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悟眼睛一眯,“看到没有?或许我也不该怪你们资质愚钝又疏懒怠惰,很多事情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了悟缓缓转过身来,微闭双眼,凝神定志,还未发功,天地已有异象。
微风迭起,摇动四野的枝桠树木,薄云积聚密布,将白日遮挡起来,顿觉天气在迅速下降。那风扯动着行觉的衣衫,更显单薄,手中缚过无尘的袈裟还紧紧攥在手里,此刻在风中也只是勉强撑住身形。
了悟缓缓将双手合十,伸过头顶,不能再进半分,天威再临,却是落在了悟的双掌之上,其中威光暴现,无尘和行觉二人只能紧闭双眼。
“清晨我从琅嬛楼出来的时候,路过无尘真人居所,与他谈起命动之说,他还不甚了了。”行觉低头轻声说道。“禅宗讲以心传心,不立文字,今日在此受下了悟真人三掌,一是为了得以参悟琅嬛楼真经要义救济苍生于水火,二也是为了得见本性。小僧多谢了悟真人成全。”行觉合十,深施一礼。
“还能活着再谢吧。”了悟淡淡一语,双手落下,天威脱手而出似暴雨倾盆而汇聚一点,直指行觉。行觉仍旧双眼紧闭,双手合和,八指紧扣,只双手小指并立而依。
周身浩劫,不尽天威,在此刻尽数消散去,云渐渐析开,白日重见,四周的树木花草也似乎没有变化,只有满地散乱的枝叶显示着过去发生的一切。
“好,无相劫指,智空那些刚猛无匹的功法没学了去?”了悟笑道。
“晚辈资质愚钝,只学了点皮毛。”行觉施礼回应。
“你算资质愚钝,那三清阁这些徒弟就都是木鱼了。”了悟笑着说道。“智通、智迟的看家本事你都学了去,学得很好。”了悟点了点头,脸上还挂着笑意,转身便带着无尘准备走了。
行觉在二人身后,准备追上去,又想说点什么,可心气一动,牵连脏腑,短暂缓和的伤势如黄沙之塔迅速崩塌,他刚直起身来,又不得不原地蹲坐下去,猛咳几声,用袖子捂着口鼻,等咳嗽缓和,将袖子揭开来,已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行觉忙咽了一口口水,自喉间下跌仿佛无数剑阵交汇引动的刺痛,随即遍布全身,他却只得望着了悟二人离开的方向,不能再作任何反应。
“我会差人来把你送到敝阁医馆就医的,你放心养几天,等我那个三师侄从中牟回阁里了,我们三人一起进琅嬛楼参悟经书。”了悟的声音远远传来。
行觉还欲称谢,无相劫指的副作用如排山倒海顷刻便至,只感觉两个太阳穴环抱一圈似有千钧力量倾泻下来,耳鸣拍马便到,轰然作响,全然听不到任何声音,紧接便是眼前的影像破碎,灰暗堆叠,眼睛再睁不能,行觉瘫倒在原地。
清明前便连着几日下了几场透雨,幽幽地生着些清凉,只穿一件单衣恐怕要抱臂而行,但在藩阳城郊的农人们只穿一件褂子便扑到田里去了,乘着这春雨把第一季的粮食种上,时间不等人。
于城郊农户而言是贵如油的春雨,而对于城中不指着天吃饭的一干权贵只是觉得把路弄得稀泥一片有碍出行,再加茫茫糟糟的雨下得人心里发毛。
赵渐鸿一行便在微茫雨势中,进了藩阳城。“终于进了藩阳了,再几日就能到洛城了。”赵渐鸿一进城来便觉得神清气爽,腰板挺直,深吸了一口气,畅快地说了一句。即便在雨中情绪也并未因此落寞下去。
“我们从石楠一路走到这里,几乎没有经过什么大城,在这里可以好好休整一下。”高路也不无畅快地说。话说到此处,张之政和刘敏左右观察了同行众人的衣衫,泥点自四肢往上飞,胸口多少沾了些食物落下的痕迹。
张之政、高路、刘敏早把布鞋在河水边洗净吊在包袱边晾着,就地择草各编了草鞋穿着,而赵渐鸿的布鞋早被泥水打透,迎来众人目光时也不以为意,撩起前襟,哈哈一笑,“我没你们那么聪明,早就跟泥打成一团了,正好到了藩阳城,等我们安顿下来,不妨去找个鞋铺做一两双备在身上。”赵渐鸿放下前襟,迎上刘敏、高路的询问目光。“只料着这一路上的凶险,日常用度却忘记了。”刘敏、高路对着他一阵恭维道谢,赵渐鸿便大笑着摆手回应。
张之政眼睛去探程宁夫的脚,只略看见一双米白色靴子,靴尖似乎沾了些泥。宁夫便把裙裾一拉,挡住了张之政的眼光。等张之政抬头看来,宁夫的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睛既羞又怒。张之政读到了她眼睛中的情绪,低声说了一句:“我只是想看看你的鞋脏不脏。”
“呆子。”宁夫沉声回了一句,便急匆匆往前走。张之政似乎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还不等细细品味个中情绪,便被其余三人拉着走了。
尽管几个少年人不与俗世沾染,但仅作一个过路人也能体味到,韩国正在蓬勃发展。在蓬勃国运下的韩国,其国都洛城自不必说,藩阳作为其近郊城市,也是欣欣向荣的。
这日下着霏霏小雨,路上行人没有断魂的意思,大多都为着自己的生计营生奔走着,街边所开的铺面进进出出的人们只关注着彼此脸上的意思,没有人注意到阴雨天气下,蒙蒙水雾与树影瓦间错成的光影。
“这儿有个八方客栈,我们不如在这里先安顿下来吧。”赵渐鸿望了望人流,“继续跟着人流走下去,也不知道走到啥时候是个头。”众人无甚意见,便纷纷进了去。大堂四四方方,桌间走动的客人和四周小跑着的堂倌让人眼花缭乱,东西两侧,各有三人并行宽的扶手楼梯。厅堂内的大小方桌大约半百,四张或六张桌被四方梁柱围着,以示间隔,其上挂着木牌:承天之惠,仰君恩泽。门口的蹭脚垫湿透了,黑黄一片。赵渐鸿一行在门口站了一阵,才有小二满脸赔笑意思上前招待。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吧,要五间上房。”赵渐鸿回道。
“好嘞,您这边请,小店店小利薄,需要押付房钱。”小二领着众人往柜台去,抽出登记簿。“每间上房一日一百五十文,几位客官是……?”
“一百五十文?”还不等张、高、刘三人发作,赵渐鸿先尖声叫了出来,“在我们石楠,顶好的房也不过八十文顶天了,你们这还不是洛城,上房也要一百五十文?”
“客官息怒。”小二脸扭了起来,身子往前近了些,把手放在赵渐鸿胸前,示意他消消火。“客官,这价码也不是我们定的,要不咱们住个通铺?”
“到底住不住啊?爷们儿不住就到外边去再溜溜去。”后面不耐烦的叫嚷声渐渐热烈。
“各位爷,对不住,稍耐耐性子,马上就好。”小二踮起脚冲后面的来客说道,两手握着,无精打采地摆摆作抱拳作揖的意思,后面的情绪稍缓和了些。
赵渐鸿不知哪里的心火腾一下燃起,扭脸就要和他们争论,却被程宁夫一下拽住胸口衣裳拉了回来。赵渐鸿又怒又疑,转头看来,程宁夫从腰包摸出一小把散碎银子,递给小二。“就五间上房吧,这些银子先存柜上。”
堂倌双手接过银子,仍旧一脸赔笑意思。把登记簿又递上来,“几位客官留个名儿吧,写好了,我就带几位去房间。”众人写名字的工夫,堂倌到柜里摸出一把小秤,称了一下那把银子的分量。众人写毕,堂倌也恰好称好了,把秤杆递到宁夫面前。“客官,一两五钱,够几位住两天的了。”宁夫点点头。小二便把秤杆、银两、簿子往柜里一推,账房捡了去,他便立刻弓着腰领着众人往后院去。
后院修了一方小小庭院,另三方的二、三层都修作了客房,众人择了房住下,略把行李包袱作了安排,不约而同走到廊中来。
几人互相望望,尴尬地笑笑,“这里房钱如此贵,尖恐怕不好打了。”高路低声说道。
“上来的时候,我看了他们的菜码,几个小菜都是十几二十文,如果沾点荤腥恐怕没有三、四十文吃不到。”刘敏在一侧回道。
“那我们不妨出去转转,左右现在快过了中午的饭点,可以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饭食。”赵渐鸿建议道。
“也行,只是张之政和程小姐?”高路问道。
赵、刘二人闻言皆笑了起来,不过刘敏是低头微笑,赵渐鸿的笑意直接挂在脸上。“他俩,你就别担心了,我看你这一路是一点没有开窍,我们出去转转,看看有什么烧饼,小吃一类的,给他们捎回来吧。”
张之政收拾行李时,发觉包里除了在升仙堂入堂时的那只瓷瓶以外,自己带出来的东西再没有与修行、往洛城来有关的了,感慨之余看到一旁,一把尺余高的葫芦,里面还盛着半葫芦仙露,是旅途中宁夫赠予自己的。“你拿着这个葫芦,每日照我说的方法吐纳修行,很快就能赶上赵渐鸿了。”宁夫顿了顿,“这次就不要再傻傻地给别人了,你总是赤心待人,若被人负了又如何呢?”
张之政想起了宁夫赠自己葫芦时的神态、样子,心下一暖,却又想到方才在路上的失礼举动。“程小姐既赠我仙露,又教我呼吸吐纳,五行法术,是应当报答她的。”眼神一动,看见了一个水蓝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两只荷花,簇拥着荷花的有大小不一的七八片荷叶,远远的有一只小小仙鹤。荷包旁边是两串念珠,是刚出石楠时从周国彰身上扒下来的。
“虽然死人东西多少有点忌讳,但怎么说也是法器,程小姐应该能用得上。”他持着这个心,沿着凸起摸了一下腰间,所带的铜钱不到一贯,请大家吃一顿好饭应该应付得了。“这次危险有赵师兄帮扶,修行住宿又依赖程小姐,也该我为大家做些什么了。”打定主意,便出门去,依次敲了赵、高、刘三人的房门皆无人应答,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宁夫的房门放到最后来敲,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准备敲她房门时有些紧张。
“谁?”
“是我,张之政。”
客房门应声开了,宁夫站在门边,连日奔波,头上的发髻没有时间梳理,在房内的工夫把它尽卸了去,此刻一头长发披在肩头。周身的装束也改了,一身水蓝的长裙,缘边雪白,裙上隐约绣着杏花枝头和点点散落的小小黄白花瓣,头上的一应饰品也都摘下。“怎么了?有事吗?”
“我本来想着我们大家的住宿都被你照顾了,想请大家一起吃一顿饭的。”张之政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另外我之前捡到过一件护体法器,想赠给你。”说着,他便把一对念珠递了去。
宁夫看了,那念珠即便完好,其效力也不过尔尔,更何况此刻它已有几粒念珠油光涣散,显着细微裂纹。“那么就谢谢你了。”宁夫将其接了过来。“不过,你不会想着就送我一件法器,我们就扯平了吧?”
“当然不会!”张之政猛地抬头看着宁夫,双目圆睁,宁夫一点微微笑意,他立时心领神会,又猛低下头去。只听得身前的说话声音,“不是说吃饭吗?你稍等我一会儿。”话音方落,身前的屋门轻闭,张之政这才抬起头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从他所在的廊上透过庭院往外望,天是白茫茫一片,紧连着便是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直到院里来才有些绿意,他注意到雨后持续的阴郁天气里,远近楼台与庭院相隔的茫茫水汽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光彩,这光彩把整片天地的烦闷意味一扫而空。
正在他望着廊外出神的工夫,身前的门又开了,“走吧。”宁夫的声音响起,他的精神一跳,立即从天地中回到身边来。
二人从后院进到大堂,打尖吃饭的人较他们刚进店时少了许多,宁夫择了个桌子坐下,张之政到柜上去问同行人的情况。
“那几位客官留了话,说他们到藩阳各处转转,吃饭就不必等他们了,掌灯之前他们会回来的。”张之政听了账房的话觉得没头没尾,不知道赵、高、刘三人为什么撇下自己和程小姐单独出去了。
张之政坐在程宁夫一侧的座位上,把账房的话原样转述了,正在自己思量,没有注意到程宁夫的举动难得的有些扭捏样子,两个手拿到腹前,眼神微低,也在默着什么。
“我随意点了两个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既然他们说不等他们,那我后面再请他们吃一餐。”堂倌一面上菜,张之政一面对程宁夫说道。
“那下次你请他们吃饭的时候,也请我吗?我吃得也不多。”宁夫夹了一筷刚上桌的菜,自觉心意好像有点过于明白,又紧改口道。“好不容易能吃你一顿饭,有机会肯定要再吃一顿的。”
张之政闻言笑了笑,把桌上的木须肉片夹了一筷给宁夫。宁夫见了他的筷头,眼睛便随着他筷子的动向到了他那里。香椿煎蛋也被堂倌紧端上桌了,上菜的工夫断了她的视线,她便又把眼睛收了回来。
“菜上齐了,二位客官慢用。”
“等他们回来了,看看藩阳有什么好吃的,明天我带你……”张之政和宁夫同时扭头看来,二人眼神一触,又把头转了回去。“们去吃。”
二人说话吃饭的时候,客栈门口来了一串人,客栈进出人多,本也不打眼,却听得一句高声惊呼,“小姐!”来人不顾身周那些责怪稀奇的眼神,径直跑到宁夫桌前。
“玉琢。”程宁夫眼见来人是罗玉琢,不免有些激动。
罗玉琢把与百里南、刁白、谢元的遭遇统统说与程宁夫。“小姐,幸好进洛城前追上你了,这几日我们马不停蹄,想着早点跟你会合,担心你有什么危险。”
“我这边一切都好。其他石楠出来的人如何了呢?”
“我们一边赶,一边探测着情况,应该大多已经到洛城了,一路上没有看到太多他们的踪迹。”
宁夫点点头,“我们这只队伍算是走得较慢的了,这样也好照看着,大家能平安到洛城,至少我们的使命便几乎完成了。”
罗玉琢忽然想到似的,又把刁白血咒之事说与宁夫。宁夫猛地站起来,“那看来,你说的大多已经到洛城了,可能并非如此。”
“怎么了?”罗玉琢一下也站了起来。
“你说的这血咒似乎有蛊人心智的效用,一路上没有留下他们的行踪,更有可能的是他们被没有痕迹地处理掉了。”程宁夫缓缓转过头来,面色一沉,“你们三人休整得如何?”
“南哥只是灵气受损,现在恢复了些,我和谢元都有外伤,还不太好。”罗玉琢如是回道。
宁夫却有些责怪眼神看来,“你服了我两粒三花回春丹,又有八宝乾坤袋的坤字诀法术护命,你说你还不太好?”
罗玉琢讪笑着,宁夫却又正色。“说正事就别嬉皮笑脸的,你现在火速往洛城去,两件事,一是打探石楠升仙堂到洛城的人数和目前洛城的状况,二是从他们口中得到些行踪消息。”话说到此处,另外三人恰也走了过来,“然后以玉符传信给百里南,百里南这段时间就在洛城北分东西两侧搜寻,等到你在洛城的消息打探好了,我们便按东西北,三个方向依照你的线索再去探看。”
“好的,小姐。”百里南一抱拳。罗玉琢转身欲走,被程宁夫拉住,递过去一片玉符。“行了,走吧。”宁夫说道。
“谢师兄,你就先随着这位张之政,张师弟同行往洛城去吧。”
“如此,就承蒙照顾了。”谢元一抱拳,张之政两手齐举,忙忙摆手。
“那我们就先出发吧,时间不等人。”宁夫抽身站定,“你先等我一下。”便把张之政拉到一旁,解下腰间的嫩绿色钱袋,递了过去。“这个钱袋给你,里面还有些散碎银子,若你还要请客吃饭的话,可以用得上。”
“这怎么好?我已经承蒙小姐太多照顾了。”
“别推辞,我现在很急。”
张之政只得接下。
“平日里,在我四周耳目众多,可只见了你,我才发觉耳目里面有一颗真心。”宁夫语气不改,说完这句,紧连了一句。“好好到洛城,等我来。”
快走了两步,到覆雪跟前,“霍公子救命之恩,只得等宁夫回洛城再报了。先走一步。”
“好说。”覆雪一抱拳。宁夫便出门去了。
谢元已在饭桌上坐下,覆雪在他一侧坐下,张之政见状也坐了下来。
“我们才刚开始吃,二位不嫌弃的话……”
“哪里的话。”覆雪笑了,一把抓过筷筒,摸出筷子后便扔到一侧。“这几天风餐露宿,我们都遭老罪了,你问问谢元。”谢元也在埋头苦吃,听了覆雪的话只是频频点头,不耽误嘴上的功夫。
张之政看着眼前的两位吃得兴致高昂,自己却不知怎么没有食欲,直等两人把菜吃光,他才唤来跑堂,再做两个菜。等菜的工夫,三个少年端坐着,覆雪、谢元看着空盘子上的青花,带点笑意,张之政看着某个空处,发呆。
“还真有意思,我们刚到藩阳,又把我抛给张师弟了。”谢元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带着笑意地说。
“不止你,我不是也被抛在这里了吗?”覆雪也笑着。
“霍兄,不如你也与我们同行吧,到了洛城也好有个照应。”谢元建议道。
覆雪点点头,“也好,去洛城见识见识。”两道菜端了上来,覆雪皱了皱眉,“小二哥,烧个排骨吧再,这么个吃法,油腥太少。”堂倌应声便走了。张之政闻言摸了摸方才宁夫递过来的那只嫩绿色钱袋。
离掌灯还有半个时辰,赵渐鸿三人回来了,本还计划给张之政起起哄,臊一臊他的脸皮,没成想宁夫已经走了。但赵渐鸿见了谢元也是高兴的,正好可以同他说起自己与周国彰的大战。半下午时藩阳官府的衙役来取走了宁夫在客栈里的行李,什么也没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至藩阳再现歧端,访三清迷障淤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