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案子林欲越想越头痛。
看不见的凶手,未知的死者,断掉的线索,扑朔迷离,玄而又玄,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紧攥着林欲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
没有一个案子是因为谁的灵光一现而水落石出的,只有线索和证据才能把真相带出水面。而这两样恰恰是他们现在最缺失的。
夜色沉沉,警局却灯火通明,因为这扑朔迷离的案子,除了被林欲早早赶走回家睡觉的一群新人和实习警察,大半个警局的人都在加班。
“新人也需要锻炼的。”陈嘉递给他一杯咖啡。
“其实我不希望他们成长太快。”林欲看了一眼,把咖啡推的远了点,“要不是我的身体状态撑不住了,我还不想让张希接我的班,才刚毕业没多久呢……”
“他们选择了这个行业,就要有正视现实的觉悟。你要是能干一辈子就让他们一辈子都不上一线吗?”陈嘉皱起眉,“总是躲在你后面算什么?我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正视什么?这案子这么玄,查到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就算能抓到人,如果没有证据,拘传期到了之后亲手给嫌疑人解开手铐放走他的感觉,你想让他们体会吗?”林欲难得语气严肃,“我知道他们其实能接受,也知道他们比我想象的要坚强的多,但我不想那么做。”
林欲用手背贴上咖啡杯,看着监控画面里路过的饭馆夫妇一家三口。
“社会关系排出来了吗?给我看看。”林欲伸出手,陈嘉把手机放到他手里。
“他们俩的女儿是清霁的,学习成绩不错,之前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了一个多月,现在又回去上学了。这个孩子人缘很好,老师对她的评价也很高。”陈嘉回答。
“他们班还有个同学在休学?”
“嗯,林梓洋在查那个孩子。”
林欲皱起眉,披上大衣准备出门。
“我出去一趟,有事对讲机。”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机,穿好衣服就急着出了警局。
陈嘉坐在他的位置上看着监控画面。
林欲坐在路边摊,即使穿的十分得体贵气,看起来也很能融入市井氛围,像是刚租了衣服还没去退款的小老百姓一样,他微微驼背,很随意的坐在小凳子上,和小饭馆的一家三口聊着天。
“真巧,这个点人多没空位,要不拼个桌?”林欲温和的笑着,看向坐在妈妈旁边的小姑娘,“这是您家孩子?看着挺可爱。”
“林警官啊,坐坐坐,想吃什么我们请您。”
林欲坐在女孩对面,看她咬不下来烤签上的牛肉,还帮忙把肉剔下来放到她碗里。
“最近查案查的连轴转,真是好不容易才换班出来休息一下,这就遇到你们,真是有缘。”林欲用筷子细心的剔着烤肉,“您家姑娘在哪上学呢?”
“在清霁,也不知道能不能考进本部呢。”妈妈嘴上这么说,语气却是很骄傲,还摸了摸女儿的头。
“看来我和小姑娘还是校友,我当年也是在清霁读书,本部直升还不算难,”林欲开了瓶啤酒,“您家孩子看着就像学习好的,肯定能考上。”
陈嘉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
“你还喝上了,沈秋不是说不让你喝酒?”
林欲不动声色的敲了敲耳机,那意思是“你少管我”。
“哪有,林警官能考上公安,当年肯定学习特别好吧。”
“也没有很好……”林欲有些羞赧的把头发挂到耳后,“学习嘛,其实氛围很重要的,要是同学之间不和睦,或者和老师相处不好,营造不起来学习氛围的话,怎么学都很难进步。当时我们班就有——”
林欲的话刚说到一半,女孩一下子没拿稳杯子,玻璃杯摔在了以上,溅起了一地的汽水和玻璃渣。
林欲急忙抽了纸巾起身去看女孩,都还没看到洒了哪里,只是看见他靠近,女孩就大声尖叫起来。
林欲见状就拿着纸巾后退了两步。
“哎,没事没事,孩子有点怕生,警官你——”
“没关系,是我着急了。玻璃碴子划人很厉害的,还是先看看有没有伤到孩子哪里。”林欲躬身下去捡起玻璃杯的残骸,只是稍微靠近了一点,女孩就尖叫的更厉害了。
林欲捡起地上还能看出形状的玻璃碎片,收拾好放在桌上,为难的看着缩进妈妈怀里尖叫的女孩。
“……我该赔礼道歉的。这样,这顿饭我来请,您二位先带孩子回去吧,衣服都弄湿了也要换,再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林欲拿出手机,“或者就近去我们局里看一下,要是划伤了也方便处理。正好最近在查案,我们同事也都在。”
“不用了不用了,怎么好意思麻烦林警官……”父亲急忙摆手拒绝,林欲只好先去结了账,又叫车把一家三口送回家。
沈程拿着订好的宵夜跑来看林欲的时候,他正在会议室分析案情,林梓洋不在,林欲正在主持会议,他把会议室开了一条缝往里看,正好对上林欲投过来的目光。
他提起外卖袋子晃了两下。
“进。”林欲招招手示意他进来,在自己身边挪了一把椅子,又对着众人继续说,“明天王月去上学之后发拘传证让他们俩来一趟警局,叫林梓洋去审,他还没回来的话就喊我来,你们带人去查一下他们家里有没有异常。”
“好的。”
“王月最近在学校里状况如何,之前到底为什么休学,再去问一次,”林欲在监控屏幕上画了个圈,“陈,你亲自带人去,王月这个状态很不对劲。”
“嗯。”陈嘉点头。
“会议记录发给林梓洋。”林欲烦躁的揉了揉头发,“该做什么做什么,散会吧。”
会议结束后沈程把他手边的咖啡换成了热水。
“有线索了?”他把外卖摆在桌上,筷子放在林欲左手边。
“你怎么来了?”林欲笑着。
“你不让我加班,那我来看看你总可以吧。”
“我要是说不可以你就不来了?”林欲拿起筷子。
“当然不会。”沈程嘿嘿笑了两声。
“出息。”林欲一边吃东西一边在手机上发消息。
沈程也不说话打扰,就坐在旁边看他。
林欲一忙起来就不太注意形象,但即使头发有些凌乱,神色也有些憔悴,他也仍然很好看。
他的头发比以前长了很多,还多了几根白头发。
……九年真是很长啊。沈程看不够似的一直盯着林欲看,从头发到指尖,好像要把林欲这么多年来的每一个变化都记在心里。
他确实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但又好像几乎没变。
十九岁的林欲还不像现在这样稳重。虽然那时的他也已经比同龄人都要聪慧和成熟很多了,但也仍然有一份少年的轻狂傲气在,内敛而不失锋利。而三十岁的林欲像是一把收入剑鞘的锋刃,已经见不到丝毫的锐利和锋芒,曾经他展现出来的天赋和才华,全都像普通人一样归于沉寂。
沈程的目光逐渐温和起来。
林欲似有所感一般从案卷和消息中抬起头看向他。
不论时间过了多久,只要这双琥珀色的眼眸仍然还会看向他,他都觉得此前的努力和等待十分值得。
沈程浅浅地笑了一下,伸手摸摸林欲还没喝的水杯,起身又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手边。
“有什么要我做的吗?”沈程问。
“没有……”林欲摇摇头,“回去睡觉吧,这么晚了还特意来看我,没怎么睡吧?”
“你才是,都有黑眼圈了。”沈程曲指蹭了蹭他眼下的浅淡青色。
林欲垂下眼睫,轻如羽毛般扫过沈程的手指。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收了回去。
“那我陪着你吧。”沈程听见自己的声音,“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林欲拿起手机又回了几条消息。
“我怀疑王月在学校里遭受霸凌。”林欲收拾好外卖盒,站起身来烦躁的把乱糟糟的头发理顺,“要查也急不得,我看那孩子的状态不好,要是把她爸妈抓了……”
林欲抹了把脸,尽量打起精神。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林梓洋怎么还不回来,他查人查到哪里去了?”
本以为审完王岩之后这件案子就即将要水落石出了,但变故总是发生的比计划和预料要早。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沈程敲门出示拘传手续请这对夫妇去警局一趟的时候,男人突然暴起伤人扣住沈程的脖子,拿着刀威胁跟在后面的几个警察。
林欲赶到的时候沈程正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沈程左肩脱臼了,无力的垂在身侧。
林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拘传期内拒捕虽然违反治安条例,但警察也不被允许限制行动之外的伤害嫌疑人的行为。沈程这好学生估计反抗都没反抗一下就任人劫持了。
“……王老板,你冷静一些。”林欲拨开站在前面的警察,“你跟我们回警局,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你要是袭警,这事可就大了。”
林欲是不太爱用枪的,他很少会带枪在身上,通常腿上这把匕首就能满足他的需要。警察的合法击毙权的行使流程太繁琐了,他更愿意被说成是工作过失捅伤嫌疑人,然后就可以获得为期一周的休假——在家反省。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他还是觉得枪更好用。比起匕首,手枪给人的压迫感要更强一些。
“什么事大事小……我告诉你!老子懂法!我杀了人,再怎么也是要死刑的!我还有女儿和老婆,我绝不会去坐牢!”王岩的刀刃逼近沈程的喉咙。
“你可以不坐牢啊。”林欲摊手,“我弟弟还在你手里,现在你说什么我都肯定答应。如果你不动他,我可以帮你联系连城的学校,还有房子,你们一家三口全都搬过去,过新生活,你觉得怎么样?”
吴淞一直有“林欲身份特殊好像是门阀私生子”的传言,并且随着段兰的死愈演愈烈——段兰的致命伤就是胸口的刀伤,直接捅穿了心脏,十分准确利落,伤口朝向显示是自杀,但刀柄上却没有段兰的指纹,只有林欲的。
有不少人怀疑就是林欲杀了人,只是他背景雄厚没人敢给他定罪,不然为什么林队长总是和他不对付呢?平日里的林队长虽然苛刻,但是大家都知道他品行正直,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就针对和讨厌谁。
这话一说出来,在门边守着的小警察全都惊了,看来传言真不是瞎说,哪有人能这么轻松的就说出包庇罪犯的话来啊——还是在他们面前,这根本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吧。
“鬼信你的话!”王岩并不买账。
“你看,我说了你又不信,那你想怎么样?”林欲的指尖悄悄摸上腿侧的匕首。
“我放了他,你们还是要抓我走!给我准备车,还有现金,我还得把我女儿接回来——”
“我说了,放了他,你就可以不去坐牢。”林欲的声音冷下来,“我的承诺很昂贵,王老板可别不珍惜。”
“你再不按我说的做!我真杀了这小子!”王老板更激动了,刀尖又靠近了一点,沈程被迫仰起头。
“王老板,我哥没有骗你,你这是干嘛啊。”沈程无奈的说,“看看你媳妇都哭成什么样了,放下这段过去,去连城好好生活不好吗?”
王岩看向跪坐在一边已经哭了半天的妻子,手上有一瞬间的迟疑。林欲抽出腿间的匕首,刀柄准确的击中了王岩挟着沈程的手腕,他手上松了力,林欲一把将沈程拉了过来,来不及躲开王岩捅过来的刀,硬生生挨了一下,握紧王岩持刀的手腕把他的腕骨卸掉,忍痛把王老板的双手拷了起来。
“看什么看!赶紧送回局里,还有地上那个。”林欲捂着锁骨下方插着的刀挥手打发看愣的一群人,“赶紧的!”
林欲嘴上对他们不耐烦,手上却温柔利落的把沈程的骨头接好了。但即使他已经尽力力道轻些了,沈程还是疼的闷哼了一声。
“下次注意点,他拿着刀你不会反抗吗?别再让我这么担心……”林欲皱着眉捏了两下他的肩,确认没问题之后才放开他,“帮我打个120……疼死我了……”
前一秒还雷厉风行的林欲终于支撑不住一般靠在沈程怀里,林欲穿着深色的衣服,根本看不出流了多少血,但是手上的黏腻和他苍白的脸色都让沈程感到心惊。
奉城市第一中心医院。
沈秋拿着检查结果冷脸站在病房门口:“骨头接的不错,谁给你做的?”
“哥哥呀。”沈程坐在病床上偏头戳了戳接好的肩膀,林欲那利落的一下子把他脱臼的骨头接上了之后就不再疼了,刚刚护士给他上药缠绷带的时候倒是又疼了一阵子,不过固定好之后就又不疼了。
沈程笑着披好了衣服,林欲受的伤不重,只是失血过多,这会儿应该也醒了,他要跟林欲好好卖个惨才行。
“你又在哪找了个哥哥?”沈秋皱眉。
“林欲哥哥呀。”沈程笑着回答,目光转向沈秋身后刚听到这句话僵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的林欲身上。
林欲干笑了两声:“小沈秋,你……”
“呵。”沈秋冷哼了一声,“狼狈为奸。”
沈程也跟着哼了一声:“你才是,老牛吃嫩草,不嫌害臊。”
沈秋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检查单在手里捏的起皱。
沈秋的恋人是林欲常去的那家酒吧的老板。俄罗斯人,中文名叫黎佩。之前林欲带着沈秋去喝酒的时候黎佩对沈医生一见钟情,两瓶龙舌兰就让林欲出卖了好友所有的联系方式。
黎佩主业是珠宝设计师,比沈秋小了四岁。
林欲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退两难之间沈程突然痛呼了一声,林欲赶紧越过沈秋,顺手抽走了他手里的检查单,几步走到病床前:“怎么了?还在疼?”
林欲粗略扫了一眼检查过的项目,沈秋的专业水平肯定是不容置疑,检查内容也都没问题,这才稍稍放了心。
“哥……”沈程哼哼唧唧的往林欲身上靠,一边哎呦哎呦的喊疼一边偷偷抱上了林欲的腰。
“好啦好啦,明天就不会疼了。”林欲伸手揉了揉沈程的头。
沈程抱住林欲,把头搁在他肩上,仗着这个角度林欲看不到,对沈秋做了个鬼脸,又往林欲脖子上蹭。
“哥,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刀口不深,过几天就好了。”
沈秋多看自家弟弟一眼都觉得血压飙升,黑着脸转头出了病房,靠着墙边给黎佩拨了个电话。
“喂?秋医生?”黎佩欢快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沈秋的心情一下子由台风暴雨龙卷风转了晴,不自觉的翘起嘴角。
“没事,今天有点忙,可能……可能晚点回去,晚饭不用等我。”沈秋说。
“哦?我刚看新闻又有新案件,是林哥他们受伤送去你那儿了?”
“……是。”一听到林欲,沈秋刚扬起的嘴角又落了下来。
“他们都没事吧?我今天工作也比较忙,晚上可能不回家住,你下班直接早点休息就好不用等我。”黎佩拿着手电仔细观察新翡翠的成色,侧头夹着手机和沈秋聊天,“哎呀,我没有手拿手机了,你忙的话就先挂断吧,不打扰你啦!mua!”
“没什么大事,都是小伤。”沈秋的心情重回谷底,“你也注意休息,别累到了。”
“好的好的!”
沈秋挂断电话,穿过人流拥挤的走廊回到办公室,一路上的医生护士同事纷纷侧目:沈医生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不好啊,都能看到他身上在冒黑烟了……
审讯王岩的过程并不顺利,众人看着陈嘉叹息着走进了审讯室,又叹息着走了出来。三四个人轮番审讯,王岩只是梗着脖子不说话。就算是把他老婆女儿都拉过来隔着玻璃劝他他也不松口。
陈嘉一个头两个大。
“王岩人呢?”林梓洋风尘仆仆的从外间走进来,一边脱下外套一边朝着审讯室过来,“陈嘉,把林欲沈程叫回来,一个脱臼一个破皮还好意思在医院待到现在呢?”
“劳您记挂,已经回来了。”林欲紧随其后跟了上来,“沈程也回刑科了。”
林梓洋的目光扫过他从前胸缠到脖颈上的绷带。
“脱个臼还要人照顾这么久,干不了让他趁早回家去当他的二少爷。”
“你怎么这么喜欢劝退别人,这个警局里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就爽了吗?”林欲扣上衬衫扣子。
林梓洋冷哼一声,没再理他,抬脚进了审讯室。
他拿出一张照片放在王岩面前的桌子上。
“认识吗?”
王岩眸光微动,但仍然不发一言。
“不认识?那我来给你介绍。”林梓洋沉声道,“这是你女儿王月的同班同学贾可欣,在一个月之前办理了休学,但她是弃儿,公益福利院出身,年前因为中考报名才刚刚办理了户籍手续,没有家长,没有亲人。你觉得是谁给她办理的休学手续?”
他还是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的照片。贾可欣扎着麻花辫,在他女儿身前比着“耶”的手势,王月则亲昵地搂着她的脖子,双手举着相机拍下这张照片。
林梓洋很有耐心的等待着他的回答,半晌过去,他声音沙哑的开口。
“你是怎么拿到这张照片的?”
“在贾可欣床头的相框里拿出来的。”林梓洋把照片翻到背面,上面工整地写着“王月&贾可欣永远的好朋友”两行字。
“……是我给她办的。”王岩说,“是我给她办的休学手续。”
“她人在哪儿?”
“没了。”
“没了?”林梓洋紧皱眉头。
“没了。”王岩又说了一遍,“不是我干的。”
“那你卖给我们同事的那份排骨汤是谁的肉?”
“不是她的。”王岩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
“那是谁的?”
“你们不是警察吗?去查啊。”王岩抬头看向林梓洋,“你们不是有个警察很厉害吗?能让我不坐牢,过上新生活?你们倒是去查啊!”
他猛地起身挣着手铐,又很快被林梓洋制服按回椅子上。
“哪个警察?”林梓洋的眉皱得更深了。
“是我。”林欲打开话筒,“但那是因为早上情况紧急,他那时候挟持着沈程呢。你不会以为我真的能做出这种事吧?”
林梓洋不置可否。
“不是吧,你认真的?”林欲不可置信地问。
“信你一次。”林梓洋把王岩的手铐锁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