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梁执所说,三个月后,朝廷宣布加征盐税,从每斗50文提高至150文。接着,宋州巡院向御史台纠举宋州刺史勾结盐枭私辟盐田、垄断盐利、贪污受贿等不法之事,御史台奏请女皇以此案为引,严查私盐之弊。同时请派缉私使赴各产盐地及盐运关枢,协同巡院纠察盐政、缉捕盐贼。
等宋州人头滚滚落地,缉私使又立地处决了一批私贩盐商、生产私盐的亭户和刮碱煎贼,天下人方知朝廷是动真格要拿榷盐开刀了。巡院门前立起的铜匦几乎一夜之间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纠举信塞满,甚至还有匿名者将私盐田契纸、盐井点位图等混在信里投入匦中,算是变相自首。
令河北诸镇意外的是,在这样轰轰烈烈的形势下,不仅运进河北的私盐一两没少,合法的官盐还跟着降了价。
只不过没高兴多久,一个坏消息陡然而至:沧州刺史被暗杀了。
九光从道祯处出来,沿着宽阔的宫道,装饰着应家族徽的马车静静地在皇城门外等候。车顶那只昂首高唱的重明鸟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真金铸就一般光芒耀目。
见小主人来了,应家仆从纷纷迎上来。九光踩在马仆背上,扶住辕驾上了车。仆人放下轻纱帘,遮住初夏时节已隐隐躁动的暑热。她闭着眼靠在软垫上,随着马车行进的微微摇动,忽觉得无比疲倦。
在国公府前下车,应贺昭身边的近仆丰蔓生微躬着身上前向小主人行礼:“国公吩咐,待小娘子回来有话说。”
后府花园,应贺昭独自坐在水榭旁钓鱼,身边只有府中大执事周升平。九光素来畏惧母亲,上前规矩行礼:“阿娘,女儿问安。”
应贺昭轻轻地“唔”了一声。忽有鱼儿咬钩,应贺昭一甩鱼竿将那鱼拉了上来。周升平立刻伸手接住,解下鱼钩放入一旁的盆中。
应贺昭这才转过脸来看自己唯一的女儿。见她衣饰鲜亮齐整,束发一丝不乱,只露出的额头上微微有些汗,心里先满意了几分:“从英王处来?”
“是。”
“坐吧。”
九光在母亲身边坐下,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
“英王顽劣,本性却纯真,你与她倒是很投契。恭王婚事未定,开府的事便要往后延。英王就更没个确切的日子了。她等得,你阿兄却等不得了。你阿爷只得这么一个儿子留在身边久一些,正为了这事与我生气。我已年过五旬,也护不了如是一辈子,终是要为他找个好的去处。”
应贺昭难得如此温和地对九光说话,九光忙站起身:“阿娘春秋正盛,身体康健,女儿与阿兄唯愿阿娘长命百岁,长守膝下。”
“你和孟氏三郎的婚事,主父已经准了。至于英王和如是,亲上加亲对于我们家来说实属不必。但如是这孩子一向安静守礼,有他在英王身边时时规劝也是好事。”
九光乖顺地道:“阿娘是为阿兄着想。英王虽平日与我们玩闹,但心性纯良,品格端正。且有自小的情分在,对阿兄定会尊重体贴的。”
九光有意不说恩爱,应贺昭也不说破,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虽说在外人眼里九光是与英王并驾齐驱,梁国首屈一指的混账败家二世祖,但知女莫若母,自己的女儿究竟如何,她心里很明白。
“回家来了也去看看你阿爷。”应贺昭甩了甩手里的鱼竿,继续钓起鱼来。九光这才站起身告辞,向后府正院走去。
初夏的午后已有了些微热,魏国君李令盈正靠在榻上小憩。屋内屋外静若无人。
一旁打扇的侍子摇了摇手,九光会意,便蹑手蹑脚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过了半刻钟,李令盈微睁开眼:“是九光吗?”
九光忙上前道:“给阿爷问安。”
李令盈乃是当今皇夫族弟,豫陵李氏旁支出身。他母亲不过是个白身,在显赫的李氏族中并无存在感。
当年不知何缘故,他竟得以许婚给应贺昭,做了东阳应氏的宗夫。与清秀文弱的皇夫不同,李令盈生得甚是高大,剑眉星目,通鼻薄唇,若是以齐国的标准来看,倒是个十足的美男子。
当年入府,应贺昭尚未承袭爵位,老国君本对他的家世颇有微词,对他侍奉妻子生下三个儿子更十分不满,甚至去世弥留之际都发话不许他以未来宗夫的身份主持丧礼。
等如是出生,夫妻日渐疏远,只是耐不过族中长辈催促,才又勉强生下了九光。九光出生后,应贺昭有了新宠,夫妻便真正成了个名分。
李令盈看了看女儿,神色淡淡的:“见过你阿娘了?”
“是。”
“听说你阿娘给你议了孟家的亲事?是那个嫡房三郎,唤作孟灵凡的吧。”李令盈平平地道,像是在评判别人家的事:“都说孟家是美人窝,偏这个三郎生得平常,还有几分孩童傻气。也罢,你的婚事横竖是主父和你阿娘说了算。这应家的宗夫,只要有个好出身便都当得。”
九光已经习惯了父亲说话方式。李令盈见她毫无反应,又道:“你阿娘要把如是许给英王。那英王貌不惊人,腹中空洞,成天只知花天酒地,一味贪玩胡混,我就看不上。”
九光有些尴尬。毕竟自己在外头的名声和道祯也差不了多少,每次花天酒地、贪玩胡混都少不了自己的份,只好圆道:“英王虽顽皮,倒从不乱来。”
“我不过白说几句,反正又做不得数。倒有件事认真问你,”李令盈坐起身,有侍人在他腰间掖上软垫:“你入朝历练,你阿娘给你安排在何处?”
九光没想到他问起这个,想了想才回道:“阿娘的意思是门下任左拾遗。”
话音未落,李令盈讽刺地笑了几声:“左拾遗列属谏官,多是科举或制科出身,你不过是个门荫子弟,放在那里岂不招人厌恶。”
九光一时语塞,李令盈轻蔑地道:“你阿娘行事素来瞻前顾后,多半是想着侍中任之骞能照拂于你,免得被上官挤兑日子难过。这世上哪有这样两全之事。门下与御史台一样,多得是些自恃清高、愤世嫉俗的清流士人。既要送你去磨砺,直接送去御史台岂不是更方便?”
九光没想到父亲对朝中人事如此熟悉,原本想求父亲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李令盈看着她,想到自己这幺儿幺女都生得酷似应贺昭。特别是九光,与记忆中年少的妻子简直一模一样。
他胸口泛起一阵烦闷,闭了眼不再看女儿:“你若信我,便去对你阿娘说,你要去御史台任监察御史里行。现御史台两名中丞,冯葵凶恶,李执端狡诈,背后又都各有势力。御史大夫米素能驾驭自如,居间平衡,可见手腕老练,颇有城府,不是寻常人物。跟着她岂不比去门下省躲风避雨要强上百倍?”
“可是御史台···”
“怎么,害怕?那就当我没说,跟着任之骞混日子去吧。”李令盈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此时,道祯也没闲着,亲捧了点心来到女皇居住的正阳宫。正值尚膳局传膳,内官宫人穿梭如鲫,见她来了,纷纷避让行礼。不一会儿就见女皇身边的内侍监冒玉宝迎了出来:“给大王问安!圣人听得大王来了,特命婢子前来迎候。”边说边伸手来扶。
道祯哪里敢让她扶,忙侧身让过:“问阿监好!圣人这几日可好?”
“圣人玉体康健,就是每日都得念叨大王几回。”
内殿里,女皇与皇夫相对而坐,除了伺候的内侍宫人,并无旁人在侧。
“阿娘阿爷万福!”
“凤娘来了,快让阿娘看看!”身为一国君主,女皇唯有在心疼的小女儿面前才和寻常人家一样母女相称。
道祯忙膝行至前,女皇将她搂在怀里,爱惜地摩挲着她的脸和头发:“这些日子都胡混些什么呢,人黑了,也瘦了。”。
“阿娘多宠一日,我便多玩一日。阿娘洪福齐天,我偷上这么一点也不会被老天爷发现的。这是我学做的点心,一路怕化了,跑着来的,阿娘快尝尝。”
道祯讨好地捧上点心,女皇略尝了尝,笑道:“这倒是哄我来了,也不知从哪寻来的点心,倒好意思说是自己做的。无事献殷勤,说吧,又想要什么?”
“我想去秘书监。”
皇夫奇道:“你素来不爱读书,去那里做什么?”
女皇故意板起脸:“胡闹!朝廷官署岂是顽闹的地方!”
“阿娘!我不是要去玩,女儿长大了,也想为阿娘分忧。”
“就你这样,别为我添忧就是万幸。”
道祯认真地道:“仕宦自进士而历清贯,有八隽者,其一曰校书、正字,尤加隽捷,直登宰相,不要历绾余官也。射策东堂,校交石渠,皆是未来之栋梁。女儿也想跟着她们长长见识。”
女皇仍有些不放心:“秘书监饱学之士云集,你能应付得过来吗?”
“何须应付,从善如流即可。”
“你有此想法,也好,准了。秘书监裴明准学冠儒林,少监李程也是才盛名高,你与她们打打交道,磨磨性子也好。”
“谢阿娘!”道祯连忙谢恩。
尚膳带人呈上菜肴,道祯连忙挽袖洗手起箸布肴,侍奉女皇夫妇用膳。
一时用膳罢,女皇放下牙箸,与主父说起朝中之事,左右绕不开正如火如荼的榷盐改革。
当说起沧州之事,女皇皱了眉道:“自沧州刺史被刺,转眼已是三月有余。抓不到凶手不说,居然连继任人选也拿不出来。”
“沧州官员任免受河北影响太大。既要朝廷放心,又要河北接纳,这人选着实难定。”
“朕堂堂大梁天子,任免官员竟还要看藩镇的脸色。若得在朕手中彻底解决河北,九泉之下也有脸去见列祖列宗了。”
主父默默地将女皇面前茶盏移开。
“原本何仲闻举荐了池州司马,也不知哪里走了消息,夜半有人往她的住处扔了一只死雁,便把她吓得连夜辞官逃回了老家。举荐之人如此胆小如鼠,没有担当,累得何仲闻面上无光,连告了几日的假。现在连一个举荐的人都没有了。”
女皇正说着,忽一眼瞥见道祯在一旁埋头苦吃,便有意问道:“凤娘,你以为如何?”
嗯?突然发问吗?道祯急忙伸脖咽下嚼了一半的炙肉,支支吾吾地道:“嗯···女儿认为···那个···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的···也没办法···”
女皇见她一说起正事便痴痴傻傻,很不灵光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你啊,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些。罢了,既用完了饭,早些回去歇着吧。我与你阿爷还有事要说。”
道祯恋恋不舍地放下箸,向女皇行了礼,一溜烟去了。
道祯走后,主父又与女皇谈了些朝中事务,见她有些疲乏,便告退独自回了寝殿。孝惠宫徐延秀听得通传,一早便在门外等候。
主父一生无所出,对这个亲自抚养长大的儿子十分疼爱,握了他的手道:“用过饭了吗?怎么站在这里?”
“阿爷,凤娘的事妥了吗?”
“就为这个?自然是妥了。”皇夫在里间榻上坐下,延秀忙上前替他捶腿。
“你与凤娘是同父所出的嫡亲兄妹,自然事事都想着她,顺着她。却没想这孩子倒很有主意,要去秘书监做校书。”
延秀的手一顿。
主父继续道:“眼看你就要及冠,我虽不是生父,也真心希望你能觅得良配,一生安稳。横竖夫妻都是一样的,到头来还是要靠名分、门第、子嗣来支撑。”
延秀低了头,倚靠在主父膝上。主父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再好好想想罢。勋贵世家适龄的女子那么多,事关终身,总要认真挑挑。”
殿内的玉漏滴滴答答地响着,又一个长夜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