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雪尚在城中往南门赶,路上已能看到远处冲天的火光,耳边是隐约的嘶吼叫杀声。
到了城门,映入眼帘的是因火光照成红黄色的城墙,城墙上火势滔天,不知生死的士兵仍站在城楼火中,只有些许嘶哑凄厉的叫喊。“敢退下,立斩不赦!”城门近处只有些许怒吼,而与更远处密集的呐喊相和,仿佛一块铁板上的虱子。
覆雪快步上楼,在火光中的仅存者,正是日前被覆雪在几乎同样的地方心中暗赞的那人。此时在火光中他的侧脸明暗不定,身上的盔甲也被染成黑红色,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城外不多的守军和齐国士兵交战的情形,左手紧握着半块方形玉珏。
“为何不射箭助战?”覆雪沉声问道,眼睛看着城下,将士们都置身于火光下的阴影中,只能从一点点细微反光中察觉他们的攒动。
“现在城防夜战中,敌我不辨如何射箭?”那人反问道。
覆雪闻言却不回答,反问道:“敌众我寡,射中我军将士的可能大还是射中敌军的可能大?敌来我往,不知如何助阵吗?”覆雪低头解下八宝乾坤袋,坤字一亮,袋口飞射的蛇身往那人去,咬在肩头。只见那人略愣怔了一下,双目瞬间灰质清明,再看城下荧光烁烁。
“做些力所能及的,若只是杯水车薪,便碎了手中玉珏,激活法阵后便到西门去,那里也需要你。这里有我。”覆雪说完,正准备翻身下城。却见那人一抱拳,“阁下是韩仙人?”
“快去吧,冯百户。”
冯没羽顿时悲喜交加,泪流满面,忙跪下磕头,“苍梧就依仗仙人了。”再抬起头时已不见覆雪身影,忙将手边的箭以身旁的火引燃后,朝远处的齐军来犯方向连射几箭,便带着自己随身佩刀,往西门赶去。
覆雪落到地面后,准备说些什么鼓舞士气,不等开口,有一句话已经递到耳边。“终于来了。”
覆雪眉头一皱辨不清声音来源,只觉得那人仿佛就在自己耳边,自觉背后无人,抬头一看,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凭空悬在半空,远处的火光将他的衣着脸庞照得阴晴不定。
覆雪体内的妖气流转,发觉这悬在半空的青年体内血咒要结之处在手阙阴包经的天池穴、足阳明胃经的气户穴、手太阳小肠经的天宗穴、秉风穴,其余穴位间或有些血咒的痕迹但飘忽不定,大抵只作流转暂存之用。
“这些穴位前胸后背都有,一时间还不能全部辨析明了。”覆雪眼睛一眯,想起那些葫芦中所记载的各类事项,又想到那个打算靠覆雪捞点好处的摊贩,不知道还在不在世上。“这些穴位的状态再加此人现在凭空站立,大约是风?火、水、木?”
覆雪前后思量不过两三个呼吸的事,身前沙尘乍起,朔风袭来。再抬头看,那青年左右双手作剑指,左手指天右手指地,掌根相接,放在胸前。
“没看出来你有什么特别的。”那青年轻声说道,掌根不动,左右手猛地调转,霎时间覆雪感觉仿佛天地颠倒,神魂离体,被火光微微照亮的置身沙场仿佛涌进深海里,顿时化作蓝黑色往更黑处去,意识也模糊了起来,头脑昏沉,几乎跌坐下去。
就在这时一股沁凉寒意冲上脑门,覆雪猛眨了两下眼睛,发觉自己忽地摆脱了昏沉的状态,抬手才发现,右手握着的伤神散着玉白荧光。
“看来这件法器才是关键。”那青年一面想着,手上法诀不慢,掐到寅时,覆雪脚边的沙尘旋而腾起,掐到辰时,风已凝在覆雪腰间,最后恰到午时,那青年才低喝一句,“风绳。”说完这句,覆雪的四肢、头颅、腰身都被风绳缚住不能再动。那青年见状,飞身下来,其间所过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那青年近前来,覆雪才见得,朗目疏眉,却衬着一张黝黑面皮,一身青衫,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拿走这件法器大约还有点用,再毁掉你的丹田。也不知道师姐、师尊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那青年暗想道,眼神一转,落到覆雪手中的伤神上。
“我有一个朋友,和你一样也爱用风。他曾经还是符师,可惜后来进了洛城却意外陨落了。他的遭遇给了我一些教训……”那青年眉眼一顿,他对这种临终感慨感到厌烦,眼睛快速地瞟了一眼覆雪的脸,却见到一张布满杀气的笑容,“你知道法师紧要的是什么吗?”
那青年眉头再紧,覆雪继续说道:“别近敌人的身。”覆雪经脉中的数处要穴豁然大开,奔腾的妖气若开闸泄洪一般,瞬间将周身的风绳震散,提枪一顶便要刺穿那青年的胸膛。
那青年一面脚下急退,一面回手掐诀来防已然不及,伤神的枪尖抵在自己胸前。忽地,胸前血光乍现,血肉似开膛破肚般从那青年胸口涌出,顶住了伤神的枪尖。覆雪见此异象,猛眨两下眼睛,那涌出的血肉上布着密匝的黑色符文,青年天池穴上的血咒痕迹在他的灵气运转几个周天后,已经变得同旁的穴位相差无几。
“还能吃我三下?”覆雪一拧伤神,其中幽魂似饥肠饿鬼,猛地往血肉上攀附去咬、撕扯,更有甚者透过破开的细微创口直往他身体里钻。
那青年见状大惊,手中法诀刚稳,手上的柳叶风刃不往覆雪处来,直往胸前一挥,将那血肉切离下来。气血损耗倒在小事,有些许游魂杂进了体内,搅得他心烦意乱,神情恍惚。“好在血咒所种的穴位大概都能舒缓当下的症状,至于杂魂的事,只能回营再说。有些轻敌吃了大亏,不过现在看来这人也不过如此。”青年抬头时,狠厉的眼光正对上覆雪玩味的眼神。
“对我不够了解?”覆雪笑着问道。青年却不答覆雪的话,从腰间抽出一把黑木尺,不过三尺长。覆雪的眼睛一眯,那木尺的纹路中隐含着金光,那金光似有无穷威严,让覆雪不敢再看。
“我不了解能来这里等你吗?”那青年嘴角微翘反问道,“我近身自然有我近身的资本,轮不到你这奸佞邪祟来教育我!”那青年一扭身子,手中的黑木尺刺来。覆雪顺势后撤,眼睛一直关注着青年体内的血咒变化,气户、天宗、秉风三处穴位仿佛被激活一般,猛跳起来,连带血咒赋能的巨大力量在经脉中的行走路径也渐渐在覆雪眼中明晰。
那青年见覆雪后撤,右手拿尺,左手掐过子、午两关,踏步向前,举起木尺就要打下。覆雪见状原想闪身避过,再谋反击,却不想那木尺被青年举起后金光毕现,自己经脉流转着的妖气也被压回丹田,一时间竟无法调动,只得提枪格挡。
尺、枪相撞的瞬间,金光乍泄,将这一块夜晚照得恍如青天白日,尺下附于枪身的幽魂似受刀山火海的酷刑一般,间或能看见的些许面庞都露出极端扭曲的痛苦表情,更多的幽魂不等露出表情已在金光下消亡。
覆雪双手架枪自然能察觉伤神之中的变化,丹田强走,任凌风留下的仙气自脐下再掀风暴,脚下发劲,往那青年窝心一脚。那青年只得后撤退开,给了覆雪喘息之机。方逼退那青年,覆雪便把游走周身的残存妖气封回丹田。那仙气依然肆虐起来,自任脉末尾的气海、关元数个穴位起,径自袭扰到四满、大巨等穴位。
此时覆雪只觉得自己脐下腰腹间仿佛一块寒铁,生生往下坠着却无办法缓和,方才仙气所惹的风暴正如一柄快刀,将某种覆雪看不见的东西切下之后,又被身体兜在丹田下,不适和恐慌占满心头。那青年眼见覆雪不适,自觉正是良机,刚一落稳身形便又上前来。
覆雪暗想,自己的功法之本、手持法器皆被那把黑木尺所克制,只能倚靠一知半解的八宝乾坤袋了。“背水一战。”覆雪一拍腰间,那八宝乾坤袋的坤字长亮,从袋口飞射出如实质般的灰色飞针,将覆雪腹部的诸穴位封住,一股温热暖流从会阴穴自下而上升起,止住了伤势也缓和了丹田下的不适。再看那青年,快步上前时,左手再掐寅、辰、申、午四关。“我看看你的坤诀厉害,还是我这乾风厉害。”
微风绕过那青年后,转眼化为罡风,向覆雪袭来,而那风中似乎也被青年以某种法术沾染了些木尺金气。覆雪此时已陷入绝境,自己的情报被对面这么快就摸透了,法器克制、功法克制,此时已别无他法,只得提枪硬接这股罡风。
覆雪长出了一口气,忽地想起刚得伤神时便提议要刺一刺韩王,既然二者实力相差甚远,再兼才收下伤神,实在不该如此冒进。覆雪抬头看了眼这罡风,“是有点自命不凡了。但是如果我都甘认平凡,如何成就不凡呢?”覆雪的身、心、意在这一瞬达到高度统一,将伤神揽在胸前。伤神似也感受到这少年人的热血,哀魂们急吼吼地尖声叫着。
“开狱释邪!”覆雪轻喝一声,周身因八宝乾坤袋生出的坤诀针全部收回袋中。覆雪提枪一跳,猛地下压正赶上袭来的罡风,罡风只能稍阻覆雪的落势,却把覆雪的皮肤眉眼撕扯得满是刮伤,枪身刚一拍在地上,那八宝乾坤袋中的坤诀气便往地上去。
只见地面霎时裂开一个寸余宽数丈长的地缝,无数幽魂受坤诀气引诱,从地底钻出,见那坤诀气飘飘然往那青年面门去,也把无数幽魂往那青年处领,浑然不顾黑木尺所射出的金光,前赴后继地跑着,嘴里呜呜咽咽,满是兴奋的声音自喉底嘶出。正在青年预备仗着手中黑木尺逼退这群幽冥鬼佬时,自无数幽魂间忽地出现一只枪尖,正是伤神。
方才覆雪将地底震裂引出幽魂后,便将伤神掷出,而自己十指合十,妖气快转,准备生抗下这罡风。却听得一个少女声音说道:“你输了。”覆雪只觉身前的罡风骤然消散,抬眼一看,幽冥鬼佬已然消弭,伤神插在那青年脚边,而那青年正对自己怒目而视。
“师姐,我还有手段!”那青年怒而说道。
“有什么用呢?方才那一击,他受伤,你必死。死了还有什么手段?”覆雪这才注意不知何时从重重夜幕中走出一个女孩站在那青年年一侧。
那青年被少女说得脸涨得通红。此刻天际已有些发白,此刻的三位身处黎明前的黑暗,只觉得互相面目深沉辨不出什么,然而覆雪从那青年说话的口气已能听出他的羞愤难当。
“师姐,让我再上一次!”
“褚修,这里是战场不是师门!胜败就是生死!没有再一再二再三的事!”那少女的口气不容褚修有其他意见,天色转得很快,光线熹微让覆雪能略看清那少女的模样。在黯淡的光影下能看见她一袭素洁长裙,头顶上缀满了银白发饰,脸上罩着一层月色面纱,只露着一对眼睛。
那少女略上前来,没有旁的形体动作,对覆雪说道:“久闻阁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覆雪没有应她这话,只是看着她。“我们对阁下已非常熟悉,可是阁下对我们还知之甚少。”那少女用微笑着的语气说道。“小女子姓陈,双字露华。自从各国王道兴盛,原有的仙府建制均被打破后便进了齐国的衍天监。曾经小女子就在这附近的仙府修行,若阁下曾经来过苍梧附近的话,大约那时我们或许见过几面。”
覆雪一皱眉头,陈露华又继续说道:“阁下也并非韩国中人,传闻你在韩国王上面前许下了这个守城诺言,此刻也算实现了吧?我这师弟虽说天资愚钝但方才多少也算重创了阁下。眼下不妨把与韩王的诺言放下,与我们携手。”
覆雪闻言想笑,便说道:“此刻我们双方已经走上了战场,姑娘才说这些,是否有些晚了呢?”
陈露华笑道:“或许同旁人这样说有些愚蠢,但是阁下的立场本来就与韩国不一样,现在站在我们的对面,无非有利所图。”尽管陈露华的确切中了要害,但覆雪不想在这样的情境里就不清不楚地答应下这些。正在沉吟,陈露华却又说道:“东魏炼出的那把神兵,是一把剑,其名辟水。”
覆雪突然抬头看她,陈露华却转过身子不去迎覆雪的目光,“东魏这把辟水剑,我们倒也知道一二,另外璞玉斋新到的那粒妖丹,我们也有些眉目。”陈露华越说笑意越甚,此时回过身子来,将伤神抽出递到覆雪跟前。“韩王可以给你的,我们可以加倍给你,现在这样的情形我们都很辛苦,何必呢?”
覆雪听了只是点点头,“与韩王的约定是否到此为止应该由我自己的本心来判断,眼下陈露华如此急燎燎地就想来拉拢我,若是草率答应,恐怕有诈。”覆雪如此想着,便说道:“感谢贵国美意,不过此时实在事从仓促,不妨等在下想两日,再来答复。”覆雪拱手便要走。
陈露华手中法诀暗掐,覆雪立时感到左手臂已显出些异样,在陈露华的催动下,整条小臂连带掌背显现出一道血咒的完整模样,一道长长的血符。原本在腕间的痕迹原来只是血咒的一角,此刻覆雪抬起左手观察到了手上的变化,转过头来问道:“这也是你们给我的礼物之一吗?”
“自然。”陈露华轻声说道,三两步近了覆雪的身,右手速出,一拍覆雪的神庭穴,自己的神识便被陈露华拍入内景中。覆雪这才看见自己的左手少阳三焦经已被血咒的威能布满,而其中种下的地方正是手腕附近的阳池穴。
覆雪尚在内景中,却听见陈露华的声音,“这血咒的威能,这两次攻城,阁下想必见识了三分,此刻种了一道在你体内,也好自行感受一番。”陈露华说完便闭上了嘴,心里暗自想道:方才的消息不能给你带来些实质的什么,眼下总该心动了吧?
“这就是齐王的王道术法:不垢不净?”覆雪没有立刻催动埋在阳池穴的血咒,而是如此问道。陈露华微笑着说:“是的。”
“那能否现在给我拔除?”
“为何?”
“眼下我还没有答应贵国的邀请,如此便收了你们的礼,这不大好吧?”覆雪一面冷笑着,眼神清冽,一面举起左手,把手腕处的穴位点给陈露华看。
陈露华忽地大笑了两声,惹得一旁的褚修肃立一旁。“阁下真是有趣,前脚先收了韩王的礼,再答应了他办事。后脚就不能先收齐国的礼,当我们的座上宾了。”陈露华笑着说道:“不知道我们齐国是否哪里得罪了阁下,据我们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来看,似乎尊驾的父母都死在韩王手上吧?”
覆雪手边的伤神一动,直往陈露华刺来,陈露华一笑,手指勾动,覆雪只觉心脏一颤,丹田下坠,身形立时不稳,顿在半途。“小女子说得有哪里不对吗?请公子指点。”陈露华柔声说道。
覆雪听了陈露华的质疑,只得咬紧牙关,原本的打算是进了韩国王城便要取韩王性命的,不想他的法力、侍从均与自己所想相去甚远,恰好机缘巧合与伤神心念相通后,便急急地主张刺他一枪,不想却被韩王轻易化解。这事在这女子口中完全变了一幅模样。
于是覆雪说道:“收了伤神是因为恰好心意相通,我同意来此是因为……”
“你的父母是死在韩王手里的,如果父母的仇都不挂在心上的话,你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面对他们呢?”陈露华走到覆雪身前,将手放在覆雪的肩膀上,此时覆雪抬起头来,撞上了陈露华的眼神,认真诚恳地继续说道:“先前我说的我们愿意给出的诚意现在依然不变,当然我相信你在意的不是这个,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为人子,父母之仇都不报,如何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呢?至于这条向韩王的复仇之路上,我们都愿意做你的盟友。”
“妖女,休要再妖言惑众!”青老三急燎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把覆雪所陷入的父母身亡的情绪稍往回拉了些。“少主自有评判,何须你来言说!”
覆雪站起身来,此时青老三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覆雪正准备开口婉言谢绝,却不料陈露华、褚修身后出现了一个声音:“这就是你们的战术?给两巴掌再给个蜜枣?”
还有一章,周三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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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璞玉斋收丹未遂,苍梧城再遇夜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