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女皇夫妇决定移驾西都行宫避暑。除东宫率六部留值官员留守京师外,其余诸人俱要随驾离京。其中当然也包括女皇的爱女英王和她一干跟班。
庆善堂众人忙着收拾离京前一应事务,只有道祯翘着腿坐在阴凉处啃甜瓜。
九光一踏进庆善堂便大呼小叫:“大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说!”
“先说哪个?”
“再啰嗦就出去。”
九光不等人伺候,自己搬来一张软垫坐在她身边:“好消息是避暑期间宗学停课。”
“甚好。坏消息呢?”
“宫里安排了人教授礼仪。”
“什么?”道祯不禁跳起来:“三岁孩童吗?还要学礼仪?”
“据说是我阿娘去圣人处进言,圣人就指了宫里的内官教授礼仪。不知道圣人指的是哪位内官,好不好相处···”
“总跑不了是高、冒、魏几家,毕竟自明皇帝起就世代在大内侍奉。不管是谁,既奉旨而来,想来也不会手软。”
怀着悲怆的心情,大梁两位顶尖纨绔执手相看泪眼。
天子出巡,八方来朝,旌旗展展,仪仗赫赫。
清早天蒙蒙亮,浩浩荡荡的送驾、随驾队伍就已从皇城一直蜿蜒到城门。左右金吾卫将所经道路围得严严实实,左右千牛卫则花钿绣服,衣绿执象,腰挎千牛刀,列队策马护送宫里贵人们的车舆。长宁城万人空巷,山呼万岁,震彻云霄。
直到御驾去远了,人群才渐渐散去。
同为送行前来的陈慎转身准备离去,却听身后一个人唤他道:“大王留步!”
原来是应如是。执手见礼毕,只听如是笑道:“九光离京之前曾百般嘱咐在下,多寻些好玩之事,莫要让大王冷清了。今日长辈们都伴驾离京了,大王若有空闲,不妨一道去散散心。”
陈慎一笑,这哪里是九光能想到的事,分明是道祯的口吻。应如是在五姓子弟中地位超然,又有亲妹、表妹两个“混世不肖女”垫背,偶尔做些不合规矩的事也无人过问。于是两人坐上应家马车向曲江而去。
曲江边早已搭起一线凉棚,如是携了陈慎在棚中坐了,便有下人端上凉茶凉糕等物。
正值盛夏,别处酷热难当,江边却凉风阵阵,很是舒爽。
“阿舅去得早,孝惠宫常年养在主父宫中,性子也随了主父,端方庄重,兄妹二人并不算亲近。九光与英王自幼相伴长大,都是爱胡闹的性子,倒很是投契。英王未曾出痘,幼时宫里担心她夭折,如今也长了十七岁了。”
“大梁不比北齐,男子不如女子强悍,安守内室,侍奉婆翁,辅助妻子就是本分。自见了大王,有时我也羡慕齐国男子,能读书举仕,开疆拓土,延续姓氏。不过我这样的出身,也没有什么不足了。”
陈慎耐着性子听他倾诉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事来:“在府学时曾听人谈起东宫···”
“东宫的父亲德卿是赫利人,这赫利人是南蛮氏族,英祖时因造反被剿灭,族中男女俱被罚为奴。赫利女子柔弱,大多充掖宫廷或是皇室宗亲府邸,以及织造、良酝、亲农等官署做粗使婢。赫利男子中多数强健粗壮的做了兵户,少数容貌秀美的就编入了乐府教坊,后来也从中择选出挑的入宫做宫奴,极少数能晋升内人。”
“德卿便是侍候圣人的下赞内人。因圣人与主父成婚十年未有所出,机缘巧合伺候圣人有妊,生下了当今东宫。大梁规矩是贵贱从父,东宫为纪王时因父亲低贱,难以婚配五姓世家。可是议亲期间,德卿突发急症薨了。主父怜其一生谨小慎微,便一力做主,为她婚娶了江南世家祝氏子为王君。”
“祝氏婚后不久也病故了。如今的太子主君何青昀乃同中书门下三品,礼部尚书何仲闻的幼子。本人不过平常,只得了好母亲。都说今科探花顾殊有惊鸿之才,依我看,顾殊终究失之稳重,未必能追赶仲闻当年。”
如是见陈慎听得认真,便端起手边茶盏饮了一口,继续道:“何仲闻为人清正宽厚,在世家及寒庶清流中极具名望。她年长的儿女多数已过世,只得一个长女和这个幼子,多少世家女子求娶而不得,却给纪王做了继君。那时诸位皇女中出身最贵的英王年幼,又未出痘,纪王占了居长的优势,又得了这桩婚事助力,这才入主东宫。可又如何呢,东宫对他只是面子情。外人不知道,却瞒不过常在宫中走动的人。”
说到这里,如是似乎察觉有些不妥,便将话题转向别的方向。
陈慎想到之前老师来信所说,自两国议和后,梁国以护商名义占据沿江州县至今,每每开口要求齐国输诚纳贡,马氏均全盘接受。先前以为马氏抗梁保国有功的人也渐渐不满起来。
加之这段时间冷眼看来,梁国内部亦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东宫储位不稳,党争渐趋公开,财政入不敷出,藩镇勾心斗角,跨江北犯更像是为转移矛盾。马氏面对外强中干的梁国只知一味退让,便显得更加可疑。
回到使节府已是击钲时分。直到夜深,陈慎仍坐在案前读书。想起近来所闻之事,有心给老师写信,只觉云深雾罩,没有头绪。忽听一旁的常胜轻轻咳了一声,他放下笔道:“你伤还未好,不必在此伺候,换其他人来吧。”
“奴已大好了。大王,夜里凉,还是早些歇了吧。”
陈慎见他面色蜡黄,心中不忍,便依言弃了手中的书卷。
不一会儿,常胜奉上汤药来。他想起自那次遇刺受伤,道祯荐了不少良医,搜罗了许多珍稀药材,即便伤愈也不曾断了补养,不由心头一暖:“你说那位英王如何?”
常胜一愣,又笑道:“奴不敢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欠她的这份情总是要还上。”
“若在大齐,凭英王这品貌,王妃拣选肯定入不了围。”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问的是英王与那东宫太子比,如何?”
常胜装傻:“啊?大王原来问的是这个。这样的事,奴可插不上嘴,还是等明日崔郎君来了,大王与他说吧。”
主仆二人又说了会玩话,这才熄灯歇下。
刚过三更,半梦半醒的陈慎忽被亮如白昼的火光惊醒,只听门外人声沸腾,夹杂着一声凄厉的呼喊:“使节府走水了!”
常胜匆匆取来披风,扶着他冲出门去。府中侍卫立刻一拥而上,护着陈慎向后门处退去。此时正门方向火光冲天,哭叫哀嚎混杂着呼走救火之声响彻四周。
混乱中,自内墙头跳进十几名蒙面黑衣人,手持刀刃向陈慎杀来。侍卫们措手不及,很快便落了下风。眼见黑衣人越来越多,侍卫们只能团团围在陈慎身边,艰难地向门边撤退。
一股浓厚刺鼻的烟味袭来,火越烧越近,陈慎身后已无退路。
正在此时,墙头的蒙面人纷纷惨叫着掉了下来,接着便有十几名平民打扮的女子跃进墙来。其中一人抓住陈慎的手:“大王,冒犯了!”随即在同伴及侍卫的掩护下踢开门将陈慎送出了使节府。
使节府后门外是一条窄而长的小巷,早已有蒙面人守在此处,见状纷纷扑将上来。
忽听马蹄声促,几骑人马冲进巷中,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陈慎只觉手臂一紧,顺势被人拉上了马。
“抓紧!冰魄,走!”
陈慎呼吸一顿:“你···不是去西都了吗?”
道祯不答,挥鞭挡开刺客,冲出了包围。
两人骑着马飞快穿过坊市,进入一条僻静巷路,避开闹哄哄前去救火的人群。眼看外面人越来越多,道祯只能下了马,解开缰绳让马自去,转而对陈慎道:“我无诏返京,若是被人发现了只怕会惹麻烦。你可曾受伤?能走吗?”
陈慎点头,道祯继续道:“如今坊门已关,要想出去怕是不能。使节府的火一时半会灭不了。趁他们救火,你随我去个安全的地方暂避,等天亮了再说。”
两人在黑暗的巷道中摸索而行。走了不远,陈慎忽听巷墙上有簌簌之声,像是人的脚步经过,便一把拉过道祯躲进一处逼仄的墙隙间。
果然,在远处隐隐的火光下,几个黑衣人正在一旁相连的屋顶上搜寻什么。好在二人藏身的墙隙十分隐蔽,巷内又僻静黑暗,黑衣人搜寻许久并无所获。忽见一个黑影飞快闪过,黑衣人立刻兴奋地打了个轻哨,直朝黑影的方向追去了。
陈慎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之前一时情急,竟将道祯紧紧拥在怀中。耳边传来女子急促慌乱的呼吸声,微热的气息扑在耳垂,引起一阵难抑的酥麻。也许是习武的缘故,她的身躯虽然娇小却并不软弱,而是紧实有致,透着力量之感。狭窄逼仄的空间内,少女特有的清香扑鼻而来。
陈慎感觉自己从内心到身体都起着强烈的变化,从未有过的感觉占据了整个身心。就这样过了许久,道祯轻飘飘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虽轻,在陈慎听来却如惊雷一般。他立刻松开手,将道祯推出怀中。两人默默无语,相对而立。
“我在崇文坊有个落脚处,外人并不知道。趁刺客还未发现,我们还是快点走吧。”她的嗓音带着几分暗哑,语气柔软缠绵。陈慎只觉脸颊耳垂如火烧一般,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道祯深呼吸好几次,才鼓起勇气上前握住他的手,悄悄地走出了小巷。
使节府的火势似乎得到了控制,夜空中映照的火光已经黯淡了许多。坊街上闹哄哄巡查追捕的兵吏捕快越来越多,二人知道暂时已是安全了,这才选了一条大路直向坊市以北而去。
约摸又走了两炷香的时间,道祯在一座宏伟的府邸前停下了脚步:“就是这儿。”
陈慎见这府邸门户轩昂,飞檐陡峭,琉璃青瓦,案拱攒顶,饰以朱红金蟠螃及吉祥花纹,乃是亲王府规制。只是里面静悄悄,不似有人居住。道祯绕到东北角的东府花园处,上前拍了拍门。
“这王府原是成王的。她子孙不肖,被夺了爵,府邸就归了宗正寺。我还未成婚,不便在外置产。宗正寺讨我的好,便将这花园给我用了。这里只有九光她们几个知道,只是来得少。”
二人穿过花园曲池画廊,来到正房内坐下。道祯方道:“在去西都的路上我总是心神不宁,想是没有当面与你道别,才悄悄回来,只想···想见你一面。不料竟遇上这大火,原是应在此处。”两人不约而同想起方才之事,都红了脸不敢看对方。
正好汴儿风风火火推门进来,化解了尴尬:“大王,常内官无事,已安排去了下房休息。有个活口招认,他们是齐国人,跟着商队混进长宁,正是为了行刺秦王而来。使节府中也有人揭发,是一名齐国仆役有意放的火。”
“就这么简单?”
没想到道祯有此一问,汴儿不由愣住了。
“你若还能再问些什么出来,也不会傻愣愣地站在这里。好了,你下去吧。”
陈慎静静看她,眼中明灭不定:“今晚这些刺客与晴翠宫那些一样,不是一般的杀手。他们攻退有法,令出必从,招无虚路,更像来自军中。你已经察觉了,所以才会这样问,对吗?”
“正是。”道祯点头道:“自你上次遇刺,我便多留了几分心。依照规矩,使节府外有羽卫守备,内有暗卫监视,本应防守严密。可我的人探查几番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也许我是个无甚用处,更无利用价值的废人,本不值得严密防守吧。更何况,还有人巴不得我出意外死了才好。”
“不!”道祯霍然起身打断他:“你很好!在我心中你是最好的人!他们想你死,我偏要你和我···我们一起···那什么···”
道祯只觉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见陈慎一脸震惊,心里更是慌张不已,只扔下一句含糊不清的“好好休息”便转身冲出了门。
汴儿正趴在门上偷听,被突然打开的门狠狠撞到脸,痛苦地捂着鼻子蹲在地上。
道祯慌不择路地逃回自己的屋子,重重扑倒在榻上。
怎么办,怎么就这样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都差点被火烧死了,哪有心情听莫名其妙没头没尾毫无技巧的表白!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拿救命之恩要挟他以身相许···冤枉啊,我不是这等趁人之危的小人哪!
以身相许···嗯···之前在巷子里,感觉好像还不错···
该死!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道祯将脸埋在柔软的衾被里大喊大叫,只听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大王···”
“做什么!”
道祯猛地抬头,却被一张丑脸吓了一大跳:“你是谁?!”
“是婢子啊,大王。”
“活见鬼,你这脸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
汴儿活像南海仙山寿星公,额头正中肿起个大包,鼻梁青紫,鼻血抹了一脸:“婢子只是···咳···好吧不重要。”
汴儿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从袖里掏出丝帕擦脸:“属下知道大王怀疑,只是没有证据,不敢妄加论断。现场刺客尸首已经清理干净,有逃走的也派了人在暗中追捕。”
“你上次说,齐国国君是奉遗诏继位的?”
不等汴儿回答,道祯又问:“为何非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取他性命呢?”
“先前就有传闻,秦王乃北齐先君最喜爱的儿子。就算有什么缘故,先君不在了,也该安稳在国中做个闲散宗室才对。放着那么多宗室近支,却把他送来大梁为质,还派人来刺杀他,的确很古怪。”
道祯恨道:“若说大梁没有内应,我是决然不信的。上次没有追究,这些人便以为还能有下次。敢动我的人,莫怪我不给颜面!”
天刚蒙蒙亮,有路人惊见几具无名男尸被吊挂在烧毁的使节府外,吓得连忙去报官。
京兆府急急调遣人手封住现场,驱散围观百姓,派几名精干府吏协助仵作,以最快速度收了尸,一阵风般抹去了所有痕迹,仿佛无事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