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一直在下雨,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天空也一直阴沉着,大片大片的乌云铺在天上,久久不散。
赵景致发现了,只要是阴天周奶奶没法出门跟她的姐妹唱曲,她就会坐在靠近阳台的沙发边上发呆。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从上面飘落下来的雨丝,一句话也不说。
房里昏暗一片,只有她背对着房子孤独地坐着,看不出表情,潮湿的风微微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
赵景致走过去,轻轻地坐在周奶奶身旁,小心翼翼地问:“奶奶,跟我去吧?会治好的。”
“好吗?”语气里带了点恳求。
周奶奶依然看着阳台外边那一片乌黑的天空,雨依然飘着,微风吹起了白色的纱帘,她在下一阵风来临前闭上了眼睛,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
赵景致已经知道结果会这样了,但他依然想问,他依然想着在夕阳落下前,夕阳会不会为了他而停下匆忙消逝的脚步,
哪怕,哪怕一下下也是好的。
但是这样太自私了,夕阳终是要穿过地平线去照亮地球另一边的,而爷爷就在那里等着奶奶,奶奶定是很想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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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日,戏台下高朋满座,形形色色的人挤满了茶楼,但是在台上凤冠霞帔的周梅还是看到了坐在角落正无比专心看着自己的年轻人。
年轻人架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一跟周梅对上视线就慌乱地躲开,耳朵尖都开始微微泛着红晕。
一曲罢,周梅下台,没多久就有姐妹开始在她身边兴奋地说:“小梅,你看到了吗?那个小帅哥又来看你唱戏了。眼睛一眨不眨的,可专注了。”
周梅当然看到了,那个人几乎天天都来看她唱戏,一脸斯文俊秀的样子着实跟旁边一群脸大腰圆的人不太搭,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但是周梅也就多看了两眼,也并不在意,毕竟来看她唱戏的人数不胜数,有些人看久了也就腻了,渐渐就没来了,这很正常。
只是变故还是发生了。
1966年□□,一群义愤填膺的知青们穿着军装举着旗子一阵言辞地说要烧了梨园,要将戏子们都抓起来。
周梅躲在黑暗中正想着要怎么逃跑,突然一双宽大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她本来害怕地想躲,但是一个镇定又低沉的声音响起后,她慌乱的心就安定下来了。
“别怕!跟我来。”
鬼使神差的,周梅就跟着那人走了。他们去到了戏台的后院,那里有一个被稻草遮住的洞。只见那人将稻草翻开后就率先钻了出去,而后还伸出手来牵周梅。
“过来。”
透着另一边街道上微弱的光芒,周梅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长相。这人依然戴着眼镜,白皙的脸庞因为奔跑而泛起潮红。这不就是那个经常来看她唱戏的年轻人吗?
“是你?”周梅有些惊讶。
那人似乎也是惊讶了一瞬,不过这时不是闲聊的时候,他们得赶紧逃到安全的地方。
“等出去再说吧!把手给我。”
周梅不知怎么的,就乖乖把手给他了,跟着他跑到了一栋房子里。
房子是那种用青砖砌成的西关大屋,推开三道红色的门后,入目的便是一个偏厅,里面摆有一些木质桌椅,傍边还有一个正厅,墙上装着彩色的满洲窗,正透着微弱的光芒。
那人招待周梅坐了下来,还倒了杯茶给她,茶竟然还是热的,好似特意为她准备一样,还有那个在戏台后面的洞,以前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
周梅觉得有点好笑,她看着眼前有点局促不安的人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似乎有点紧张,“赵......赵冬,冬天的冬,”他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周梅而后躲开了。
周梅眼里依然含着笑意,她看着赵冬说:“谢谢你救了我。”
“不......不用谢,只是可能......可能麻烦周同志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了。”
怎么回事?这人刚刚救她的时候还挺大胆的,怎么现在跟她说话还结巴了呢?周梅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看着他斯文的样子就想逗逗他。
周梅用手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冬“哇!赵同志你竟然想金屋藏娇。”
谁知,赵冬听到这句话候,就更紧张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刚刚缓过来没多久脸又涨红了,“没......没有没有.......外面太乱了,这里比较......比较安全。等风声过后,周同志你再离开。我定不阻你的。”
周梅看着一脸正经的赵冬,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低低的笑声在诺大的房子里回荡,“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赵冬脸更红了,额头都冒出了点薄汗。
透着微微的月光,周梅看着眼前俊秀的年轻人,她觉得这人真是可爱极了。
就这样,周梅住在了赵冬家里。赵冬一个人住,是个医生,品行端正,救人无数,所以没什么人会怀疑到他头上来,只要周梅不被人看见,就一切相安无事。
戏台还是被烧了,化成一堆灰烬,当赵冬告诉周梅的时候,周梅还是难过了一下,但是也只是一下,虽然自己的确爱唱戏,但却是被人卖去粤剧团的,没有什么自由。现在粤剧团没了,在外人眼里“周梅”也许早被火烧死了,自己也恢复了自由身。
其实自己高兴都来不及,但是赵冬以为她会难过,总买一些东西回来哄她开心。周梅觉得赵冬哄人的样子笨笨的,有点好笑,所以她就装作很难过的样子,让赵冬多哄哄。
一来二去的,撩人撩着撩着的周梅在不知不觉中,心就被撩走了,赵冬毫无察觉,对待感情依然有点傻乎乎的。
周梅觉得他傻得可怜,很无奈地说:“赵冬同志,你救我回来,难道就只是让我帮你打扫房子和做饭吗?”
赵冬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这些我做就可以了,不用麻烦周同志的。”
“不需要我,那我留在这干什么?”
赵冬急了,以为周梅要走了,连忙说:“需要的,很需要你的。”
周梅狡黠地笑了笑,一步一步耐心地引导着说:“为什么需要我?”
“谁需要我?”
周梅纤细好听的声音在赵冬耳朵边萦绕着,让他有点热。
看着赵冬一脸呆呆的样子,周梅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来,自己就先开口了:“赵冬同志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冬更热了,觉得脸像被烫了一样,脑子空白了一瞬。
周梅等急了,又问了一遍:“到底是不是啊?”
赵冬红着脸点了点头,深呼吸了一下,似是在整理思路。
周梅看到赵冬点头后,也不急了,耐心地等待着赵冬开口。
过了许久,待到月光从窗外倾斜而入,赵冬闭了闭眼而后又睁开,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
“周同志,我在台下听您唱戏,甚是欢喜,至今难忘。如今有幸与您同居而住,虽日日相见,但终难解心头之渴。不知周同志,可有良配?若没有,不知......不知我能否与周同志相配?我定会倾尽所有待您好的。”
周梅还是第一次听到赵冬说这么多话,还那么文绉绉的,不过字字珠玑,真情可嘉,不答应都不行了。
在周梅的步步引导下,赵冬也敞开了心扉。时间悄然过去,风声也逐渐平息,周梅也慢慢地可以出门了,她还在大食堂找到了做饭的工作,日子也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周梅想着自己熬了这么久,终于有好日子过了,有爱自己的先生,有稳定的工作。只是好景不长,变故还是发生了。
1970年5月的某一天,周梅正在大食堂做饭,隔壁许大妈就急匆匆跑过来跟她说,赵冬被人举报家庭成分不好,要被送去村里劳改。
周梅听到后,立刻抓下围裙,就要往家里赶,但是许大妈拉住了她,“小周啊!你别去,让那帮人知道你了,我怎么跟赵医生交代啊?就是赵医生让我过来找你,让你藏起来的。”
周梅不听,硬是要回家,许大妈追都追不上。只是当周梅回到家的时候,房子里属于赵冬的东西都不见了,只是在房中留了一张纸,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等我。”
笔迹仓促,但笔笔皆是不舍。赵冬本有许多话要同周梅讲,想跟她说自己为什么会被抓去劳改,让她不要害怕,自己很快会回来的。但是千言万语都只化成眼前的两个字。
就是因为这一张纸,这两个字,周梅无怨无悔的等了六年。终于等到□□结束了,身边很多人都得到了平反。
每个月的2号,周梅跟其他人一样,站在街口等待着自己的丈夫孩子回来,只是周梅没有等到赵冬,等来的却是他的骨骼和器官捐赠的同意书。
赵冬在村里劳改,那条村子染上传染病,赵冬作为医生,在救治其他病人的过程中,也染上了传染病,救治无效去世了。
在被送去劳改前,赵冬就已经签下器官和骨骼捐赠书,若自己不幸去世,器官将会捐赠给有需要的人,骨骼则捐给医科大学作为标本,而这份捐赠书有一个家属签名,那个家属则是周梅。
周梅握着冰冷的钢笔,颤抖着手写下自己的名字,周梅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名字会让她写得这么艰难。每写一笔,周梅的指尖到手腕都会酸楚一遍,每写一笔,周梅的心都会抽疼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