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中出来时天色已晚,晓佩与九光告别后,独自骑着马来到延寿坊曲巷内一处小院外。
院门前拴着几匹高头大马,其中一匹见了晓佩的坐骑,便扑哧打着响鼻,亲热地上来嗅闻。晓佩将它俩拴在一处,自己则走到对面食肆中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了。
灯火初上,长宁各坊响起关闭坊门的击钲声。晓佩搓了搓冰凉的手,仰头喝下一杯暖酒。
一个身影出现在对面纱窗上,晓佩眼睛一亮,不知不觉向外探出半个身子,想离那身影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
琵琶声脆,珠玉四溅,真乃石破天惊、宛若仙乐。可室中放浪的笑声、嬉闹声却几乎要盖过琵琶声。
晓佩紧紧攥着杯盏,想抵消撕裂般的心痛。
不知过了多久,室中渐渐安静下来,那个身影也消失在纱窗后。
晓佩勉强平复心绪走出食肆,上前叩门。
有朔方亲卫将她迎进一间雅室,里面坐着几个酒酣耳热的女人,其中一个便是晓佩的亲姨母,朔方留后、兵马使唐承周。
陇南唐氏宗主唐奉贤无儿无女,便在族中挑选了几名后辈收为养女。唐承周自七岁上便跟着唐奉贤,深得信任。
前年唐奉贤生了一场大病,恐不得愈,便上奏请立唐承周为留后。这次唐承周进京朝贺女皇,也是将这个身份坐实的意思。
晓佩是唐承周亲妹之女,尚在襁褓母亲便死在平乱之战中。父亲熬守不住,抛弃女儿出家做了道士。唐奉贤便做主将晓佩过继给了唐承周。
唐承周不忍亡妹断了血食,便令晓佩仍认亲母,只称自己为姨母。在承周悉心养育教导下,晓佩十五岁便在军中崭露头角,族中亦有“千里驹”之称。
见晓佩进来,唐承周招手叫她来身边坐,将她一一介绍给席上的长辈。
“早就听闻陇南唐氏有千里驹,承周今日才带出来让我等老妇过眼,真是不厚道。”
“你这老货,把孩子都说得脸红了。来,让我看看。”兵部尚书与唐氏有姻亲,论辈分晓佩得称一声太舅姥。
晓佩一时拿不准,便看向唐承周。唐承周笑道:“这是私宴,便依家中规矩吧。”
晓佩忙叉手行礼,唤了一句“太舅姥”。尚书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道:“好,好,好孩子。”
承周凑过来笑道:“过了年,我想让这孩子去凤翔陶帅处历练,那里正好有个合适出缺。”
“有好去处我定当留给自家孩子,还用得着你在耳边絮叨?”
承周忙推晓佩:“还不快谢谢太舅姥!”
晓佩识趣地叩头道谢,又端上酒壶给尚书斟了一满盏。尚书端起一饮而尽,引得席上众人哄然叫好。
热闹过了,众人方开始说正事。
“我等既在节镇,不便与朝中官员走动。幸而老尚书执掌兵部,才得这个荣幸请动老尚书赏光。”
“今年逢圣人登基四十周年大庆,既准了各位在京过年,就不要浪费这个机会。规矩是规矩的,人总是灵活的嘛。”
邠宁留后趁尚书高兴,问出了大家都关心的问题:“听闻朝廷有意改革榷盐,可是真的?”
“唔,这个嘛···”尚书想了想,谨慎地道:“确有此一说。这些年州府赋税征缴艰难,国库财源日渐枯竭,各项开支又降不下来。不能节流便只能开源。榷盐、榷酒、榷铁,都是现成的税源,自是要在这上面想办法。”
“可是,我等听说此番是冲着节镇来的?”
尚书清楚她们的心思,也不点破,只委婉暗示道:“卫氏子案时,曹识微的弹状曾提及私盐一事。因干系过大,牵涉甚广,当时虽按了下来,不代表不会有人事后做文章。话说回来,不论朝廷怎么改,最该担心的是那些买卖私盐的人,不是吗?”
众人作恍然大悟状,连连称是。邠宁留后是个直肠子的粗人,一时找不着话的方向,索性问得更直白:“意思就是朝廷这次是来真的,要把私盐全禁了?”
众人又齐齐望向尚书。
尚书虽嫌她粗莽,仍笑呵呵地道:“朝廷不是一直严禁私盐吗?”
此话一出,席上除了三两人外,其余人都各有心思,低头思索不语。
只有唐承周一派轻松,亲自操刀切了一块炙羊羔呈到尚书面前,悄声道:“范少阳怕要睡不着了。”
见她这样剔透,尚书满意地举箸细品起羔羊肉来。
夜深宴散,众人将醉酒的尚书送去休息,也各自回房睡觉去了。晓佩照顾姨母睡下之后,悄悄溜出来寻到此间坊主。
见又是她,坊主很不耐烦:“这位官人,小人已说过多次了。鹤郎是罚入乐籍的罪臣家眷,除非圣人额外开恩,否则谁都不能赎他出来。”
“我知道。我来只是想见他一面,说几句话。还请行个方便。”晓佩递上一锭银子。
坊主听她不是来赎人的,看了看银锭,态度也软和了下来:“小人虽不知官人与鹤郎有何渊源,但小人还是斗胆劝官人一句。如今你二人身份已如云泥,不如彼此放手,两下各安不好吗?”说罢便转身关门欲走。
情急之下,晓佩一手挡住门,一手紧紧拽住坊主的领口厉声道:“我不要听这些!今日见不到他便罢了,你且给我指条路,到底要如何才能赎他出来!”
坊主被她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撞在门上,忙扶住门框结结巴巴道:“还···还是刚才那句话···除非圣人开恩···”
“咔嚓”,半边门扇被晓佩生生拉扯开来。
“官人息怒!其实···鹤郎入籍时,籍档上曾注明身价,价值···价值黄金五千两···”
“你说什么?!”
肆主被杀气冲天的晓佩吓得屁滚尿流,双膝一软抱住她的大腿:“官人!官人!这实不是小人定的价啊!官府之所以定这么高的价,就是要让他不得脱籍,在这里当一辈子的乐伎啊!”
晓佩悲愤难当,狠狠一拳击下,那门狠晃了一晃,已是摇摇欲坠。
肆主哭着将门扶正,发誓再也不会给这个黑煞星开门了。
“啪!”一只酒盏重重砸在大红焉支地毯上摔得粉碎。
“欺人太甚!真当我河北狼兵是泥塑土捏的吗?”魏博节度使田弘信怒气冲天。
“谁不知道这么多藩镇里头,河北用的私盐最多!想借榷盐困死我们,那是白日做梦!”
“他娘的,朝廷一年才给了这几斤盐,喂马都不够!沧州盐场又被那老妇把得死紧,指头缝里漏出这么点,还指望我们磕头谢恩吗?!不吃私盐,难道上京吃她娘的肉?!”
“要知道是哪个龟鳖孙出的这主意,看老娘不剁了她的头!”
“还能有谁!不管是户部还是盐铁使司,背后肯定跟朔方脱不了干系!上次唐奉贤的契妹在相州被老田打出屎尿来了,肯定在这憋着坏水寻机报复呢!”
在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中,只有角落一人冷静地道:“诸位大帅莫急,此事仍有破局之法。”
“你是何人?”成德节度使李朴固轻蔑地瞪她:“几时轮到你说话?”
卢龙留后范太初连忙道:“这是我阿娘麾下掌书记梁执。姨母不妨听听她说的。”
梁执面不改色,缓缓道:“榷盐改革本是朝廷扩充财源的无奈之举,朝廷舆论反将矛头指向藩镇。依下官看,应是有人在其中混淆视听。”
“你不妨说明白些儿。”
“河北赋税尽留本地,诸位大帅对此恐怕感受不深。如今各州府土地兼并严重,逃户流民日众,盗匪山贼肆虐,朝廷所置之官唯知诡谋狡算,恣情剥削,贪腐劫掠,积以为常。冗官、冗费、冗兵,国库财政已到了难以为继的边缘。朝廷想要平乱安民,稳固基层,首先就得有钱。想要有钱,继续靠下面这些贪官污吏乱立名目敲骨吸髓,只怕是火上浇油。因此开辟财源势在必行,榷盐只是其中之一,应该不是针对谁而来。”
李朴固怀疑道:“有消息说朝廷欲提高盐税,并于各产盐地置缉私使专查私盐,买卖同罪。全天下都知道河北依赖私盐,这不是针对我们吗?”
梁执摇头道:“榷盐关系国利,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改革榷盐,牵涉利益和风险可谓巨大。如果仅仅为扼制河北便在榷盐上动手,未免有些过激了。”
“依你之见,朝廷会怎么做呢?”
“这个时候既要捞钱,又要稳住百姓不闹事,确实棘手非常,只能迂回图之。若是下官来操刀此事,定会以御史台为重点。”
田弘信已听得傻了:“这里面又有御史台什么事?”
“大帅且想,为何这么多年私盐屡禁不绝?盐乃食之急也。朝廷榷法专卖,暴利之下自然有人铤而走险。这里面有亭户与刮碱煎贼相勾结,有盐商与盐枭相勾结,难道就没有朝廷官员参与其中吗?”
见几人露出恍然神情,梁执继续道:“私盐已成了朝中各方势力心照不宣的存在,要说起其中没有利益瓜葛,恐怕鬼都不信。御史曹识微纠举平南私盐,刚掀开这个盖子就莫名其妙地死在转任途中。照目前的状况下去,朝廷山穷水尽、无米下锅,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各州府县失控。所以···”
她眼中精光一闪:“朝廷最有可能采取的办法,除提高盐税外,就是借御史台的刀处置一批地方官和盐商,再罚没、收缴一批私盐至常平盐仓,平抑官盐价格。如此,既让百姓出了气,又有了便宜的官盐,也就有了维持稳定的底气。至于设置缉私使、增收榷盐钱之类,不过是促成此事的补充手段而已。”
“这不就是···养肥了再杀···”范太初惊愕道。
“可以这么说。”
“那确实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梁执胸有成竹地笑:“朝廷党争日渐激烈,各方都需要河北在其间做幌子、缓冲。在未分胜负前,这个平衡轻易打破不得。各位大帅不妨静待消息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