛到海宁寺去拜观音菩萨,然后海宁寺会开出一条队伍,一路上可热闹了。”清音一面笑着,一面走过来拉云松的手,“然后我们再去买两个瓶子,插上杨柳枝,寺庙的队伍也会向路人洒瓶子里的水。”
“这个我倒知道一点。”云松被清音拉着无奈地笑笑,二人一起汇入街面上的人流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天逐渐大亮,街上的人群愈来愈多,也愈来愈多的人们抱着纸包走进海宁寺。
天却由晴转阴,远近阴晴不同的云团将天空割成不同的亮暗块,海边的天气本就易变,海晏的百姓们都没有关注天空的变化,都专注在近处海宁寺的人流中。海宁寺黄墙灰瓦,寺门旁左右两侧的墙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随着人流进入寺门,两侧供奉着护法金刚、四大天王,再往里进,供奉着诸天罗汉以及正中的弥勒佛。此时已走入前院的院心,正中豁大的天井中前后放着一枚方鼎和一枚圆鼎,左右是鳞次栉比的灯架,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长明灯。
进门后的香客不少便在此处驻留,一侧还有海宁寺的香火处,也围了不少香客。正在云松、清音二人预备随着人流继续往里进时,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上的燃香祭拜活动,抬起头来朝里间看去,四下里七嘴八舌的讨论声逐渐让二人明白发生了什么。
“九转灵童这次会和庆贺队伍一起来街面上。”
“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九转灵童参与这样的活动,之前还在悬空寺时似乎还不容易见人。”
“据传这位灵童是明性禅师的转世,自然要弄清楚。”
“明性禅师是悬空寺智空、智通、智迟三位禅师的小师叔,据传也是某位禅师的转世,传到现今这位已是九转了。”那人随着人流挤动继续说道,“法号禅明,是悬空寺禅字辈的头一位。”那人随人流越挤越远,而人们也朝着某个方向移动着。
云松、清音任人流涌动把他们带到地方去,一径涌到侧院,却看见海宁寺的礼佛队伍已经集结起来,队伍前后是些寻常的礼佛队伍,莲花座上的“菩萨”手持玉净瓶同众人微笑着,其身旁是些着嫩绿僧衣的僧人双手合十,赤脚,随同行走,队伍中央有一个高高的红色轿子,淡黄门帘,前后由两头大象担着,格外惹眼。
“想来那就是九转灵童的轿子了,不知道今天第一次一道礼佛,会不会在凡间留下什么训示。”
“那我们赶紧奉上香火跟上他们的队伍。”
心思快的人们大抵怀揣这个心思,稍迟钝些的还在看着礼佛队伍远去的背影,而两股不一样的湍流汇在此处,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
“似乎去看看那个他们传的九转灵童要紧要些。”云松轻声说道,手里一直紧紧攥着清音的手,不然二人早就被挤散到不知哪里去了。清音闻言略一点头,云松便把另一只手穿到清音腰后,清音脸上的绯色一染,整个人忽地随云松高高腾起,惹得身后一阵哗然。
二人踏过房上的灰瓦,远远可以看见礼佛队伍往北去,再一跃,便到了街面上远远跟着他们。自礼佛的队伍走过后的地方,人们便开始用瓶中的杨柳枝互相挥洒水,成人自然只是讨个彩头互相意思意思,直到某个人忽然泼了自己很多水时,整个洒水的氛围才开始变得热闹起来。而小孩们想得没有那么多,只觉得是个可以欢闹的日子,从家里带着小桶,小盆拿着其中的水瓢就往小伙伴们身上泼洒,洒到末尾处径直拿起桶来,一面笑着一面朝伙伴们倒去,街上满是河水落下又腾起的画面和大大小小的欢笑声。
云松和清音走过时自然免不了被水淋湿,刚被淋上时,二人相视一笑,若不是对九转灵童感兴趣说不准也会加入众人的泼水游戏中。二人终于走过那些热闹的街道,渐渐近了海晏的北城门,这里也有许多的围观百姓,但他们对于泼水就远不如城中的那些人们兴致那么大了,互相用杨柳枝甩上几滴,便目送着礼佛队伍逐渐北去。
随着队伍出了北门,围观的人们让出通路,默默注视着队伍所作的一切,见队伍一路开到冥海边,队伍头上的两名僧人将手中的瓶子轻轻放进海中,用手一拨,瓶子便随着潮头落下涌入海中。
那僧人刚一起身,沙滩上便落下了指头大小的雨点,刚开始一两三点,随即骤然落了下来。却见礼佛队伍面朝远处的天空,合十礼拜,两侧的百姓也跟着礼拜,拜后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菩萨成道日礼佛,天上降下四海之水,大家的诚心应验了。”众人笑着欢呼着,礼佛队伍这时缓缓调转方向准备回到城中去。
礼佛队伍调转过来,拔腿往城里动身的片刻,妖风大作,将沙子衣衫尽往众人眼里吹,大家只得用手略作遮挡,眯缝着眼睛观察周围,却见天空不知何时已变作铅灰色,原本被远近不同的云块切割的景象已化作乌有。云松将胎息功运转起来,避过周身风沙凝神向远处的天空看去,在风云之中似乎还有异动。见一长虫似蛟似蛇在云海中翻滚,不时显露出它灰白色的身子。
如此情形自然惹得众人转身眯眼细看,但人转身自然是容易的,莲花台上的“菩萨”和两头大象却没那么容易转身。众人还在远远观望,妖风更紧,吹得人周身凄冷,那云中长虫兀地从云端低矮处显出相貌来,头顶一对犄角,相貌肃穆,口边的胡须一路飘到尚在云中的身后,那长虫似乎也远远见了沙滩上的众人,竟直飞了来。
“祥瑞!天大的祥瑞!”
“佛祖开眼,遣来神龙,不日我们就都要飞升成佛啦!”
围观的人们连带礼佛队伍中的僧人,见那长虫飞来喜不自胜,纷纷跪下磕头。那长虫一径直飞,飞到离众人十余丈远时,众人得以看清长虫的面目,脸倒是与传闻中的白龙十分相似,但眼前这条“白龙”,竟没有脚。这点疑虑在众人心中倒很容易抹除,大约是从前的传闻传错了,而今“白龙”就在自己眼前,明明白白没有脚,再加得以瞻仰神龙天颜,可见这九转灵童的特殊。
于是众人一面跪拜长虫,一面跪拜自己近处的九转灵童。这当口莲花座上的“菩萨”遣来身边一僧人耳语几句,那僧人连点几下头,走出队伍来到长虫跟前,“此乃下界秦国海晏境内,敢问神龙所来为何?”
那长虫见此人走在人前,说了一通,不明所以,四下看了看,猛地沉下身子,打了个圈,搅得沙尘、水汽扑了众人满脸。等众人收拾好脸上的贴满的灰尘,再一看那人已经消失了。
“许是我们心不诚?”两侧的百姓左右望望没有看见方才站在人前那位僧人,几个胆大的互相撺掇,走上前去跪了下来,与此同时两三位僧人也走上前来,同他们跪在一起,对着天上的长虫跪拜。
长虫再次欺下身来,不等风沙再起,众人已将自己的眼口护住,已有经验的众人可以趁此机会略微观察“神龙”。不少人或因位置或因避法,可以清楚地看到:长虫贴着地面大口一张,便把人前跪拜的一干人等全都吃了进去。风沙水汽还悬在半空就听得人群中各类声气的呼喊,“吃人啦,有妖兽!”
围观的百姓们拔腿就往自以为是城门的方向跑,一干僧人倒还稳得住,三两站住,结成法阵且看长虫如何应对。不料长虫根本不看僧人所结法阵,打阵法一侧溜过,直往四散逃窜的百姓那里去。
云松、清音仍手拉手站在原地,被近处的僧人法阵护住。忽听得一句“孽畜。”声音稚嫩,所说的话却又如此老气横秋,抬头再看,九转灵童已掀开轿帘从轿子中走了出来。
云松只见他一身白色僧衣,抬头略看了眼长虫所去方向,快步走过象背,翻身落地,双手伸开继续往前跑着,双手每触到一处僧人所结的法阵便立时消弭。结阵僧人倒也不奇怪,只是默默地后退半步一旁立着。
长虫的速度极快,但一面奔袭一面追食百姓终究速度还是慢了下来。离城墙大约还有三里时,九转灵童追上了长虫,双手已结成浑圆佛光,便去擒长虫的尾巴。
双手刚一掐住,那长虫猛一掉头,回转来血口一张便要吞下九转灵童。九转灵童以进为退,手脚并用快步攀上了长虫的身子,却不想那长虫头一转势又要咬来,灵童只得一顿脚从蛇身跳了下来,避开这一口。
灵童刚一落地,双手手印猛掐,佛光化作巴掌大的卍字印结在右掌掌心,凝神观察。却见那长蛇左右看看奔逃的人们,又看看灵童,终究还是觉得灵童的出现更恼人些,身子斗折闪挪,快速欺到灵童身前。长虫自觉自己身法诡谲想来灵童断不能辨出自己彼时会怎样攻击,却不想刚刚能看清灵童的脸,灵童似早已看透自己的行动路线,右掌往前一推,那佛光卍印落在了长虫的印堂处。登时长虫脑中似洪钟大吕的闷声不绝于耳,回响频频,冲势瞬间不为自己所控,胡乱冲了一阵,猛地一下跌在沙滩上。
灵童眼见长虫不得再飞,眼睛紧闭,缓步走了过去预备查看,刚走近长虫的头,忽地天色一暗,一抬头却见蛇尾已落在头顶,正要闪身,同时心中暗呼:恐怕不能全身而退了。
灵童闭眼咬牙,后撤一跳,再睁眼,却发觉自己安然站着,身前站着一个浑身白气的少年,双手抬举阻了蛇尾。不等灵童再说什么,那蛇尾又高高抬起,似要胡乱横扫发狂,灵童双手合十,周身似金钟实凝护了周全。再看那少年,蛇尾狂舞,却不退反进,往蛇身上爬去。
那蛇尾正好甩在灵童周身的金钟影上,只听得一身沉闷钟声,不见灵童飞走,只见那蛇尾立时瘫软下来。少年趁这机会快步往前,估摸着是这长虫“七寸”所在,以指为剑,剑气透体。
霎时,黑腥粘稠的妖血似激流喷泉般高高射起,而后从伤口处缓缓流出,一半渗进了沙地,一半流进了冥海。
灵童见状收了功法,缓步上前,略一行礼说道:“多谢居士出手相助,如若不然,小僧恐怕在这蛇尾下落不了好了。”
云松此时的衣衫已被蛇血染了近半,脸、手上也满是黑色血污,笑道:“好说,大师不也是为了百姓出手吗?”
“可这些是我秦国的百姓,我如何能不管呢?居士不过游玩至此,却能仗义出手,是小僧不及的。”灵童双手合十又施一礼。
“秦国的百姓是百姓,天下的百姓也是百姓。”
灵童闻言神色一紧,合十问道:“敢问居士尊姓大名?”
“尊姓大名不敢当,在下三清阁徐云松。”云松微微笑道。
此为上周加更,emm,争取今天白天再写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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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苍梧告破覆雪负重伤,龙门东行云松度佳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