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过了春分,已是二月末的光景,山中天气易变,时晴时雨,间或阴着脸,任滚滚白云在天地间涌着。山间高处的树,低矮处的灌木杂草却喜爱这样的天气,生着些嫩芽新枝缀着盎然的春意。
这日刚到巳时,龙门山下来了一匹高头大马,马上跨坐着一个中年人,一身湖绿绸衫,刚一下马。从山门急匆匆走下来两个道童。
“三师伯一路辛苦,马匹就交给我们吧。了悟师叔公和各位师伯师叔还在等您呢。”道童进前来牵下马匹。
栖云在头前走着,“听说阁中来了秦国使者和悬空寺高僧?”
“是,客人还在阁中,悬空寺高僧在净元堂里养着。”
栖云停了脚步,那童子接着说道。“悬空寺高僧法号行觉,在后院与了悟师叔公打了起来。”
“打了起来?”
“行觉生受了悟师叔公三掌,师叔公便答应行觉,等到三师伯你回来时,请他一同到琅嬛楼参悟经书。”
栖云只是点点头,说话的工夫,已到了三清阁山门前。无尘早在那里垂手而立。栖云却对着无尘笑道:“阁下从中牟一直跟到现在,还不现身么?”无尘闻言一惊,侧身往后看去,并无一人。
“师兄,你是不是弄错了?”无尘问话才一出口,却听得一句。
“不愧是赵国天字号的真人。”凌风从长阶一侧让出身子来,左手牵着元鹤。
栖云转过身来,“远来都是客,请吧。”凌风牵着元鹤往上走,随着二人一同进了三清阁。
灵气破败至今,为提升自身实力,各处从最初的暗暗修习武功,再到摆在明面上,也不过数年的工夫,距今已经不可考了。三清阁自然也不例外,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他们也有了一套成熟的道家武功供童子们练习,诸如:太和拳、八卦掌、青萍剑法等等。每到此时下了早课,便有不少童子聚在演武场修炼武功。
栖云众人走进演武场时,徐云松恰在场上演练青萍剑法,“他是一鸣师弟的孩子吗?”
“是,师兄。”无尘答道
“不敢相认了,上次见他还是才满月的时候,一鸣也还在。”栖云无不感慨地说。却见得云松往另一处的角落跑去,再一看,那个角落之中十数个童子围作一团。
“你一个小厮也配进演武场?还敢顶撞我?”
“回你的厨房,煮你的饭,洗你的碗去吧。”哄笑声大作,大半演武场的人都被那个角落吸引。云松扒开围观的人群,一路挤到中心,等到了清音那里,却被那四五个童子所围成的小圈拦住。
“让道爷我给你长长记性。”一肥脸童子说着就撩起前襟准备解腰带脱裤子,清音被围在当中失声尖叫,不住地用手在脸上招架,既想把他们推开,又想把自己的眼睛护住。
“你们几个滚开!”云松大喝一声,双手似蛇,贴身游走,一招旋风掌砍颈,打在身前那人身上,那人吃痛,让开一个口子,云松旋身一扭,钻进人群之中,护在清音身前。
那人正欲放些狂言,无尘的声音先从后面冒出来。“你们几个一会儿到清心堂领罚。”那人闻言一缩后颈,蹑手蹑脚地想在丛丛人影中逃脱,却又听得,“别装模做样地像个贼一样,你去领双倍的罚。”
等到众人散开各做各事时,栖云才说:“我们三清阁弟子如此顽劣,以后如何保留根基呢?书院有教无类,天下人没有不教的,悬空寺恪守清规,只怕也不必存这样的担心。”
无尘闻言轻咳了两声,“师兄不必过于挂怀,儿孙自有儿孙福,师叔还在紫极殿等我们。”栖云轻叹了一口气,加紧了脚步。身后的凌风听了他们一言一答,只是默默笑着。
紫极殿是童子们听经的地方,进门正中是三个牌位,供奉三清,牌位跟前是香炉、供桌和五个蒲团,进门两侧是童子们上早晚课时用的蒲团,被木栏杆围了起来。栖云一行径直往里走,穿过紫极殿,进了偏殿厢房,了悟和行觉分了主宾,长幼分坐上下,正在谈些什么,见有人来,行觉起身,身子也转了过来,面色煞白,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了悟仍旧坐着,见人来,只是抬起左手示意来人坐着。
栖云、无尘躬身行礼,又略向行觉施一礼,让出身形,露出身后的凌风、元鹤。“这二位是随师侄来阁里做客的客人。”栖云抬手示意。凌风略略笑道:“沈凌风,前来拜会。”了悟略眯着眼,瞳孔当中似乎闪着些亮光。凌风把右手往前一递,元鹤的身子也随手劲往前一送,“小徒,元鹤。”元鹤这一送有些突然,忙抱拳行礼。
“贵客驾临,未曾远迎,还望恕罪。”了悟把眼睛回转了正常大小,脸上略带笑意地说。
“哪里,不速之客罢了。了悟真人不言逐客,已是我师徒二人的幸事了。”凌风一面说,一面带着元鹤走到行觉下首的座位坐下。
等众人落座,行觉开始打量起栖云来,湖绿的绸衫将他的皮肤衬得更白,长方脸,蓄了一口尺许长须,面貌同一旁的无尘相比,更显清癯几近病态,眼周两侧显着淡淡的青色。行觉开口说道:“既然栖云真人也已到阁,不妨下午我们就到琅嬛楼参悟经书吧。”行觉说着,又看看三清阁众人的神色变化。
“虽然书院的卜算之法确乎神妙。”了悟说着,眼睛却不时地挂在凌风脸上注意他的神色,凌风却毫无表情,两个眼睛含着点淡漠笑意长久地注视着地毯,不时看看坐在自己左手边的元鹤。“但栖云也才刚到,一路舟车劳顿,现在入楼参悟,不免有些仓促,另外,掌门师兄也闭关修炼,阁中诸多事物兼在老道一身,不如再过两日,等栖云休息好,老道把阁中事务安排妥当。”了悟侧了侧身子,略对向行觉,“行觉师傅也再修养修养,可以再到净元堂找些滋补汤药来吃,大家休息两日,不必急在一时。”
行觉闻言暗下心思量,看了看自己左手边凌风师徒二人有否表示,见二人仿佛神游天外,只得把心思收拢回来,才抬起头说:“如此,那就听了悟真人安排。”
申时末便是紧赶着上饭菜的时候了,厨房里忙作一团,急急把饭食往心斋堂端去,清音自然也在此间行列之中,虽然尚在春日又是山里,可在这样的忙碌之下,不免头上显出些薄汗来。上饭菜的行列一直忙到酉时一刻才渐渐停下来,清音便回到厨房中去,与其他的帮厨的杂工一起吃些简单饭食,再两刻钟就得去把碗碟收拾起来,童子们就要去紫极殿听经说法了。
清音刚吃完饭,放下碗,同一旁的伙伴们调笑着说些什么,听得厨房外敲了两下梆子,“别笑了,快去把心斋堂的餐具撤下来。”清音等人闻言,立刻站了起来,把两手用腰间拴着的围腰擦了擦,快步走出门去。
心斋堂是一个略简陋的房子,平日只作吃斋使用,整个房子用黄砖铺地,跨过门槛,进门便是三条长方桌,从里直达到外,方桌头尾不坐人,两侧各摆些长短不一高低不平的长凳,此时桌上散乱着饭桶、碗碟一类。在这三条长方桌的尽头,有两张圆桌,一张圆桌围着九把木椅,被漆成黑红色,上面留了两副用过的餐具,而另一圆桌较这一面稍大些,木桌当中嵌着一块环形白玉,上面只放着一副餐具。
清音进到心斋堂时,大多童子已经吃过饭了,有的童子不当值,便去做些自己兴趣的功课,例如洞箫长笛、捧读经书、演练武功,当然也有不少童子选择回到寝房早早休息或者跟旁人谈天说地。清音一手揽着一人环抱大小的木盆,一手把桌上的碗碟捡到盆里,眼睛一直关注着桌上的东西,继而对于其他场景就未着心神。
清音一径捡着,直抓到一只盘子,却被一只黄皮大手按住,清音一惊,往后一扥,却没能挣脱,又惊又怕,这才扭头看向手的主人,正是早些时候围住自己的为首一人。
“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那人笑着,引动身周几个童子的笑“躲得过初一,你还躲得过十五?”那人单手发劲,一把清音拉到身前来,清音受力一下跌坐在板凳上。
“还让我们到清心堂领罚?好手段,这就是两桩事情了,你怎么个说法?是你来赔还是让你的云松哥哥来赔?”
清音转惊为怒,一口唾沫吐到那面皮上,“呸,就你们几个货色也好意思做三清阁门人,虽说是我冲撞在先,且不说事出有因,即便没有,不过区区小事还三番五次找我麻烦,你们也好披着这张人脸!”清音一张圆脸因激动话语激得通红,怒目而视。
左右几个助声势的童子被清音的话压下去些头来,为首那人见状不妙,却又高声说道:“好你个小厮,冲撞道爷,无端给道爷引来责罚,你也有脸在这里同我讲理?”
体随情动,那人一招排山倒海,双掌猛地往前一推。清音看清来人招式,反而情绪往下沉,顺着招式来处,以龙形游身脚步快走,滑至那人身后,一个回身掌,打在那人背心,那人反应不及,一个踉跄,伏在方才清音坐过的位置上。
那人怒极,扭过身来,双掌并用,使出左右翻身掌,清音反其道而行,进了半步,以金鸡撒膀翻身让过,一肘顶在那人肩上。那人又怒又羞,自己在演武场修行近十年,两番施展八卦掌都被清音化解反打,丹田内灵力抟动,正欲以力打巧,翻身之后,上下平穿掌分走清音注意力,脚下掰扣,从腰间猛地托出一手脱身化影,其掌蕴含灵力。
清音弗一让过,却见那腰间托出的黄手被一手死死钳住,那手白得似云,隐隐流动。再往上看,手的主人正是徐云松。
“云松哥哥。”清音不免喊了一句。
云松没有及时应她的话,只是略对她笑了一下,便正了脸色朝着手上钳住这人。“灵台师兄,不论从父辈的排行,或者年岁,还是从我俩的年岁来看,你都长于我,本来做师弟的不应该说师兄。”
灵台立即打断云松的话,“如此,师弟便不要再说了。”
云松闻言眼中越发凌厉,手上暗自用力,“但规劝乃是兄弟之义,灵台师兄不可不听。”灵台吃痛,只得称是。
“三清阁乃道法正统,人有尊卑可道没有尊卑。灵台师兄几次三番以身份压人,无端欺辱他人,实在与道远了。”
灵台咬牙说道:“是,师弟指摘的是,愚兄记下了。”说完腕间云松的手松开,他便把手往跟前一抽,去看腕间,勒成的紫红血掌印不见消弭,心下暗生怨恨,却不敢此刻表露,勾着身子,一干人灰溜溜走了。
见他们走了,清音问道:“云松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有麻烦了。”
云松回头微笑道:“与你一起的小姐妹来告诉我的,你没发现这心斋堂只剩你还在收拾了吗?”
清音四下望望,果然除了她和云松,其他人早就不知何时便离开了。“云松哥,你刚才训斥他们的话好像阁主他们说的话。”
云松笑意更甚:“我其实也不甚了了,不过说来吓唬吓唬他们罢了。”说完看着清音脸上也泛着笑意,心下又为清音的杂工身份感到烦忧。“这两日栖云师伯和无尘师伯都在阁中,我看看能不能为你求来一个童子的身份。”云松低声说道。
清音眼睛忽闪忽闪,其实她不在乎什么童子、杂工的,只要每天能开开心心和云松在一起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