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阳城郊十余里处有一座十里村,这几日一路南下的赵渐鸿一行便在村中一农户家歇息。虽是城郊农村,但近了藩阳城,村里的状况较赵渐鸿一行一路经过的村落景况要好了许多。
这日黄昏农人们大多吃过晚饭,预备休息了,赵渐鸿一行所借住这家自然也是一样,众人便到各自侧屋里准备歇息。张之政和程宁夫悄悄走到院里来,推门出去。
天刚擦黑,家家户户的窗户纸上都映着油灯的光亮,隐隐约约能看见妇人缝补衣裳或孩童借光看书的影子,四下无风,街道干净,天上的月亮渐渐明晰,能看到月牙白中的淡蓝色斑块与四处流散的云遥遥呼应,晚归的倦鸟偶然振翅将张之政的目光拉了下来,直落到走在身前的程宁夫身上。
张之政一路随着程宁夫走,眼睛注意着程宁夫的淡黄色绸衣,不知不觉走过村中农人议事的大树,走过了村口,穿过田地,等到程宁夫不走了,张之政才发觉两人已经到了河边。
“程小姐,实在不知道如何谢你,这十几日承蒙你教我呼吸吐纳运转周天,五行法术。”张之政一抱拳,头略略低下去。
“不过是些入门东西,谈不上谢。”程宁夫蹲在河边,用手掌探起一滩水,往上一扬,夜空中碎零零地有水珠腾起坠落。“你的领悟力世所罕见,这几日从运转周天到五行基本法术,你一学便会,假以时日定能成为石楠甚至韩国的中流砥柱,我教教你,一来是为了韩国,为了石楠,二来也为了自己。”程宁夫甩甩手上的水。“今天将水系的略进阶些的法术传给你后,我便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过了藩阳进了洛城,我再帮你筹谋仙露和法术要典。”
程宁夫侧对着张之政,注视着茫茫夜空,神色严肃清冷,与这夜景格外相衬,一对眼睛灵光似水,张之政一时看得入迷。程宁夫自觉话音落了,一旁的张之政却迟迟没有对答,扭脸过来,二人眼神一触,张之政忙得低下头去,程宁夫后知后觉似地一怔,久久地看着张之政。
“我与你在升仙大会一战,原只佩服你的勇气,对家里的尽心,现在又欣赏你的天赋。不外如是,你不要有太大压力。”程宁夫想了想,还是把手放在了张之政的肩头。
“是了,她是石楠府的大小姐,掌上明珠似的人物。我是醉仙楼一个打杂跑堂的角色,怎么做了这样的昏梦。”张之政垂头暗想,听了程宁夫的话慢慢抬起头,脸上的羞红退了些,正了正色,又一抱拳,“程小姐放心,他日张某若略有所成,必不忘程小姐教谕之恩。”
程宁夫为张之政突然这样正式的话感到有点别扭,但也不好表现,只得随意应下,接着便传授些水系法术。这个夜晚月色澄澈,两人在月下修炼,心思却都不在这里。
天色黑墨一片,远不能见到黎明几时到来,无尘却在此时走出房门,打水洗漱后,便在院中吐纳练功,双脚分开与肩齐平,双手相叠,自腹下往头顶推,直至双手高居头顶不能再进,一股浊气缓缓从无尘鼻子里呼出。
“喝。”无尘低喝一声,垂下双手,连弹三指,短劲如绷弓释弦飞射而出,只听得远远传来三道钟声,清明辽阔。三清阁四处起床洗漱之声渐起,却听得一个脚步声近了,比脚步来得更快的是他温润似罄的声音,“无尘真人,早啊。”脚步声更近,行觉站在院门口,合十行礼。
“行觉大师,这么早有何见教?”无尘略一回礼,淡淡回道。
“见教谈不上,不过在阁中暂住,四处转转罢了;恰好路过,进来同真人打个招呼。”行觉不拿自己当外人,径直走进院来,捡了条凳子坐下。
“哦?那大师有什么所见所想?”
“所见所想?”行觉故作迟疑地回头看去,远远地可以看见另一山头亭中的一口大钟。“道家孕育千年生根,忽一出世便生得如此枝繁叶茂,实在是蔚为大观。”行觉双手合十,微微颔首。
“道家门派繁多,源远流长,景象纷呈是自然的。”无尘回屋后,出来时手中端了一杯茶水。“大师,敝阁尚俭,只有些粗茶招待,还望见谅。”
“哪里,哪里。小僧清早便出现在真人门前叨扰,反而是我有些失礼了。”行觉接过茶杯似又想起什么,“刚刚真人三指连弹敲响大钟,可见三清阁道法的确玄妙,这是否是贵阁不愿借藏经处给小僧一观的原因呢?”
无尘双目微闭,双手放在膝上静静坐着,没有答话。
“小僧带来的《洗髓》、《易筋》两部经书……”
“且不说大师带来的两部经书如何,就是大师将悬空寺一应经书都带了来,也是恕难从命。”
行觉还欲争辩,无尘打断了他的话,“如果大师对借敝阁经书事宜还有什么想说的,可以下次见到师尊时再谈。”无尘转身准备回屋,却听得身后三声钟响。无尘一回头,行觉背对着他,刚刚放下双手。
“真人可曾听闻过禅宗六祖幡动风动之辩?”
“愿闻其详。”
“某日禅宗说法,一时风来,吹得幡动。便有辩题,这是幡动还是风动?台下众僧纷论不休,幡动,风动各执一词。六祖说:不是幡动,不是风动,仁者心动。今日看到真人挥指鸣钟,不由得想起了这个辩题。”
“那大师又有什么见教呢?”
“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小僧自然还远没有见性,只是今日看来,却觉得不是心动。”
“不是心动?”
“不是心动,不是钟动。”行觉缓缓转身看向远处的大钟。“是命动。”似乎又自觉失言,轻笑了一声,“真人莫要见怪,无非痴人痴语,再来拜会,告辞。”双手一合十,便走了。
无尘径直回屋后便又觉得好笑,“行觉居然把一切因果归咎于命,如此这般还用做什么呢?等待命的到来就好了。”用过早饭,换了身道袍便往三清阁后山去。
紧连前山顶上的三清阁还有一处后山,其下崖涧深不可测,云已伏至山脚,从半山腰开始灌木枝桠横生着绿得可爱。无尘走到崖边,只眺望一眼,便纵身跃下,尚在半空,周身腾挪之际,朔风乍起,将下坠之势缓和,如春风送暖将无尘送入崖壁上一隐秘洞穴中。
龙门山常年云山雾罩,洞穴中四方壁皆被水汽日夜滋润,幽幽地生着些青苔。洞口不过两人并肩行走大小,无尘径直往里走,洞穴深处青苔渐渐稀疏了些,路上蓄了些小水坑。无尘一挥手,食中二指透着荧绿光芒照亮洞穴,继续走着,直到身前有三个分叉洞口。
走到此处,无尘躬身稽首,深施一礼,“师侄无尘,拜见师叔。”
三个洞口同时传出老者话语来,其声闷沉,余音悠长。“礼就免了吧,各国事宜都急得火燎眉毛了。”无尘刚直起身来,就听得。“行觉和尚带了两部经书就敢来借琅嬛楼,是不是赵王从太上法旨中习得的洗髓易经法门被他们知晓了,故意以此点我们?”
无尘闻言只得颔首不语。
“终日在尘世,尘世的事情不晓。”洞口闷声斥责了一句,“行觉和尚到阁已经几日了?这几日琅嬛楼是何人看守?”
“……”
洞口略叹了口气,“行觉和尚每晚亥时初就到了琅嬛楼,寅时末才走,你以为今天早上他为什么会到你的院里来?”像是洞口这才瞥见了无尘手指上仍在放着的荧光。“大事不晓,小事不了,修为草草,师兄真是把你们这些弟子惯坏了,性光法练至今日也不过如此,我看不用两年,松下童子可以做你的师父啦。”
“师侄确有怠惰之处。”无尘又深躬下去,抱拳行礼。
“你不是师侄,你是失职。”洞口顿了一下,“你眼下在阁中也毫无用处,去把栖云叫回来吧。”
“师侄发过玉书,栖云师兄已在路上。师侄从今日起便守在琅嬛楼寸步不离。”
“还像句话。”洞口的口气略有缓和,“师兄的无为法门大约是到了紧要关口,你们就不要再给他找麻烦了。至于琅嬛楼,妙法万千,也不是他一个小辈能参得透的。”
“师侄告退。”无尘躬身后退,直走远了,洞口才幽幽地说了一句:“一代不如一代,诸般妙法要绝于吾手啊。”
无尘飞身回到崖边时,行觉正在极目远眺,见到无尘腾空不觉惊奇,略略侧身,无尘只好在其身侧落下。
“想不到,不到两个时辰,小僧又与真人见面了。”行觉微笑着。
无尘眼见行觉态度前后转折,想到在厢房中与他的争执,或许只是为了佯作些小辈轻狂模样麻痹师尊。“行觉大师若还为得见敝阁藏经处一览就不必再费口舌了。”无尘言闭转身欲走。
行觉也不以为意,又转过身去,看着远方的山花云雾,“那么我们就夜半在琅嬛楼再叙。”
“行觉,莫要欺人太甚!”无尘回过头来狠狠地盯住行觉的背影。
“佛法恢弘,也并不薄于贵阁,两部经书所系敝寺功法根本,得二法即得万法,何况藏经阁也并非不可借诸位真人一观。再者,小僧前来借经所为天下苍生,为什么眼界如此狭窄呢?”行觉的口气半是感叹,半是决绝。其身后土石流动宛如活物,腾起数条碗粗石流向行觉身后疾奔来,弗一近身,金钟隐现,继而飞速自转起来,身侧的石流全飞散出去。
空中还是土石飞散的模糊景象,景象后幽幽传来行觉似钟似罄的声音,“民间有一句捕风捉影的话:乱世菩提不睁眼,老道负剑救苍生。菩提闭眼不一定心里就没有苍生,老道负剑也不一定为了救苍生。”重重烟尘散去,行觉正对着无尘,却见无尘双手合和紧掐一道繁复手诀,口中急念,双手荧光猛烈。
“若不是阁主突然闭关,我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说这些。”行觉一皱眉,“不到黄河心不死。”
只见无尘急冲上前来,以双掌开道,荧光紧逼行觉身前。行觉却在此时缓缓闭上眼睛,右手扯下身上的袈裟。那袈裟鲜艳明目,其上金丝线将袈裟红布割成入砖墙式样,只见行觉将其一抛,便迎风斜掠,自转飞射,扑到无尘身上,将其束裹其中。
“你不用再试探我了。”无尘还在袈裟当中扭曲挣扎,却挣脱不出,行觉在身侧踱步走着。“先后我们两次交手,我分别用了如来千叶手、金钟罩还有此刻缚住你的袈裟伏魔功,你还不明白吗?贵阁功法即便所谓万千,也不过尔尔。我再三求取也不过是为了悬空寺免遭口舌之患罢了。更何况……”
“更何况你已经三番五次进了琅嬛楼。”无尘在袈裟中的回话显得瓮声瓮气。
行觉一时失语,身后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
“谁说三清阁功法不如悬空寺?”
灵气凝结,老者右手手诀一掐,手高举,其中灵力至阳至刚,恍若青天,斜劈落下,砍向行觉左肩。行觉自觉不好,金钟再现,只一霎那,金钟瓦解,行觉此时已能调动身形,伸出右手食指去应这一掌,二者触碰片刻,灵力震荡,行觉倒退七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摩诃无量,摩诃指的招数。后生可畏啊。”老者点了点头,又点了点缚在袈裟中的无尘。行觉一手扶住胸口,一手横招,将袈裟收了去,无尘在其中跌出便伏地喘气。“敝阁的弟子怠惰疏懒,功夫稀松,可不代表悬空寺的功法就比三清阁强。”
“小僧方才失言了,请前辈见谅。”行觉气息已渐渐回缓下来,双手合十行礼,浅躬下身。
“技不如人,不过说两句而已,怪就怪我的这些后生吧。”老者大袖一挥。“方才我们叔侄二人的谈话,你用谛听法都听到了?”
“是。”行觉坦然承认下来。
“无妨,万千道法束之高阁也是浪费,但是白白借给你一看,就凭你所谓救济苍生水火的话恐怕是不够的。”老者舔了舔嘴唇。
“请前辈示下。”行觉直起身来看着眼前的老者,老者一身灰色布袍,脏污破漏,脚下的黑色布鞋裂口遍布被老者趿拉着,枯黄干草夹带在他头顶灰白一片的散乱发髻里,在他松松垮垮胡乱系好的棉袍上,连带着鞋底和大的豁口处也间插着数只干草。
“方才你用金钟罩、摩诃指接下我这一掌。”老者又舔舔嘴唇,“我再打你两掌,若你能用别的功法接下,我就同意你进琅嬛楼,而且绝无限制。”老者微微笑着。
“师叔!”无尘在一侧疾呼,却被了悟一眼给瞪了回去,“没你说话的分。琅嬛楼的事等师兄出关我自会向他说明。”无尘只得闭嘴。
“那小僧便斗胆一试了。”行觉再次合十颔首。
天威再聚,却是方才的数倍之感,了悟轻轻抬起右手,却让行觉感到白日遮蔽,密云涌现,自身的无数经脉血管暴起,头皮发紧。
了悟将右手斜劈下来,尚在半空,却见行觉紧闭双眼,鼻子高耸与眉间皱成一块,低喝一声,双手呈爪,左右错抓,生生擒下这一掌。两相接触瞬时,天威爆发,行觉双膝一顿,跪在地上,膝盖将地皮捶出一个两手合圆大小的凹陷,血色全失。
“好好好,擒龙功。”了悟笑着说,“真该找机会去拜访一下智空、智通、智迟那三个老家伙了。”了悟对着跪在地上的行觉频频点头,“这么好的弟子是怎么培养的?还这么年轻,不可限量啊,再看看我们三清阁。”了悟扭头过去,在一边站着的无尘,脸上已是黑红一片,“凡事弄不清楚,修炼也搞不明白。”
了悟摇了摇头,却听得身前一句低语,“前辈谬赞了,还有一掌,还请赐教。”原本的声音因为内伤,自胸腔到喉管口腔都弥漫着血腥气味,似乎血液凝成的珠子在期间悬浮,其声音也变得喑哑低沉。
“悬空寺还是这么死脑筋啊,你觉得你还能受我一掌?”了悟眼睛眯起来,看向行觉。
“且不说你现在的内伤,我第二掌打你不到三成力,你可知道?做后生还是要知道一点好歹。”了悟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远处天边的云朵。
“罢了,悬空寺有你这样的后进也不容易,更何况你这么年轻还能被他们那几个老家伙收为弟子,以后有你展示的机会。”了悟慢慢把头转了过来。
“既然你受下我两掌,在你们这个阶段的修为而言已是不易,你前几日偷偷前往琅嬛楼窃读经书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在你离开三清阁之前最好手脚放干净一点,不要再往你不该去的地方跑,看你不该看的东西。”了悟的口吻愈来愈冷,直到看到了还呆呆站在一边的无尘。
“你啊,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师兄一共九个徒弟,你排老五,你有那个能力吗?跑到赵国去还骗了赵王一个封号,什么天地玄黄。你是什么字号?”了悟对着无尘数落起来,全然把跪在地上的行觉抛在一边。
“师侄忝为一个‘地’字号。”
“地字号?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为善。你有吗?你有那个厚德载物的本事吗?就凭你那点道行?法术连人家的金钟罩的皮都没蹭下来。”了悟看见了无尘的手。“然后双手凝成性光又冲上去?你这都什么啊。”了悟一边数落着无尘,一边提溜着无尘的后颈。
“我跟你说,你再不抓紧修炼,你真可以拜松下童子当师傅了……”了悟和无尘正准备跨过圆洞院门,却听到身后低低一句,仍旧喑哑暗淡。
“前辈还差一掌,还未指教,小僧愿领。”
1、文中提到的六祖风动、幡动之辩引用的是《坛经》行由品第一,佛门经书分为经、律、论,其重要程度依次递减,而在中国佛教中只有坛经被称为经书,可见其佛学价值。且《坛经》这本书读起来理解不难,是慧能法师的成长经历以及说法过程,作为佛学入门,我自己觉得很合适,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看一看。
2、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为善。——引用自《西游记》开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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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孔巍远遁细数往事,行觉迷痴愿领三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