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船舱坐了十几位,甘荔和雪梅在最后头,两个壮仆凭着健壮身躯将人挡得严严实实。
船家开船前安抚众人:“这些时候咱们的水兵都在航段上巡逻呢,大白天过水,少有遇到危险的时候,大家放心。”
正如船家所言,一路畅行,加之今日顺风顺水,竟是比预估得早到半个时辰。
甘荔提前戴上幕篱,上岸的码头距离家中的茶铺子很近。
她却没动身,打听了大港口岸的去处,雇了一辆脚车,日中时分到了大港口岸。
府城大港乃是疏通南北的重要枢纽,比之先前的小码头要拥挤多了。
雪梅生怕四姑娘被冲撞,紧紧跟在主子身侧,见她探头看这看那,还问了很多在此地摆摊贩子,有些困惑:“四姑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甘荔只说你不用管。
港湾不远处有一长溜专门辟出来的小库。
此类小库归码头漕帮所有,会按租期长短给通货运货的商家暂做留存之便。
甘荔打听了好几家。
梦中也是这时候,阿父从福州运回来的新茶尚未来得及搬走,便被突然而来的一场暴雨耽搁。
茶类最忌讳受潮,不得已便租赁了港湾漕帮的小库房存着,打算天一放晴再搬走。
只是那库房选的并不合适。
港湾起风卷暴流上岸,有十来座小库惨遭水淹。
将近五百两的茶物都被泡烂发霉,尽数损毁。
因此遭,父亲去寻漕帮索赔,说是漕帮防水不利,理当有所表示。
谁知那漕帮是个背景深的,分文不赔便罢,还打了甘家去要说法的人。
即便报官,也没个下文,公署那边只是说在查,要等等,着急什么。
时日一久,也就没了后音,自家只能自己吞下暗亏。
仰头去看,晴空万里无云,却不知暴雨如注转瞬及至。
甘荔加快脚步,很快寻到一处稍远却靠里的小库位置。
远是远了些,大不了多赁几个码头搬挪的苦力,总比被雨水泡烂了强。
“四姑娘,打听过了,咱们老爷搭的船卡在入湾口的地方。前头有好些官船在运粮食,须得人家走了,才轮到后边的商船。”
“你用这银子去打点一番,让湾口小吏给个方便,尽量咱们家的船先卸货。然后再去伙行定好人手,不要舍不得铜板,定十五六个,便是干坐着也要先定好人手。”
下仆收了沉甸甸的银袋子出去办事。
另一个眼巴巴看着,心说那么多银子,指不定能藏个几分呢。
“放心,这趟差事回去,会给你赏钱的。”
甘荔道。
那下仆露出个笑容,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破,回补道:“都是小人分内之事,四姑娘客气。”
分内和赏钱,不过是收拢下人的手腕罢了。
甘荔瞟一眼雪梅,见她只一个劲儿飞扇扑飞虫,嘀咕抱怨此地不是姑娘家待的。
她笑了笑,摇着小团扇,望着远处天际。
金银开路,去打点的仆人很快回来,说是一切妥当了。
甘荔便放下来心,起身往外走。
小库是定好的,人手也备齐了,她留着太晚回去怕是要挨骂。
折返依旧坐船。
行至后半程,突然耳畔传来簌簌声,撩起船帘见江波浩渺,雨雾为天地披上一层朦胧的纱帐。
船家在外披上蓑衣,凭借多年行船的经验,有惊无险地赶在黄昏时分归到南塘县里。
码头一时都是奔波的脚步声,几人匆匆奔到一处檐下。
其中一个去买伞雇车,甘荔等人暂避雨水。
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瓦片往下流淌,续续成了半座小飞瀑,好似玉珠落盘砸入南塘青石板水窝中。
雪梅掏出手绢给四姑娘拭去鬓发的雨水,见她凝望着不远处怔,晓得主子是在担心二老爷。
“四姑娘先见之明,早就雇了小库,连搬货的人手都请妥当了。咱家的货不会出问题的!”
甘荔疏淡地笑了。
货不过是些死物罢了,她发愁的是阿父的蛮直。
五百两的东西损毁已是定论,损失不过一时,漕帮不给赔付也不应撕破脸面,做生意讲究和气,又不是只今年做一回的买卖。
往后行船与漕帮交道的地方多着呢,父亲何尝不知这道理,却依旧要讨个说法。
有时真是不懂阿父为何如此。
那时母亲落胎未过去多久,他们两人本就为自己与老夫人而起了争吵,再后来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阿父气得一月不归家。
阿娘也委屈,竟是收拾了行装要和离,直接搬回了外家家中。
后来也不知阿父是如何挽回了阿娘的心,只是再归家后,她明显觉得父亲总是心虚的样子,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阿娘的事情。
长叹一声,怪那时自己为归了南塘高兴,心思全都扑在魏燕安身上。
不过幸好阿娘的胎保住了。
偷窃一事也真相大白。
这一回保住了家中货物,想来阿娘和阿父也不会再陷入梦中那般难看的境地。
“四姑娘,雨水来得突然,附近的车行都空了。”
仆从一身湿哒哒的跑来,手里握着两把油纸伞:“只能委屈四姑娘,勉强用这小伞遮着吧。”
一落雨,天暗得发沉。
估摸再有一半个时辰就要宵禁了。
雪梅伸手接了伞,一撑开傻眼了。
“这...这伞怎么还有个窟窿眼?”
仆从一听把自己手中的也撑开。
两面不大的油纸伞各自当中有个窟窿眼,像一对憨憨人的眼睛,嘲弄着客人的不当心。
“你买伞难道不打开看看好坏吗?”
甘荔拦住雪梅的怪怨,“好了。阿大也不容易,看他衣裳都能拧出水来了,你就别怪他了。”
阿大呆头鹅一般,气愤那卖伞店家坑人,要回去找那家说理。
“算了。你这会儿去人家怕是挂板子该关门了。”
甘荔转了下伞面,“就当长个教训,往后做事要多个心眼。”
阿大满脸羞愧地应了声是。
初秋的雨带了寒气,甘荔哆嗦了下,正要抬脚冒雨闯了。
“表妹!”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街角口传来。
甘荔一顿,回眸见竟是家中的车马辘轳而来,车帘撩起,露出钱帷云温和的笑容。
“是钱家郎君呢!”
雪梅惊喜:“四姑娘,钱郎君跟您真是心有灵犀,这么大的雨水,竟能寻到咱们的躲雨处!”
甘荔心想:自己的行踪不难打听。
家里派个下人一路问问街坊,便会晓得自己是去了码头。
只是希望阿娘不要误会她是为了魏燕安就好。
“表兄怎么会在此处?”
甘荔等到车停好,客气地笑笑。
“雨水来得突然,姑母担心你被困在外头。我...我反正也是闲着,正好出来吹吹风,顺便看能不能接到你?”
钱帷云羞赧地解了甘荔的困惑。
有车马也省了淋雨受寒。
钱帷云下车,先让甘荔上车。
她是女眷,钱帷云不好进去,也不嫌弃坐在车架上掉价,靠在车门边,温声叮嘱:“表妹,那咱们先回家?”
甘荔道一声好。
为他开口说‘回家’有些不自在,弄得好像她和钱表兄是一对夫妻似的。
开口说吧,又没有个纠正的话头,只好按捺,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落雨后街面上的人少得可怜,车走起来十分顺畅。
快到穗禾巷子时,车马一个转弯,钱帷云眼角余光察觉什么,顺势瞟一眼那处。
没看见人,但有一只泥泞的鞋头落入他的视线中。
钱帷云心中有数,面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笑容。
又是魏家那泼皮。
“表妹,我走时姑母有些生气。”
甘荔原本懒散靠在车板上闭目养神,一听这话,立时坐正。
“阿娘是生我的气嘛?”
“姑母说...”
马车碾过一块石子,钱家表兄怕她听不真切声调高了些:“姑母说你去码头是去寻姓魏的小郎君了,表妹,这是真的嘛?”
就知道阿娘会误会!
甘荔塌了腰板:“才不是呢!”
钱帷云眼神一亮:“表妹,你和魏小郎君......”不合适...
车内的姑娘却断口拦了他的音。
“我与魏燕安没关系!从前不过是可怜他,所以多加照拂罢了。”
钱帷云不意她如此说:“那为何街面上你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被问话的人嗓音冷淡,听不出一丝情意波动。
“什么青梅竹马?街巷里头的婆婶们瞎传话罢了。阿娘早已为我相看未来的夫郎,魏家只是一道乡邻。”
钱帷云刚为她前半句的疏离而高兴。
紧接着又被后半句的相看而分神,上回来,姑母不是已有看重自己的意思了嘛?
便是这回他和阿娘来,也是因为姑母前几日传信,隐约有姑丈归来,一块商议亲事的意思呀!
街角藏着的少年眸光莫测,露出的一只眼瞧见那对看起来格外匹配的男女相携离去,心底的嫉色翻涌而来。
啪嗒
一滴雨水自檐下落在他青白手背,顺肌理引入掌心,消失在竹制的伞骨杆上。
年少情深,都是她甘荔的一场戏啊...
抱拳,迟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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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