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病房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味道。
病床上躺着的多是垂暮的老人,鲜有中年人,要是有,也被病魔折磨得毫无精气神了。
白觐跟在柳识春身后,看着她熟稔地和各床打招呼。渐渐的,汇聚在她们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了,白觐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掠过那一双双苍凉的眼睛,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滋味。
前来探望的家属走后,病房里陷入了寂静。除了穿着蓝衣的护工正在忙碌,其他活物仿佛都被定格了,时间陷入了静止。
许是看够了新鲜事物,靠墙的老人艰难地别过头,看向窗外晃动的树叶。
“小柳,你后边跟的是?”有人发问了。
“我朋友,她也是医生。”柳识春同往常一样含笑应声,没人注意到她眼底的难过。
“年轻医生啊,真好。”不知是谁搭了话。
白觐忽略了那人话里的艳羡,敛眸瞧着脚尖。她长得温婉娴静,被忽略的护工只觉得她是被夸羞涩了,并不介怀。
“你们忙,我再去转转。”柳识春将听诊器收进衣兜里,频频点头。
重新回到廊道内,白觐忽然道:“我看着还很年轻吗。”
“三十二岁,不年轻吗?”柳识春回首。
她们没来得及再对话,临近病房的家属就已经把柳识春叫进去了。柳识春用眼神示意白觐跟上,白觐轻轻摇了摇头。
一间病房住着六个人,因为病患行动不便,还有陪床的家属和护工,气味很杂。正午刚过,消毒水味混杂着饭菜味,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白觐嗅着有些难受。
不知道是患病导致的,还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这几天白觐发现自己的忍耐力越来越弱了。她靠墙立着休息,听到不远处有嘈杂的脚步声。
“医生呢!”
“要去护士台找小杨。”
“医生!”
白觐机械性地抬头,下意识循着声源走去。
再向前,她看到了一位护士朝她小跑来。
肩膀被碰了下,护士的眼睛却没有看向她,白觐如梦初醒般转身,看到了快步奔来的柳识春。
声源的尽头已经围上了一圈人,紧接着一张病床被推了出来,朝墙上挂着“关怀室”三个字的房间走去。
白觐远远走在最后,步伐沉重。
透过重叠的人影,她看到了摆在床头心电仪屏幕的波动已趋于平直,躺在病床上的人,枯瘦的身体被厚重的棉被包裹着,露出的皮肤已经泛起了青灰。
几分钟后,一位男医生直起身,拿起刚刚打印出的心电图纸细细端详。
“一点四十六分。”
关怀室里安静了下去,随后又响起了低低的啜泣。
白觐僵直在原地,直到有人出现在她身后,她才回神。
年迈的阿婆被人搀扶着走向室内,眼中含着泪光。说着方言的护工交给她一个转经筒,张着嗓子道:“你晃这个嘛,阿伯刚走,不痛苦的,他解脱啦。”
枯树皮一样的指头捏紧了转经筒,阿婆点着头,眼睛却紧紧盯着病床上的人。
转经筒最后落入了一个中年男人手上,呼呼啦啦地转响了。
背影佝偻的阿婆步履蹒跚地走近,凄厉的哭声像利剑一样刺进了白觐的头顶。
关怀室内的人正给逝者换寿衣,金蓝色花寿纹在纯色的病房里分外显眼,白觐扶着墙壁,眼前却浮现了另一副场景。
老旧灰暗的房子里,外婆躺在快掉干净漆的床上,母亲跪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啜泣。十六岁的白觐傻傻站在距离她们一米远的地方。
叼着烟父亲一巴掌落在她的头上:“愣着干什么,去接水,你外婆死了。”
白觐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她仰头看着父亲,嘴巴抿得很难看。
视野里只有烟头的橘色光点很明亮,白觐看到光点落下,随之而来的还有散落的烟灰。
“别哭了,去接水!”父亲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善。
白觐用袖子胡乱抹干净眼泪,低着头出去了,可走着走着,眼前又模糊了。
那天家里来了许多人,平常很少露面的人也纷纷来帮忙了。白觐的活也很快被人接手了。
换寿衣时,白觐听到他们的议论声。
“这也太瘦了吧,肚子倒是大。”
“肝癌就是这样,吃不进去饭,人蜡黄蜡黄的。”
“白婶当年多壮实能干一个人,说病就病。”
叹惋声中,白觐听到了身后很浅一声叹息:
“怎么一直住这里啊,这个床哟,这个被单……”
零碎的议论让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挂不住面了,他拨开邻居和亲戚上前,兜头给了白觐一巴掌。
白觐被打懵了,面颊很快浮现出五道指印。
“我前两天给你的垫子呢,你拿哪里去了?”
白觐看向掉漆的床,又看向面前的人,张了张口,下一瞬,巴掌又落了下来。
“你是不是拿学校去了!”
白觐摇头,含混道:“你没给我……”
她话没来得及说完,父亲的大臂又扬了起来。白觐索性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
但这次巴掌没有落下来,邻居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劝道:“算了吧,孩子才多大啊。”
“你不知道啊,我们在外边忙,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父亲激动得青筋暴起。
一阵骚动后,白觐手上多了一盆泡在水里的床单,不知是谁将她推离了是非之地。
白觐踩着泥水脚印走进院中,很快被雨打湿了。
磕得斑驳瓷盆里的水泛着泥黄色,蓝色的床单上落满了深褐色的血迹和不知来源的斑点,腥锈味直冲鼻腔。
手背上落下的新鲜血迹被雨水打散了,白觐腾出一只手擦眼泪时才意识到鲜红的血迹是自己的。
院子里多出了一辆三轮车,两个男人抬着门板朝大门走来,白觐背过身,等到他们经过后才透过玻璃看向里堂。
换好寿衣的外婆身形已经涨大了一圈,但两颊依旧干瘪。她被搬到了门板上,静待寿材的到来。
灵堂架设了起来,生面孔熟面孔来了一波又一波,地上满是被踏烂的黄纸和燃尽的纸灰。
白觐就那样在雨里站了许久,没有一个人拉她进来。
她好像和地上的黄纸没有两样了。
灵堂缺人手,父亲眺望了一圈没发现人,只得走出来揪她进去帮忙。
白觐太瘦,父亲干农活的手力气又太大,就这么被一提溜,白觐手中的瓷盆掀翻在地,污水和血水溅到了她的校服和脸上。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父亲,跑到井池边干呕起来。
五脏六腑都被火灼烧着。
回过神时,白觐已经走到了医院楼下,鼻尖的血腥味似乎更重了。
她面色惨淡,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此刻的白觐终于想起该怎么形容自己在病房里嗅到的味道——那是腐朽的死亡味,和外婆去世时的有些相似。
白觐向往花池边走一些,却发现腿脚迈不动了。喉咙和胃都很难受,旧时的火又重燃了。
周遭来往的行人很多,白觐不想被人看到,一有眼泪掉下就迅速擦掉。
身后有熟悉的呼喊声,白觐扶着膝盖,不想回头。
“不舒服吗?”柳识春的声音响起。
白觐推开她的搀扶,沙哑道:“过去很多年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柳识春蹙眉:“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白觐兀自道:“这些年还好,我遇到了逢安……”
她偏首去看柳识春;“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没做过恶事,一直在治病救人,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得癌症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