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高香敬神明,抚我心中意难平。再把高香举过头,怨我不染人间愁。
路边石洞里的佛像越加清晰,隔着几道墙都能看到远方飘着的香火,向着高处升起,想要达到天上的神明那里。人间因为有人的欲念和悲痛,所以这香火世世代代都不会断。
灵隐寺内有一座香樟木雕刻的韦陀像,至今已有八百多年。
“这是香樟木?”黎栗好奇低问道。
周毅用手擦擦汗,站定在韦驮像前,仔细地看着,“嗯。”
“听说广西南宁市有一条路,种满了香樟树,像南京的梧桐大道一样。”
周毅问她,“你想去?”
黎栗倒是没想过,她摇摇头,说,“没有。就是以前看过家那边的老人,有用香樟树打的箱子,一代一代传下来,很香,香樟木的味道很好闻。那条路会不会充满了香樟树的香味啊?”
周毅笑笑,“有可能,有机会我们去实证一下。”
周毅总是这样,敢想敢做,他的未来里布满了美好,又想勾起她的希望。
不一会儿,他又问道,“香樟树应该只在南方生长吧?”。
“嗯……是吧,反正那些长辈是那么说的。”
俩人继续向前走着,前面就是济公庙了。
黎栗突然想到,对周毅说,“周毅,你知道吗,有一首关于香樟树的诗”
“这你都能联想到,说来听听!”周毅主打一个给足情绪价值。
“白居易写的。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周毅听后,回忆了一下,“我好像有点印象。那这里哪句话说的是香樟树?”
“辩才须待七年期。说是,枕木和樟木,要在七年以后才能分辨出来。人也是一样,即便盖棺定论都不能做准,是是非非凭人说。”
两人取了香,到香油处点燃。周毅看着火苗,手里拿着的三炷香好似与他得到链接,问道,“我们不止七年,在你心里……”。周毅突然转头看向她,目光坚毅,“我是枕木还是樟木,是周公还是王莽?”
黎栗的香点燃,说,“是真。”
两个年轻人站在济公庙前,拜天地,想着彼此的事。随后双双又跪在济公前,她不在为自己求,如果这世上只剩她一个人,也毫无意义,永远循环往复的烦恼、焦虑、不甘、遗憾、痛苦,什么时候是头儿。看似不是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是自己,谁也逃脱不了。地藏王菩萨发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如果周毅没能得偿所愿,那也是黎栗的遗憾;耄耋的老人为了生活,颤颤巍巍的去卖几毛前的菜,黎栗看到,无力改变,这也是她的不甘;战争中的儿童,瞳孔的扩散、不知所措、害怕,以前也不是没经历过,黎栗知道,也是她的痛苦。古往今来,圣贤早已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我们这南阎浮提的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黎栗这一跪,不是向神佛下跪,是向人类、众生、生灵一切的痛苦下跪,包括她自己的。济公,你听见了吗,这三途六道中无休无止的因果轮回,着实让人厌倦。
她离开的那一天,黎栗心甘情愿地抽出自己体内的一束灵魂陪伴着她一起离开这色声香味触法的世界。
她抬起头看向济公,双手合十,满目皆是遗憾。周毅拉她起来,打趣道,“眼睛又红了?”
黎栗不语,笑着看周毅,却又流下眼泪。
周毅继续说,“受了这么多委屈啊!”
黎栗无声的摇摇头。
“别人不听,菩萨们会听的,我也会听的。”
黎栗用手掌擦去眼泪,说,“周毅,你一定要幸福,我把我的幸福分给你了,明年的奥运会你也一定会大满贯的。”
周毅脸色突变,一路拉着她出来走到外面的竹林下,他感觉出有种要分离的感觉。
周毅握着她的双肩,说,“你在怪我对吗?怪我当时没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怪我那时候没在你身边,是吗?”
“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想要一个圆满,你想赢得冠军一切尘埃落定后在来谈儿女情,毕竟谁也不知道会出那样的事,而且也是我自己不想告诉你的。”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可以告诉我啊!”
黎栗目中含泪,语气平静,“那时候我们太小了,也不是什么爱情。只是觉得说的来能玩到一块去而已,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不想影响你比赛,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影响你。”
周毅微皱眉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周毅,我真的没有怪你,从来没有过。你后面回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感激不尽,很高兴。当时你送我的那根簪子,我一直留着,陪伴了我很多年。我希望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可以过得很好,在你身上,让我觉得我还是以前那个我,你的身上承载了我的一部分美好回忆。”黎栗看着他说,“周毅,我努力过了,自欺欺人过了,没办法,我回不去了,太难了。”
周毅不想听,听的他心如刀割,他低下头紧闭双眼,抿着唇,想逃避开她刚刚说的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树吗?”
周毅等着她说下去。
“人跟树一样,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我太想知道一个答案,为什么我家要发生这样的事,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她那么善良的人身上,我不得不坠向深渊去寻找,我找了那么多,没有几个人真正圆满幸福,如履薄冰、九死一生、生不逢时、抑郁而终,比我优秀上百倍、名垂青史的人,都是这么不堪,何况我呢,我算什么,其实跟蚂蚁一样,我始终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就在刚刚,我想把我未知的幸福都给你,我已经破败不堪了,再怎样都不会圆满,你会的,我想看你圆满。”
周毅听不下去了,死死抱住她,埋在她的肩头,“你会长命百岁。”
久违的拥抱,她曾渴望过无数次,有人抱抱她,大哭一场。来到的一刻,黎栗的眼神慢慢有了变化,手臂慢慢抬起来,抱着他的背,感受着人的温暖和真心。
“你知道昙花一现只为韦驮的故事吗?”
周毅直起身扭过头,黎栗用她的手指刮去他的眼泪,说,“当时还是书生的韦陀与花神相爱了,但天帝不允许便拆散了二人。韦驮被罚去如来门下念佛修行,忘记了前尘往事。但花神没有忘记他,花神不甘心,于是甘愿去做一朵花,选在每次韦驮下山经过的地方盛开,只为那一刹那。你看,有记忆的人才是痛苦的,哪怕每年只见一次,花神也愿成为一株普通的花。周毅,我也是,如果能去见她,以某种方式,我愿意。这样隔世的摸不到看不见,一想,我还有熬几十年都要这样过,我实在难以想象,日复一日的万箭穿心怎么过得去呢。长命百岁,幸福的长命百岁才值得。”
黎栗说着这些,反而平淡了,帮周毅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好像与自己无关一样,把自己体内最后的一点灵光传给他。
“所以,你原本是想干什么?”周毅说着,心里忍不住的酸涩,情绪无法控制,“你……你知不知道,你还有其他家人呢,还有其他人在关心你在爱你……”
“那年我十八,我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该长大了,你得长大。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让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长大,长大着从痛苦中迅速抽离出来,还是长大了去扮演她的角色?冬天,白雪白衣,我走在最前面,后面是她的棺材,我领着她走了一段冷的刺骨又很长的路,我带她到一片大地,好多人在挖土,那里就是她的归宿,我看着那个棺材一点点彻底消失在我眼前。一个人,就这么从这个世上不见了。从那天起,我就也再没有叫一声……叫一声,这个字原来这么奢侈,不是谁都有资格的。周毅,我已经好多年没说出这个字了,好像被地府的人剥夺去了资格,说不出口。”
“黎栗,你……,我喜欢你,你可以……我们现在在一起好吗?你还没说那颗樱桃树呢,我还没听你说完呢。我们过几天去苏州、去南京吧……”,周毅心乱的,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看着她说,“求你了,别这么想……”
黎栗不语,看着他的眼睛,那么坚毅的一双眼睛,现在这么脆弱。
周毅缓了会儿,“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吧,别想这些。”
说着周毅不管黎栗的想法,死死攥着黎栗的手,去吃灵隐寺的素面。
“在这等我,我去买。”
黎栗坐下后,突然拽住他要离去的手,说,“别担心,我还有好多故事要讲,说给你听。”
周毅另一手敷在她的手上,用大拇指轻轻的蹭着,安慰她也在安抚自己。“好,我等着,你说的我都想听。”
没一会儿,周毅满头大汗的走过来,手上端着一个餐盘,上面有两大碗素面,还有几碟小吃,黎栗站起身急忙把吃的拿下来。面对面坐着的时候,黎栗才看清他的手臂,差别这么大。
“你的手臂,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周毅随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的手臂,“哦,没关系啊。”
“你身上还有其他伤病吗?”
周毅先吃了一口面,说,“小病不断,大病没有。”
随后便打开了话匣子,吃饭的时候周毅说了好多他自己打比赛的事情,黎栗好奇的问他,“我看你以前比赛的时候还总是喊,打法也很暴力,现在比赛怎么这么安静。”
“你看到了?”
“嗯,我还看到过你的c语言合集。”
周毅这下彻底绷不住,喝着水差点呛到。“哎呀,那时候年轻,现在沉稳了。”
黎栗赞同他说的话,以前棱角分明,现在整个人柔和很多。无论对手怎么叫嚣,也无法再打乱他的情绪。
“情绪稳定。”
“不,只是时而稳定。”
吃过饭后,周毅背着背包说,“这边还有一个法喜寺,我们坐车过去吧。”
“好啊。”黎栗突然感叹道,“今天去了好多寺庙。”
他们在树下等着车,周围都是桂花香,树叶沙沙作响。
“去了这么多,有没有感觉到,我还是喜欢你?”
秋天的风,吹着他的短发,分了叉,和后面的梧桐树一样……
黎栗望着他,好像不懂,她在分辨,分辨自己的心。
随后,周毅眼睛红红的,说,“爱一万年,但别一万年后在爱,就现在,好吗?”
百年那得更百年,今日还须爱今日。
黎栗没有马上给他一个答案,回避他的目光,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