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就怪在这人的气质。气质这东西最神奇,与生俱来,说不清道不明。
“晖哥好。”陈嘉龙伸出一只手,眼睛却盯着晖哥瞳孔,想看他什么反应。
晖哥瞥了他一眼,没有伸手的打算,却是口中喃喃,“给你找活也是看了阿铭的面子,没人管你以前是少爷还是什么东西!”
陈嘉龙识趣地点点头。既然是寄人篱下,总该有个求人的样子。
不过这个晖哥,看上去似乎有点东西。
除却气质使然,陈嘉龙分明注意到在他伸手试探的同时,黄晖在与他对视他的瞬间迟疑了片刻——仅仅几微秒的时间,那黯淡无光的眼睛里饱含着很多东西,既包括对陈嘉龙的揣测,又有着是否应该伸出手去的冲动。
“那先谢谢晖哥了。”陈嘉龙卑微地欠了欠身,顺势将目光挪向地面。
何杉铭低眉顺目附和道,“那就先谢谢晖子哥了,嘿嘿嘿。”
“先等着吧,别高兴的太早,你这种人最不招人待见。”
墙倒众人推。
落魄的富家子弟,自然谁见了都要踩上一脚。
老潍县自古就有九街两市十八巷之说,所谓两市,自明代伊始,时至今日已经相当繁盛。北市经营丝绸布匹,素为达官贵人所好,南市也就是何杉铭口中的南下河,各种底层商贩的聚集地,鱼龙混杂。尽管盘踞在此的多为小商小贩,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常年在此的人们早就发展出了各种势力,他们在这里居住,同时也在这里经营,世代发展,硬是将社会末端的“蝼蚁”拧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这种地方向来是那些“少爷小姐”们所不齿的。陈家是老潍县的名门望族,南下河这三个字对陈府的仆人来说,都是相当陌生。
“陈嘉龙…你好好混,哪天混好了带我出去见见世面。”
月色下,何杉铭吸溜了一下鼻涕,满不在意地用袖子抹了两把。他怕陈嘉龙嫌弃,慌忙将手揣进破棉袄,好歹盖住了那些可怖的冻疮,他实在太冷了,冷得眼皮往一处粘,腮帮子都开始打哆嗦。
“这叫苟富贵,勿相忘。”陈嘉龙概括道。
“《陈涉世家》里的。”
“狗富贵…你是狗还是富贵?”何杉铭很认真地问道,绝无半分嘲笑的意思。
陈嘉龙笑笑:“你记住这句话的意思就行了。”
有那么一刹那,陈嘉龙特别羡慕何杉铭,简简单单的活着,没有尔虞我诈,也不用日日夜夜地担惊受怕。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下一顿饭。何杉铭没有生在世家大族,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陈嘉龙,我问你个问题。”
“问。”
“你一个少爷,嫌不嫌我这狗窝脏啊?”
陈嘉龙侧目,“嫌啊,当然嫌。所以我才要把你带出去。”
“我个烂人……”何杉铭愣了一下,被冻得苍白的下眼睑竟也有些红润了,他随即别过头,大声地笑着。
“这句话以后都不准再说了。”
“有没有想过,凭什么那些老爷太太们暖炉熏香,而你要住狗窝?”
想过。当然想过。
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从记事起就住在这条街上,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一年又一年地熬,熬到新长的树叶枯萎衰败,熬到城里的军阀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老乞丐死了,他就住进老乞丐的窝棚继续饥一顿饱一顿地讨生活。
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么着了。
何杉铭哪里敢奢望陈嘉龙日后真的帮衬到他,人心比政局变的还快,能苟延残喘地活着他也就千恩万谢了。
“害,我们这种人哪能跟官老爷比啊,生的不如人呗,又没赶上好时候…嘶…才几月啊,怎么这么冷…”
其实也没有特别冷吧。
“手给我。”
“哈?”
“还冷吗?”
“陈嘉龙你…”
……
原以为去了南下河当真要跟着晖哥贩段时间的鱼,不成想晖哥也是个二道贩子,转头把他送出去当了船工。
跑船这块儿陈嘉龙不算陌生,老潍县有四大家族,状元陈家和道口刘家做的都是绸缎生意,自清末乱世以来,南来北往靠的主要就是水运,绸缎庄的事向来为陈家嫡系子孙参与,作为四少爷,除了年关将近人流混杂时帮忙照看照看,其余时候几乎没有机会踏足绸缎庄。尽管如此,陈嘉龙对绸缎生意的了解也毫不亚于三位兄长。
从船工咂嘴磨牙当中,陈嘉龙打听到这艘船是去往宁波亓府的,宁波亓家——一个可以媲美潍县四大家族的存在,他们开出的价对于大部分入不敷出的小商小贩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陈嘉龙记得他在整理绸缎庄账本时看到过和亓家有关的账目,他对生意上的事不甚了解,因此并没有过多在意。
一个于潍县陈府比肩的名门望族,缘何会与南下河市场有所交集呢?此二者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亓家会有什么样的生意用得着这边的人。
“晦气啊,又得看败家子那张臭脸,啧啧啧...”
“哎我说——有钱就不错了,就冲亓家给那些钱,败家子骂我一顿都没问题。”
“什么败家子啊?薛老哥,我新来的,给我透透底呗!”
论起宁波府出了名的败家子儿,亓家少爷亓小元当属第一,没人敢称第二。仗着留过几天洋,便自认是这宁波府的天老爷,整日里游手好闲惯了,欺男霸女,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仅宁波府,但凡和亓家有接触的,都知道亓家有这么个惹不起的主儿。好在他们家其他人都挺懂规矩,所以只要不迎面撞上这家伙,其他一切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