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行宫乃梁国为方便皇室祭拜五岳山而建,虽规模不大,但给整日无所事事四处闲逛的纨绔安排一个读书之所还是不成问题的。
此刻,应九光等人正在小书堂内坐立不安。自道祯说有要紧事偷跑出去,一连几日都未回来。
众人极力替她遮掩,眼看就要兜不住了。若今日还不见人,授课的内官便要奏上御前。
天子巡幸期间随驾之人无诏不得擅离。道祯要是因此被问罪,她们都得跟着遭殃。
“早知道拼了小命也得拦着了···”李昕最是胆小,一想到后果,吓得舌头都在打结。
门外响起一声清咳,在屋内几人听来却如闻惊雷、心惊胆战。
“钦命内文学,从六品赞善任洵知拜见英王。”
这人身着内官服色,折角幞巾下露出漆黑秀长的鬓脚,一双标致的凤眼神采熠熠。双唇饱满丰润,型若萌芽,微微上翘,极为雍容。
这不是···众人俱是一愣,不约而同看向脸色大变的任敬甫。
“怎么是你?!”任敬甫跳起来大叫。
这位名叫任洵知的少年内官微微抬起头看了看她,又低下头行了个礼:“洵知见过阿姊。奉圣人谕旨,自今日起,洵知为英王及各位世子教授《大梁礼》。”
“怎么还不上课?”道祯背着手,好整以暇地踏进门来,一眼瞥见立在人群中面色平静的任洵知。
“诶,你不是···”道祯惊讶地张着嘴,也看向一脸倒霉的任敬甫。
“大王,这是我的庶弟,任洵知。”
洵知朝道祯行礼,不慌不忙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折成长方形的纸呈给她:“小奴临来前,圣人御笔亲书必读书目,呈请大王过目。”
未等道祯伸手,敬甫已抢了那纸一把展开来看:“这么多?!你都读过?”
“是。”
“你···你···”敬甫伸出一指点住任洵知,噎得说不出话来。
任洵知一揖,竟是以老师之尊行了个半礼:“大王,世子,还请入座吧。”
整堂课上,敬甫都满怀愤懑地盯着侃侃而谈的洵知,正经书文一句没听进去,倒是将他口中所述历代贵族败德子弟的事迹听了个仔细,心里更是先入为主地觉得这一字一句都是在指着鼻子教训她。
九光悄悄地附在道祯耳边道:“任家的孽庶居然出落得如此出息,敬甫不快活也是正常。”
“既然生父那般不堪,为何还要将他生下来呢?”
“我听阿爷说过,郡公本来也是不想要他的。可发觉有妊的第二天,有个跛脚和尚在宅外哭喊叫嚷,说是来救贵人的命。郡公把他叫进府中,他说此番有妊乃应征凤鸾之兆,万万不可伤害,这才把他生了下来。又见他幼时便容貌不凡,就早早送进宫里来了。”
“有这样的传言,除了圣人,谁还敢娶他。”
“就是。圣人自先贵君薨后,对后宫之事已经看淡。算算他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不过是个从六品赞善,内官之身,可见有些疯话也是信不得的。”
九光说完,忍不住又问:“你这些天做什么去了?听说京中使节府走水了,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你浑说什么!”道祯哭笑不得:“这是我能做的事吗?去救还差不多。”
“哈,果然是去见那个谁了。先放火,再于危难中搭救,以身相许,大王真是下得血本啊!”
道祯无语:“你无事便多食些猪脑,以形补形。”
九光毫不在乎地递给她一个“我懂你”的促狭眼神,又正色道:“悄悄把人收拾掉不就行了。光天化日之下,挂在檐下晒老鼠干似的,就有些过了。”
“消息挺快嘛。就她们做得,我做不得?”
“你知道是谁?”
“别以为派几个男人换上齐国的衣服就能混淆视线。这么明摆着的事,真是有恃无恐。”
“你我名声不佳,素日与秦王来往,旁人议论的也多是年少淘气之类。你这样做看似保护了他,可也暴露了你那点小心思。你就不怕日后她们借着秦王作出对你不利的事来?”
“怎么,还敢来我家里放火不成?”道祯瞄见讲案上洵知已将视线投了过来,便装模作样地翻开书,只留九光不住地翻着白眼。
一时课毕,洵知告退出去。道祯拍了拍敬甫的肩:“行了,还生气呢。”
“一个孽庶子,也敢这样趾高气昂的。”
“慎言。内官虽不见得显赫,也是侍奉圣人的近臣。走吧,找些别的乐子去。”九光揽着敬甫的肩,李孟等人也围过来,嘻嘻哈哈地去了。
五岳行宫依山势而建,出了宫门便有一条官道直通山脚的安州府。因女皇一行驻跸,行宫附近闲人隔绝,守卫森严,大白天除了列队巡防的左右卫及左右威卫府兵外再无别人。
道祯等人大摇大摆骑马出去,也无人敢拦。不一会儿便进了安州城。
相比长宁的壮丽繁华,安州显得朴素许多。正值晌午,街边行人寥寥,店铺里也只小伙计有一搭没一搭地招呼。在城中坊市内略转了转,道祯等人颇觉无趣,便随意选了家门面开阔的茶肆喝茶乘凉。
进了雅间,任敬甫正待放下纱帘,却见一队千牛卫装扮的人从街上走过,为首的却是恭王徐道敏。她一改平日的潇洒随意,穿着齐整卫府制服,手里还扶着一柄乌鞘腰刀,昂首走在千牛卫们之前。
“这不是恭王吗?怎么和千牛卫在一起?”李牧凑过来,望着她们自窗外经过,转进一条街巷不见了踪影。
“想来圣人把出巡守卫之事交给了她吧。”
九光走过来一把拉下帘子:“能差得动千牛卫的不是圣人便是主父,横竖是办正经差事。这屋里连着大王都是无官无职的闲人,还操这个心。快来喝茶!”
任李二人这才坐回案前。道祯一屁股坐在竹凉床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嗬,居然是齐国来的茶。自与齐国休战,往来北边的行商是越来越多了。这一路上我都见了不下四五个商队。”
“上次交战大梁大获全胜,得了岁贡不说,还连带着发了做生意的财。户部收行商税都好大笔收入。”任敬甫的堂姨母在户部任职,毫无疑问是内部消息。
孟从行撇了撇嘴:“这不正好填了户部这些年的亏空。”
任敬甫听不得人说户部的坏话:“亏空又不是一年两年挖下的坑。再说了,养着那么些藩镇,到了年底就来京里哭穷,光打发她们国库就都干净了。按我说,索性一鼓作气发兵灭了河北,省得留着这些喂不饱的坑货浪费银钱粮草。”
九光口中啧啧有声:“这话要让唐奉贤听了,不得拍肿大腿让你做大帅。”
“唐氏族中男女结亲不问对方什么姓氏出身,哪还有一点世家的样子。这些年河北又开始不服管教起来,北齐那边还占了人家的州县。如此一来,唐奉贤未必会放权了。”李牧摇着扇子,闲闲地道。
任敬甫掰着指头算账:“一开战,银钱粮草不要命的往前方送。本是拼着命打下来的地盘,不杀降、不屠城已很有良心了,纵兵劫掠那都不算什么,可是好买卖。”
道祯砸吧着嘴:“被你们一说,大梁军队竟像打劫的强盗一般。”
九光鄙夷地瞟她一眼:“大王日夜忙着正经事,好歹朝中之事也带上耳朵听个一二。”
见道祯眼刀飞来,她忙握拳在嘴边轻咳了一声:“宁远伯谋反事发后,不是牵出了国库亏空嘛。御史台本已经在磨刀了,可算来算去差不多人人有份,竟是一笔挖不得掀不开的烂账,也只能装死。藩镇动不动狮子大开口,相公们平时没少替她们斡旋,此时不出力更待何时?这不就顺势开战,先抢一票抹平了这笔帐再说。”
“当初不是说北齐越界挑衅,还打伤了大梁百姓吗?”
李牧伸手搔了搔下巴:“北齐也不知发的什么疯,自己送上门来,正好有了动手的借口。”
“你们就不觉得整件事有些蹊跷吗?”
“蹊跷?哪里蹊跷?”几个人齐齐看向道祯。
“有些地方不太说得通。”道祯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那股清苦之味充斥在唇齿间,忍不住撇了撇嘴:“这齐国的茶究竟有什么好喝的。”
“喝不惯就撤了,上别的茶。”九光忙替她收了茶盏:“还当你看什么都好呢···”
“啧···”道祯瞪了她一眼,九光闭嘴缩了缩头。
好在其余几人各据一角说东论西,并没有听见。
只听孟从行道:“诶,你们听说了吗?半月前横海节度使徐元光死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吃桃时被桃核哽住,死了。”
李昕作惋惜状:“延冲郡王何等英豪之人,竟出了这样的意外。”
任敬甫道:“最高兴的怕是范少阳了。你们觉得会是她下的手吗?”
“说什么呢,难道是范少阳喂她吃的桃吗?”孟从行提高了声音:“郡王骤然离世,世子年幼镇不住局面。据说圣人有意派羽林卫接郡王君和世子入京,兵马交兵部,两年内化镇入州。”
“这便奇了。按理说横海、义武、昭义三镇是朝廷好不容易才楔入,用来牵制河北的钉子。就算郡王没了,也不至于废镇啊!”
李牧道:“藩镇本是圣祖时所设,旨在防御北齐及周边蛮夷。至英祖时,河北之乱多赖朔方之力方得平定。唉,以镇制镇,把这些家伙的胃口越喂越大了。”
“听说近些年屡屡有人检举徐元光横征暴敛,豪费奢靡。只是碍于她宗室郡王的颜面未曾追究。如今她一死,朝廷便废了横海镇,也难说是不是这个缘故。”
道祯伸了伸懒腰:“没了横海,朝廷还不是要想别的办法继续监视牵制卢龙,这也轮不到我们操心。啊···这里倒凉快,我睡一觉。等天黑开了夜市再叫我起来。”
九光本想说些什么,见她翻身睡着了,便按下话头不再多说。
“大王···”门打开一条缝,汴儿伸头进来。
一见她的脸,几个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李昕强忍笑意:“大王睡了,可有···急事···哈哈哈哈!对不住,你的脸实在太好笑了!”
汴儿愁眉苦脸地道:“那还是等大王醒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