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睁眼,丁煦昇就发着楞,好一会儿都没能回过神来。
身下没有杂草,而是温暖床铺,鼻尖还有余香传来,这是他之前留宿沈府住过的房间。
无论是当下,还是前几日,一切都感觉不真实到了极点。
意识慢慢回笼,他却闭上了眼,回忆起了过去。
五日前,他还在牢房中暗自绝望,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前头扛着他把他扔进牢中的差役一改面庞将他请了出去。
但他还未从先前的情绪中脱出,目中无神,头脑混沌,只亦步亦趋地跟在衙役后头,不理会旁人的言语,好不容易见了天日透了气也无甚反应。
等听到了冯沛的好消息,他才像是活了过来,眼珠子灵动起来,一眨一望有了落点。
看着跪在堂中的犯人,才惊觉自己已站在大堂之上,他一白身,却立于一众官员前,于礼不和,又立刻忙着跪下。
奇迹真的发生了。
冯沛果真是远道而来讲学的冯大儒家的小辈,他被救走了,他还活着!
不仅如此,案件也有了新希望,朝廷派来了刘钦官主持公道,他字字珠玑,只几句话便问得何持哑口无言,未用一刑便还了冯沛和丁煦昇清白。
天日昏暗但胜过黑,自由的风吹不进牢房却能在此时拂过丁煦昇的发丝。
何持虽不再咬着冯沛不放,但问及其他案情却也缄默不言。他的手不安地抠着手心,身体微微颤抖,眼皮子往下垂着。过了心火燃烧的热血劲,他此刻才觉得害怕起来。
本以为是稳赚不亏的买卖,又能收钱表忠心又能灭一个有钱之人,可他没想到,如今自己的一条命都要搭了进去。
他好像进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主审的是京城来的钦差,陪审的是县太爷,外面还有三当家和何县丞。
他不敢张嘴,只能沉默。
攀咬冯沛,因此已然得罪权贵,他也想明白了,此事他是难得善终了。
“为何要陷害冯沛?”刘钦官再问。
何持闭了闭眼,心一横,直吐心声:“凭什么都是人,他小小年纪就腰缠万贯?”
“嘁,不过是投了个好胎。”
“砰!”
惊堂木被重重拍下,刘钦官斥道:“休要再胡言乱语些与案子无关的话!”
何持被惊得欲要站起来争辩,又被衙役按压下去,他红了眼似疯魔般挣扎:“凭什么?凭什么他不用跪在这里?凭什么他能全身而退?”
“就因为他是冯阁老的侄孙?”
“谁让他招摇?”
“他就该死!”
赵大川被吓得往旁边挪了几个身位,堂上其他人也是神情变化难喻。
何等可怕的嫉妒心!
后来何持被两个大汉拖了下去,刘钦差看了眼赵大川,却是先问起了丁煦昇。
丁煦昇知无不言,一问一答俱有条理,刘钦差听着默默点头,丁煦昇所言一切与沈家先前给他说的并无二致。
等问到赵大川的时候却不太顺利,这人竟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喊冤枉。
刘钦官闭眼捏了捏眉心,问道:“你是祁山的?”
赵大川认下了。
又问:“那何持也是祁山上的?”
赵大川点点头。
再问:“你的库房里头搜出了赃物?”
赵大川又点点头,又立马摇头跪着往前挪就要争辩,刘钦官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盖棺定论道:“证据确凿,休要争辩!”
赵大川闻言也不知是不是急火攻心,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此时门外有人来报,是之前被派去杳村盯梢的沈府老人。
草动蛇惊,祁山匪徒那边不知他们发现了赃物埋藏的地方,只看着衙门动静不小,就忙着要准备转移货物。
刘钦官得了消息,当下就把快班班头喊来,连同他原先带来的一小队的人,集合一班人马就要亲自领队捉赃。
杨修茂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大权被他人使用,瘫软在椅子上,只觉得眼冒金星,不一会儿便滑倒在地上。
其余人瞧到了有觉得怪异的也有露出一副了然神情的,刘钦官听见动静也回过头看来,不做犹豫地走过去扶起了杨修茂,问道:“杨知县这是大喜过望了?”
将人扶好后又松了松自个儿的袖口,吩咐一旁的人道:“照顾好杨知县。”
话了便带着一行人风风火火出了衙门。
丁煦昇的回忆停在刘钦官有如神将的背影上。后头的事他没再参与,不大知晓,只听沈暮说过一些。
后面进展几乎是一切顺利,赃物追回,运赃的贼人尽数落网,令人惊讶的是这贼人之中竟然还有渠县县丞!
在一番审问过后,没想到这堂堂县尊县丞双双都摘了乌纱帽扒了官服蹲到了牢里头,成了待罪官员。
丁煦昇再次睁开了眼,坐了起来,将床铺收拾好,换上了自己最开始上沈府穿着的自个儿的衣物,将换下的衣物整齐地叠好放在床上。
做完这些,又简单洗漱了一番,推开房门就迈了出去。
今日天光大好,雨都在前两天给下完了。
听闻冯沛已经清醒,他准备上门探望,顺便做个道别。
他并未径直离开沈府,而是朝着沈暮房间方向走去,如今的他不仅不会迷糊在道上,而且还轻车熟路起来,不用人在前头引路也能知道方向。
在去找冯沛之前,他也得好好跟沈父沈暮道个别。
之前沈家内鬼的事早有了眉头,随着案情进展,一切慢慢显露,沈府忙着清理叛徒,因他入过狱一事又万般留他在府上安养,丁煦昇没好多言拒绝。
加之那陈广斌突然没了踪迹,沈家怕他还有报复又一直忙着明里暗里查探他的消息,丁煦昇更不敢多做打扰,只成日安安分分地窝在房间里头。
现下沈家内贼已除,除却陈广斌一事外,一切几乎尘埃落定,他也离家多日,今下正好也可以提回家之事了。
沈暮正巧出来,在道上与丁煦昇碰了个正着,两人寒暄两句就一同往沈父那边去了。
“丁兄是来辞别的?”沈暮问道。
丁煦昇点点头:“这几日麻烦你们了,今下不好再多做叨扰。”
沈暮回道:“丁兄是我沈家的恩人,何谈叨扰不叨扰的?”
不一会儿两人便走到了沈父院子里头,几人又闲聊了几句,丁煦昇行礼拜别了沈父沈母,沈暮与他一同出来,他是主人,要来送客。
“刚听沈叔叔说陈广斌行踪已有眉目,想来很快便会落网,沈兄及亲人皆可安心了。”丁煦昇道,自己同时也舒了口气。
沈暮回以微笑:“是啊,事情可算是要了结了。”
将至大门,沈暮停下了步伐,转身看向丁煦昇,抱拳向下一鞠躬:“若不是丁兄,此事也不会有推进,货物也不会失而复得,我沈家恐怕不得安宁,在此,再次感谢丁兄。”
丁煦昇想起自己最初的犹豫,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恩人,连忙扶起了沈暮,道:“哪里哪里,能帮到沈兄就好。”
望着沈暮看向自己的眸子,丁煦昇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把人扶起后手又垂下到身侧。
“丁兄可知我最初为何想与之结交吗?”
沈暮的突然一问让丁煦昇懵了下,又带着疑惑的目光回望过去。
“那日在书院前,看到丁兄的目光,便知丁兄和我是一类人。”
一类人?丁煦昇并不这么觉得,他回道:“吾不敢与沈兄相比。”这是打心里的实话,无论是沈暮的才学还是家境,与他都大相径庭,他佩服沈暮也自愧不如。
沈暮微笑着摇头:“丁兄太轻视自己了。”
“那日我在你眼中看到了对知识的渴望与对圣人之道的向往。”
“而求学与奔向仕途的路上,难有那么简单的目光了。”
“我家虽颇有微财,却因是商贾之家,多受蔑视……”沈暮顿了顿,停下了前言,道:“多有冒犯,丁兄不要见怪。”
“门第之见什么的都是妄谈,我们都是一心向学之人便足矣……况且丁兄赤诚之心,救我家于危难,我想与丁兄结交的心是真的。”沈暮神色认真,没有带上惯日里如沐春风的笑。
他当时看到丁煦昇是真的觉得看到了一路人起了结交之意。谁说求学问的走仕途的只能是什么书香门第的,是什么士族的?
农家之子,商贾之子若有志者,何不能成事?
丁煦昇笑了笑,作揖,郑重道:“多谢沈兄坦然相对,先前确是我钻了牛角尖,是我冒犯了。”
“能与沈兄结交,得肺腑之言,我之幸也。承蒙不弃,日后恐怕多有叨扰。”
俩人相视一笑,皆放松也。
门房的小厮早就闻风而动,探出的头也满意地点点点。
看着他家少爷和丁小郎君,他只觉得:真好,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