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海码头
青年约摸十**岁,长发过肩,发梢微卷,用根细绳儿慵懒地挽在脑后,无论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原白西装,还是脚下全宁波府都找不出第二双的高帮皮靴,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位爷身份有多尊贵。青年一股不耐烦地低垂着眼睛,纵容细长的睫毛遮住那双撩人心魄的瞳子。他颇有些无聊地把玩着手中金丝洋镜,相貌堂堂之下,却是满身糅杂的脂粉味儿。
陈嘉龙不想招惹这家伙。
确切点讲,是懒得。
当初陈家绸缎庄有好几笔生意都来自宁波亓家,虽然不多,但以陈嘉龙目前的处境,要想查清楚父亲真正的死因,恐怕还就真得从绸缎庄入手。
这也是他当初那么爽快就答应下来的重要原因。
亓小元虽懒得抬头看,眉宇间的愠怒之色却是难以掩饰的。败家子扶了扶眼镜,两只手重新插回兜里,挑眉。
“干什么吃的!也不看看几点了,有没有点逼数啊!”外带一句听不出意思但能察觉出粗鄙的宁波俚语。
狗腿子跟着叫嚣,“亓家的东西都敢怠慢,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领头的老薛顿时失了气势,他只知道亓小元这家伙虽然行踪不定,但大多时候流连于烟花柳巷,谁能想到今天恰好踩了雷,给这阴晴不定的主儿撞见了。
“少爷您先消消气,我们把货搬下去,”老薛赶紧打圆场,“少爷咱约的是下午两点,您看现在这不还没到吗哈哈…先坐会儿,坐会儿!”
“胡说八道!现在都过去二十分钟了!眼睛瞎啊!”亓小元掏出怀表直接往老薛头上摔,怀表“当”的一声砸在地上,没碎。
遇上这么个能整事的主儿可真耽误事啊。
“赶紧卸货!卸货!”老薛招呼道。
只有寥寥几个人动了。
“你他娘的有完没完!不讲理是不是!告诉你,爷爷我可不忍你!”一个新来的船工破口大骂。
两边剑拔弩张,粗鄙之言尽出,一时间竟难以分辨谁是少爷谁是下人。
看到这陈嘉龙也差不多猜出亓小元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对方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扣下这些人的工钱,对于一个披着少爷外衣的地痞无赖而言,做这种事还不是信手拈来?
“妈了个逼的,”亓小元明显恼了,居然朝空中开了一枪:“还说是不是?说啊!骂啊!不怕死就来啊!”
这一枪属实把挑头的几个震慑住了,谁愿意为了逞一时之嘴快把命给搭上?本来就生活得不容易,要是死在这种泼皮无赖的枪口之下,那可太不值了。
“他们几个挺面生啊。新来的?”亓小元发够了疯,拿枪挨个指着船工们的脑袋,最后枪口落在老薛头上。
老薛咽了口唾沫,倒还没说什么,反而是他身旁的船工,□□地下湿了一大片。
船工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孩子,他叫小鱼,跟何杉铭差不多大。
“呦呵,这就尿了,我打烂你的**,看你还尿不尿得出来!”
小鱼是这些人里面最老实的,刚才那会儿就被吓得不轻,冷不丁又闹了这么一出,两条腿哆嗦的如同筛糠。
“少...少爷...”小鱼清了清干渴的嗓子:“那个...我们是临时叫来的。”
谁都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
“好啊,开始糊弄我了。”语毕,反手朝小鱼开了一枪,可惜枪法不准,子弹射进了旁边的树干里,吓得小鱼直接瘫软在地。
“行了行了,又不杀你,怕个锤子。”眼看着几十麻袋的货已经装了车,亓小元也玩腻了,转头道,“赶紧滚蛋吧,没你们的事了。”却是丝毫没有给钱的意思。
“那个…”
“办成这样还想提钱的事?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信…我肯定信。”老薛连连点头,卑躬屈膝地赔着笑脸,“少爷…这也快过年了,您就发发慈悲,给我们点吧,不然我们回去也不好交差啊…您说是吧?”
“对啊,快过年了。”亓小元装出一副怜悯的表情,戏弄道,“爷今天心情好,那这样吧,我挑几个崽子回去干活,这些钱就当他们的赎身费了。”
亓小元在老薛面前拿出一叠钞票,挑衅地将其中一半往空中一丢,看着钞票被风吹得满地都是,亓小元笑的非常开心。
老薛气得脸都黑了,在海上漂了那么多天,不但只拿了一半钱,还平白无故被扣了人,这一单干的可忒憋屈!
老薛抽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行…全凭少爷处置,在宁波府少爷想怎样就怎样。”
我没法动你,不代表老板不敢动你,走着瞧吧。
凭借过去几分钟的接触,陈嘉龙觉得亓小元属于恃强凌弱那一类,尤其在戏弄老薛和小鱼时,他都从亓小元的眼睛里读出了强烈的兴奋。因此,陈嘉龙猜测亓小元大概率会把小鱼带回去欺侮。趁着老薛和亓小元对峙的功夫,陈嘉龙不动声色地将小鱼扶起来,站到了他的身边。
虽然晖哥和老薛都没有明提他们要运送的是什么东西,但陈嘉龙从船工们的闲谈中已经可以肯定,麻袋里装着的多半是烟土。乱世残年,像宁波亓家和潍县四大家族这样的大户人家,又有多少是靠正经买卖发家的?自从换了新政府,陆上查的一天比一天严,就算不遇上警察,也难保不会被土匪洗劫,相比之下,走水运属实安全许多。
相比于终日待在船上,进入亓府无疑是目前效率最高的选择。
只是要面对那个阴晴不定的败家子…
他最懂得如何讨人欢心了。
早前母亲在的时候就常说他白占了少爷身子,骨子里还是条伺候人的贱命。那个时候陈嘉龙并不十分清楚命里的贵贱,总觉得生在陈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就已经算是入了高门,算是别人眼中的“贵人”了。也是在母亲病亡后他才逐渐明白,人与人之间的贵贱是各自拼出来的,真的不能用家族地位来衡量,就算生在了高门大户,也有像他一样要靠别人施舍才能活着的人。想要出人头地,多少得硬着头皮闯一闯。
陈嘉龙见识过一种人,你越是想躲着他,越想离他远远的,他便越觉得你最好欺负,越会想出百八十种折磨你的办法,且只是觉得“有趣而已”。这种人往往外强中干、狂妄自负,要么依着他,助纣为虐,要么把他打趴下,打的心服口服。
当排除掉所有不可实行的方案之后,陈嘉龙只能选择唯一的那条路。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在乱世之中讨生计的普通人罢了,不是什么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