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平南县火急火燎制好案卷送至建州司法参军处,应选人已先一步前往建州面见刺史应义康。
应义康乃东阳应氏中徵房嫡支,自幼父母双亡,在族亲庇护抚养下长大。应选人与应义康既是堂姊妹,两人的父亲又是姑舅兄弟,亲厚更与别人不同。
应义康对堂侄女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听应选人转述平南的处置经过,依旧气愤难当:“这等不知廉耻的贱人,竟害了我侄女性命!卫氏纵容亲子做下丑事,亦是难辞其咎!”
“卫氏虽门户低微,却是平南田氏的表亲。那卫氏子生的妖精模样,又好手段,我儿年轻糊涂,哪里懂得这些。我刚到平南不过年余便出了这样的事,深究下来,恐怕还是因为盐田的缘故。”
“上次你说,随礼单退回的几张田契原属田氏?”
“是。原是田氏名下的三等田,已改用来晒盐了,不会看错。我到平南后曾与县中几家大户私下交涉。田氏所占盐田数量、出产俱是最多,旁人想做这样生意须得田氏首肯,出产也俱由她们统购统销。”
“自田氏搭上薛氏开始私开盐田,历任县令不是转任就是罢职,县中俱以为是田氏之力。本以为田氏不过虚张声势,却不想手段竟这等阴毒!”
应选人擦着眼泪:“只怪我儿年轻糊涂,轻易入了人家的彀中送了性命。可东阳应氏的颜面岂能任这等小人肆意毁伤?田氏送来这几张地契,哪里是赔礼,根本就是羞辱。若不趁此机会教这些无法无天的獠竖识得几分颜色,今后就难了。”
“既如此,便更要做得干净。”应义康想了想又道:“我身为原告族亲,于此案上应当回避。温州刺史孟裕先前因某事与我有些瓜葛,总想找机会还份人情。阿姊不妨越诉温州,我这就修书一封与孟裕。”
应选人亦觉妥当。待应义康写完书信交予应选人,又遣人叫来州中司法参军:“今平南县送来案卷,你可看过了?”
司法知道这案子原告姓卫,背后却是姓应,唯恐得罪上官,忙点头道:“下官已看过,卷中证人证词、证物,人犯供词,县司推断判押等一应俱全,想来无碍。”
应义康沉吟道:“今原告欲往温州越诉,你再细看那案卷,于不足处补正一二,省得温州司法挑出什么毛病,面上不好看。”
司法连连应承:“下官定当尽力!”
出了门,司法对等在外头的典吏抱怨道:“平南县这案卷做得漏洞百出,温州司法参军严建进偏又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到了她手里不被骂个臭死才怪。”
典吏听闻此案要越诉温州,也连连摇头:“往别家去还罢了,偏去温州做什么!这不是自讨没趣?”
司法无奈地拍拍下属的肩:“上官要办的事,少问少打听。还烦你捉着平南司法好生审改案卷。这原告后头连着厉害的关系,莫要掉以轻心。”
“参军放心,小人省得!”
应选人携带应义康的亲笔信面见温州刺史孟裕,声泪俱下地将自家冤屈描述一番。
孟裕读了信,听了应娘子这番说辞,当即召来司法参军严建进道:“建州平南县越诉的案子,你务必要查清事实,秉公处置,还死者一个公道。”
严建进端正一揖:“下官职责所在,使君自当放心。”
孟裕见她答得干脆,反倒不放心起来:“此案乃一贱户之女勾引良人私奔不成反害两条人命。事关人命,案情重大,只因建州刺史与苦主之一有亲才越诉到这里来。平南堪审已有初步结果,建州将案卷移来时亦有签押,还须拿捏好个中分寸。”
“使君所言,下官记下了。”
回到官房,严建进坐在公案前唤书吏拿来建州所移案卷,在亮光处细细看来。
这案卷粘连处州县押署虽全,却笔迹甚新,粘卷的浆糊也不甚干得透,似有修补过的痕迹。显然经过熟手操刀,做得甚是严整。但她久掌刑狱审断,只一番推敲便看出此案推判牵强,纰漏甚多。
严建进合上案卷,扶额思忖良久。
在州府跟随多年的典吏极少见她犯难,见状上前问道:“此案可是有难处?”
严建进睁开眼见是她,想了想方道:“这案卷你看过了?”
“小的看过了。应是建州捉刀修改过,不然就平南县那几只三脚猫能做出这样规整的案卷来?”
“你就没看出别的什么来?”
典吏明知故问:“参军是要小的说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你留着到使君处说去。”
典吏笑道:“小的不怕参军恼怒,便说几句题外话。若算上临海县任上那些年,参军在温州已蹉跎整整二十年了。年初,小的曾听使君身边人言,大理寺有意擢参军入京任职。使君所在的濯州孟氏位列高门,姻亲广布,京中人脉甚广。参军任职之事少不得还要求她出力。”
“参军执掌刑名已有二十年之久,所办案件桩桩俱是无可辩驳的铁案。放眼整个大梁,还能找出几个如参军这般制举出身,既有资历又通业务的人来?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参军真的甘心在这穷乡僻壤消磨时光,郁郁不得施展吗?”
严建进被这番话说中心事,不由动容道:“你为我着想,我都记下了。”说罢便取纸笔以自己的名义写了一封私信交予典吏:“你找个可靠的人将此信送至建州司法参军处。”
典吏不敢怠慢,至驿馆借了匹快马连夜将信送至建州。
建州司法看了那信,不由连连称奇:“这应选人果然神通广大,连鼎鼎大名的温州老严都要让上三分!不过老严还是这锱铢必较的臭脾气,非得鸡蛋里挑骨头。”
她将温州来信原封装了递与身边书吏:“告诉平南县,不管用什么手段,务必要按温州的意思将所缺补来。”
这日,平南司法带着一干差吏及当地里正风风火火冲进镜湖旁南狄贱户聚居的村落,先拿了阿绫家左邻右舍当家的男人至县廨,又唤来几个平日里常与地方通消息的贱户旁听。
司法板着脸坐在上首,对面前跪着的男人们道:“你们村上的阿绫,勾引良户子不成,害死人命,现一家都押在狱中候判。你们若有什么消息,速速供来。”
男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其中一个叫通壮的男子与阿绫父颇有交情,邻友蒙难,本就心怀不忍。见县司前来搜证,通壮便磕了个头道:“好叫官人得知,阿绫确与良人有私,那日已闹了出来,村上人都知道。只是害死人命一事却无人得知。”
司法见众人纷纷点头,便换了个说法:“七月十八那晚,阿绫身在何处,你们可知道?”
众人交换了眼神,异口同声地道:“小人不知。”
“不知?那就是不知去向。”司法对身边手持纸笔记录的书吏道:“记:问邻舍,俱称事发当晚人犯不知去向。”
通壮觉得不对劲,连忙道:“官人,小人等只是不知道阿绫当晚身在何处,而不是不知去向···”
司法不耐烦地道:“既不知她身在何处,不就是不知去向。”
“可是···”
这时角落里有个男人怯怯地道:“那晚小人起夜,似乎见到阿绫家杂屋内点着灯,像是关了人在里面。”
司法狠狠瞪他一眼:“关的是谁你看清了?”
“没···没有···”男人被她的眼神吓到,连忙否认。
“没看清还出来说什么!”司法见书吏已写完证词,便命里正接过来递到众人面前:“你等轮流摁手印!”
通壮忙拦下身边人道:“官人,小人等虽不知阿绫在哪里,但也都没有见过她外出。这不知去向四个字,似乎并不准确。”
司法不由怒起,上前将他踢翻在地:“你这贱户对人犯百般回护,可是有心干扰县司办案?!你还想做伪证不成?”
通壮平白挨了一脚,愤怒地道:“官人不听辩解,非要小人等在这不清不楚的证词上画押,莫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众人亦是低声附和。里正见司法被通壮顶得下不来台,忙上前狠狠掴了他一掌:“好你个贱人,你的底细以为我不知道?你放着打鱼的营生不做,偷偷跑去鹫山开荒种菜、伐薪贩炭,我看你平日还算老实,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真当我管不了你了?”
里正撸起袖子掰手指细细算来:“本年你欠打鱼的业钱若干,私开的菜地、私贩的柴炭不仅要罚钱若干,还要补缴业钱若干,现在一并缴来!”
通壮气愤难当,忍不住出言顶撞:“业钱我自会在岁末补上,你说的菜地、柴炭又有何证据?”
“呵呀,你他娘的连个正经人都算不上,还敢在参军面前你啊我啊的!直娘贼,要么现在把钱缴来,要么便以刑赎抵,一笞当五钱!”
众人见事态不好,连忙上前劝阻。通壮霍然起身,怒视里正道:“你不过是因为我不愿在这害人的伪证上画押,所以才故意刁难。今日要钱没有,要手印也没有!”
里正忙对司法作揖道:“参军,这贱户包庇人犯,故意煽动他人阻挠取证,还藐视朝廷律令,公然拒缴业钱。这等不知天高地厚,务必要将这狂徒送县司问罪,以儆效尤!”
司法命众差吏当场拿了通壮,将他押回县廨。
三日后,通壮到底还是在证词上画了押,可怜被放出来时已是伤痕累累。因家贫无钱医治,回家挣扎了一两日便咽了气。
通壮家中只有一个身患重痨的妻子。丈夫无辜死去,她万念俱灰,挣扎着要去县里喊冤。
里正站在门外冷冷地道:“你家男人发急病死了,本无抚恤一说。乡里怜你是个病得要死的人,又失了当家人,给你一吊钱办丧事。这已是极大的恩典,你莫要不识抬举。”
通壮妻恨道:“我男人好好地去作证,回家的时候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只吊着一□□气,分明是在县里被人打死的。”
“你这贱婆娘不要张嘴浑说,你男人死在家里,与县里有何关系?!要么好好拿着这吊钱收拾善后,要么一个铜板也没有,我倒要看看你今天出不出得了这个村子!”
通壮妻一头撞向门外,却被里正带来的人团团围住不得挣扎。她悲愤交加地嘶喊:“天啊!还有王法吗?”
“王法?你个活倒路的贱户也配称王法?!”里正上前恨恨掴了通壮妻一耳光,将她推倒在地,然后捡起那吊钱揣回袖袋:“也是县父母仁慈,换做我,拿去买肉喂狗都不会给你一个钱!”
她恶狠狠地看向周围村民:“你们都听好了,这贱人若敢走出村子去县府厮闹,左右十舍统统连坐,罚钱三百!”说罢便带着人扬长而去。
通壮妻已然失了依仗,又无力为丈夫讨回公道。无比绝望之下,她趁夜走出家门,使一根麻绳吊死在了平南县廨门口。
就在通壮夫妻头七这日,百余村民使破草席裹了两口子的尸首,抬至县廨门前讨说法,将县廨围得水泄不通。
涂县令哪经过这般阵仗,只躲在后堂不敢出来。刁县丞哆哆嗦嗦至西厅找到胡县尉:“这群贱户简直是要造反!这可如何是好!”
胡县尉大手一挥:“二公莫怕,待我将他们赶走便是!”于是亲率众差吏手持棍杖等物,不由分说冲进人群便是一顿乱打。
村民不想差吏这般强横,眼见几人被殴打倒地,顿时激起众怒,不仅不退,反而就地捡起石块木头等与差吏对打起来。
胡县尉与众差吏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逆来顺受,从不敢高声说话的贱户居然敢反抗官府,面对怒火冲天的村民气焰顿减,胡乱招架着往县廨里撤退,又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关上大门方得以保全。
村民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整个县廨围了,不断往里投掷石头、砖块等物,还找来粗木头撞门。县廨大门坚固,久撞不开,便运来污秽之物泼洒在大门上,一时间整个县廨内外臭气熏天。
直闹到天黑,村民犹不解气,抱来柴薪放火烧门。眼看浓烟滚滚,那火就要越过墙烧到正堂,胡县尉不得不带着差吏们出门灭火。火还未灭尽,便遭不住众村民的哄骂殴打抱头逃窜,狼狈至极。
眼看人越聚越多,县廨已是摇摇欲坠,涂县令只得命人凿开狗洞爬出去给建州折冲府送信。
建州镇将得了信紧急调派一队戍军飞来镇压。
纵然村民人多势众,也无法与甲坚兵利的军队相抗。兵士可不像县府差吏那般色厉内荏,跨马掣矛,向村民横冲而来,举矛便刺。更有军士抽出马刀便朝人脖颈砍下,血流满地,哀嚎震天,直如地狱一般。
在折冲府的强势镇压下,村民颇有死伤,不过片刻便被打散。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仍旧冒着滚滚浓烟的县廨。
见事已了结,带队的校尉大咧咧拿了人头去县廨讨要辛苦钱。涂县令只掩了脸不敢看,只推了刁县丞出来应付。刁县丞面对这群活阎王也只得抖衣而颤,亲捧了银钱出来方将她们打发回了折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