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M国南部,纱雨镇。
旷日持久的纷争曾摧毁这个热带小国,年初,战乱才刚刚平息,重建以首都蕉榴市为圆心展开,及至夏末,终于蔓延到纱雨镇这个虾米大的边陲小镇。
过去能让纱雨镇热闹起来的只有战火,如今来自各国的投资商在镇里划定山头,卯足了劲赶工,生怕落了人后——M国旅游资源丰富,此时百废待兴,几个热门城市早就被大资本圈走,剩下纱雨镇等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经营得好了,也是能分到一杯羹汤。
修路盖楼如火如荼,小镇处处耸立着钢架塔吊,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沙尘,即便海风也难以吹散。崎岖的山路上,一辆辆运送建材的货车仿佛训练有素的蚂蚁,偶尔有司机因为拥堵探出车窗来骂上两句,沿途顿时响起不同语言的脏话。
“那哥们儿别是个‘超雄’吧?”白一双手离开方向盘,装模作样地抱紧自己,“冬冬哥,你说他一会儿会不会掏把枪出来?咱们也应该……”
“私自持有枪械犯法。”一道稍显冷淡的声音从副驾传来,“手放回去,安全驾驶。”
“哎哟,这又不是在你们国家!”白一笑嘻嘻地往右边打量,“冬冬哥,你都敢来这儿赚钱了,咋还那么有素质?你看李老板、孔老板他们,不都有枪吗?悄悄儿的!”
青年的面庞映在后视镜上,即便是略有污浊的镜面也遮不住他清晰的五官,当年发掘他的经纪人便说过,他这张脸就是星光的具象化。后面的货车又在鸣笛催促,他拿起抹布,将后视镜擦了擦,又道:“你也知道我是来赚钱,不是来惹事。”
白一耸耸肩,“哥,你真想赚钱,比这轻松的活儿要多少有多少,你的名字就是招牌,再说,你都财富自由了,何必……”
一阵劲风吹拂而来,白一后面的话淹没在嘈杂的风声里,青年被吹得眯起眼,耳畔却响起几个月来挥之不去的声音——
凛冬,你何必去M国?
你是想接近他?还是远离他?
经过一个检查站之后,车行速度明显快了起来,最后,十来辆大小不一的货车在一处规模惊人的工地外停下,凛冬还未打开车门,便有工头模样的人赶了过来。
“哟,凛老板今天亲自送货啊?”来人满身灰尘,却满面红光,熟络地递上烟。
凛冬和对方打过交道,不客气地将烟接了过来,回头对白一说:“小白,包给我递一下。”
白一会意,“罗哥,上次你说想念家乡菜了,你看这是什么?”
罗哥打开帆布包,眼睛一亮,笑容更深,“凛老板,还是你细心,来这儿几个月了,我啊,馋得都想撂担子跑了!”
帆布包里是三包酸萝卜老鸭汤调料,凛冬前几日刚收到,闻言笑了笑,“你这担子要撂了,我们给谁打工去?”
“嗐!”罗哥将调料收好,一边指挥工人搬货一边说:“都是打工的,咱们这钱赚得不容易啊,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呢!再攒个几年,我也不在这种小国家混了,回老家享清福去!”
下货需要时间,凛冬干别的活儿,白一不拦着,但这纯苦力,白一向来不让他做,说他再怎么都是他们“大冬物流”的老板和门面,他抢着干活,还要员工来干什么?凛冬无所事事,只得站在原地,继续和罗哥聊天。
罗哥十来岁就出国务工,哪里有油水就往哪里跑,是M国战火止歇后第一批前来淘金的外国人,嗅觉虽然敏锐,但到底不是大商人,只能在大商人的地盘上承包几个工程,大多数来M国打拼的普通外国人都和他差不多。凛冬跑运输,比罗哥自由一些,应酬的场合也没工头们多。
罗哥这个年纪,最爱唠时事,凛冬不搭腔,他也能滔滔不绝。“那个李东池,年纪轻轻,是个有本事的人,我听说早前北边乱,到处死人,他还亲自上战场!不过啊,都得有钱,他要是没钱,也没法收拾M国这烂摊子……”
凛冬的思绪忽然飘得有些远,李东池,他很多次听到这个名字。那个人能被营救,有李东池的功劳。他来到M国的第一天,就在电视里看到了李东池,这M国警界一等一的人物意气风发得堪称嚣张,半小时的访谈里,李东池三次提到等不那么忙了,想去华国的洛城,见与他同生共死的老朋友。
“……他们说李东池邀请了咱们国家的警察来交流,哎,我是走不开,不然肯定也去迎接一下。”
凛冬回神,只听到一半,“什么?”
罗哥倒不介意他三心二意,“好像有咱们国家的警察过来,就当初援助过M国的那些,但肯定不会来纱雨镇这穷乡僻壤,李东池要接待也是在蕉榴市接待。”
这时,货已经搬完了,凛冬签完字回到车上,罗哥挥手又谢:“酸萝卜,谢了啊!今晚弄给我老婆吃!”
回程的路没了负重,也不堵车,白一开得心情舒畅,哼着当地的民歌,时不时瞄凛冬一眼,却见他冬冬哥盯着手机,心事重重。
纱雨镇通讯信号一般,只有在室内信号才勉强稳定,山路上页面半天刷新不了。
白一斜视得都快翻成白眼,“哥,看新闻呐?”
凛冬下意识关掉屏幕,视线转向窗外,“随便看看。”
白一不疑有他,“新闻是得看看,万一又打起来了,咱们还能跑快点。”
凛冬含糊地应了声,视线转向窗外时,心跳没有征兆地快了起来。
那半天也转不完整的新闻里,并未提到有华国警察到访,只说M国正在加快重建,几座岛屿下个月就将迎来第一波国际游客。加载了小半的图片上,华丽的酒店和漫长的海滩似乎已经将过去的惨状彻底覆盖,而凛冬此时看到的,是纱雨镇嘈杂的工地。
“哥,一会儿是直接回去,还是去‘雨林情’啊?”快到小镇最拥挤的路段了,白一问。
太阳已落山,金辉将小镇照得有些陈旧,凛冬说:“先回,点点货,完了你下班。”
白一说:“然后你自己去加班?哥,你也太能卷了。”
“又没卷你。”凛冬在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中推开车门,丢下白一,朝一条人满为患的巷子走去。
巷子叫晴天巷,各色人种扎堆,开着无数个小公司,凛冬的“大冬物流”就占着其中一个门面。凛冬手头宽裕,虽然和那些财阀没得比,但在晴天巷租个带院子的房子来办公还是绰绰有余。这地方位置好,缺点是太挤,凛冬买了许多辆摩托,大伙儿送快递时就骑摩托。
送快递是“大冬物流”的另一业务。
纱雨镇的快递业务离成型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凛冬起初只是帮人送点东西,这一两个月找他的人多了,每天在他这儿进出的包裹渐渐也有几十百把件。为此他还专门招了两个快递员,有时也自己送送。白一他们老说他这个当老板的比员工还像牛马,总闲不下来。
闲不下来好。
闲下来了,他就忍不住思索自己来到这世界走一遭的意义。和他认识的那些人相比,他生命的价值,实在是太渺小。
“凛老板回来了!”小杜从一堆包裹中仰起头,露出黝黑的笑脸,瞧瞧凛冬后面,“白哥呢?”
“找地方停车。”凛冬说完才发现嗓子干得难受,接货送货,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目光从桌上扫过,看见冰块化了一半的奶茶。小杜他们喜欢喝奶茶,每次都给他点一份。他当明星那会儿饮食被严格控制,多年不沾饮料,如今却破了戒,但或许因为每天都在劳作,体脂反而比以前更低,腰腹和手臂隆起薄薄的肌肉群。
几口干掉奶茶,凛冬蹲下来和小杜一起清点包裹,不久白一也回来了。小杜要去送包裹,白一非得帮忙,等两人都走了,凛冬听着院子外的喧哗,独自坐了会儿,眼看着时间差不多,换上黑色的宽松衬衣,跨上摩托,七弯八拐地从晴天巷驶了出去。
初现的夜色里,摩托像是被镀了一道流光,晚风迎面而来,虽然已是初冬,但纱雨镇没有冬天,风里是海水的味道。
此时聚集在纱雨镇的虽然都是搞建设的商人和工人,但赚钱和娱乐并不冲突,早在凛冬来之前,小镇西边就自发出现一条夜市街,有酒吧、餐馆,灰色买卖场所也不少。
凛冬常到“雨林情”酒吧喝酒,有次上了头,恰巧酒吧老板找来的乐队内讧,乐手跑了一半,凛冬醉醺醺地捡起被丢下的吉他,哼唱初出茅庐时唱过的歌。喧闹的酒吧不久便安静下来,他忘了自己已经不是明星,在这没人认识他的异国他乡唱早已被他放弃的歌,吉他声停下时,口哨和欢呼才令他如梦方醒。
那之后,在酒吧老板的死缠烂打下,他扮演起“雨林情”的友情乐手,每周去表演一两次,成了白一吐槽他卷王的又一力证。起初他还有些包袱,担心被人认出来,后来真被认出来,才明白根本不算什么事。作为明星的凛冬早就陨落了,这国外的酒吧,一群讨生活的大老爷们,谁有功夫关注他那些陈年往事?
本来人生也没有那么多观众。
今天“雨林情”格外热闹,凛冬上台之前照例来到吧台边。调酒师早就看到他了,挤眉弄眼地递上幽蓝色的酒。凛冬抿了口,随意问道:“生意挺好?”
“哈哈,卢克老大带了一帮警察哥哥来,吓我一跳!”调酒师作惊恐状,“还以为卧底来了!”
凛冬放下酒杯,揶揄道:“怕?”
“谁说的?我们可是良民!不做那种生意的!”说着,调酒师暧昧地笑起来,“冬哥,你一点儿不怕警察啊?”
凛冬眼神顿了顿,幽蓝色的酒在杯子里安静地荡漾。
他见过调酒师说的卢克老大,此人是纱雨镇的治安总长。M国形势虽然好起来了,但治安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警察系统和国内没得比,也不怎么讲纪律。不过据他所知,卢克老大一心往上爬,很少亲自带人来娱乐场所,除非是执行公务。
“雨林情”难道真有什么问题?
正当凛冬暗自思索,调酒师忽然凑到他脸颊边,“噢,原来我们冬哥喜欢警察?难怪我献了那么多次殷勤,他都不给一个眼神呢!”
凛冬略微移动,拉开和调酒师的距离。调酒师却又追上来,幸灾乐祸道:“今天还来了个帅哥,和卢克老大一块儿,看着像你们那儿的人。啧啧啧,冬哥,你没赶上。”
调酒师是出生在M国的华国人,早就将自己视为M国人,他口中的“你们那儿的人”自然是和凛冬一样的华国人。凛冬眉梢很轻地挑了下,就在几小时之前,他才得知似乎有华国警察来到M国。
调酒师大约觉得凛冬的反应很有趣,越说越来劲。之前有人认出凛冬做过演员,调酒师本着八卦精神上网冲浪,将凛冬最有名的一部电视剧《羽事》找来看了一遍,此时醍醐灌顶,“啊!我知道了,你演过警察,所以喜欢警察!对不对!”
《羽事》曾经是凛冬的骄傲,所饰演的警察角色让他从默默无闻晋升一线。然而当初有多热爱这部片子,如今就有多抵触。凛冬将酒一饮而尽,“打工去了。”
调酒师直乐,“可不能这么说!你是来当菩萨,不是打工!”
凛冬没理会,和乐手对了遍今天的曲目。灯光暗下来,余下几盏顶灯,幽深得像是星光落下。
凛冬今天是吉他手,同时也负责唱。这种并不正规的演出,观众们对音乐的要求并不高,气氛够就行。凛冬有声乐基本功,但走神了几次,进错拍子,唱错歌词,但没人会指出他的失误。
唱到最后一首时,凛冬突然感到被一束目光把握,他立即回视,晃眼的灯光里人头攒动,好像所有人都在看他,又好像所有人眼中的焦点都不在于他。
他又弹错了几个调。
凌晨演出结束,酒吧空了一半,只剩下醉醺醺的男人们大声吹嘘自己满世界闯荡的夸张经历。鼓手招呼凛冬一起去吃烤鱼。他摇摇头,叼了根烟,骑上摩托飞驰到海边,一边看夜色下的海水,一边放空。
这个季节的海水少有波澜,今夜的风却将它卷起,掀起雾一般的细沫。凛冬来到M国后伪装得平静的心绪亦被吹得不再安定,与风暴撕扯,将风暴卷入深处,化成一道谁也看不见的暗涌。
许久不见,今天开始更新凛冬和韩渠的故事了。本文是《心挣》的关联文,时间线在它之后,但和《心挣》不同的是,这不是一篇悬疑刑侦文,是比较日常的感情文,篇幅短。M国是虚构的。感谢追文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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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