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世上一切通往美好的路,都有走不完的畏途巉岩。
周毅说,“不管我赢不赢,明年一定去长城,去念你喜欢的诗,就像你在十里琅珰山的时候那样,大声的喊出来。但是,你真的想去北京吗?”
“你不信我?”黎栗笑的毫无攻击力,可越是这样,越让人怀疑,玫瑰下面有着坚硬的刺,最浪漫的白玫瑰带着血。
周毅微微局促,瞳孔凝滞又散开,这是被迷惑又清醒的象征。“你知道是谁给我打的电话。”不是疑问是肯定。
黎栗神色依旧平静,看着湖面,“不知道。”她随手接住随风飘过来的梧桐叶,用手指转动叶子的梗,说,“你看我们来的这一路,网上多了多少骂声,多了多少人希望你输,又多了多少人盯着你和我。已经发生了,我知不知道,没那么重要。但我想看你赢,看到视频里的你讲故事。”
周毅了然,“所以……你在赶我走,当个逃兵吗?”
黎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要让他参加完杭州的活动就让他赶紧回北京,但这不是逃兵。
“我连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怎么上赛场,怎么藐视对手?你太低估我了。”周毅说着心里有点来气,于是稍稍用力把黎栗拽到自己身前,说,“至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退缩,就是害怕你受不了,我实力不行可以盘着,但我做不了刘秀。”
黎栗低头笑笑,他说的是实话,但是他也太高估她了。
“啧,抬头看我,别想躲避我的眼神。”周毅今天非要把话说明白了,黎栗必须给她一个交代。黎栗左看周毅也向左看她,黎栗向右周毅也向右看她,黎栗抬头,哦呦巧了,碰上周毅赤热的目光。
“胆小鬼。”
黎栗推开他,跑远,离开他,“不是胆小鬼,又没让你娶别人,是……是考虑大局。”黎栗自己说的都没有底气,声音越来越小。
“你这又有什么区别,你的大局里,为什么每一次都没有我?我不值得和你一起同甘共苦吗?你的为我好,有问过我愿意不愿意?你就像那种家长,为你好为你好,可是我根不就不愿意!”周毅每上前一步便质问一句,二十多年以来,周毅还是第一次这样对黎栗这种态度。“黎栗,你凭什么自作主张。”
“你明天,该去参加活动了吧。”
不回答,不肯定。
“呵。”真是,真是乐景衬哀情,白瞎了这片好风光。周毅冷冷的目光,像一只超有占有欲的小熊猫。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明天先去做你的事,我自己去逛,然后等你明天忙完了我们再说。你要有时间,我们再去苏州,要是得回去训练了,我自己玩完了去北京找你。”黎栗安抚道。
“你就温水煮青蛙,天天煮我吧。”周毅甩开黎栗的手,自己闷着闷着往前走。
黎栗杵在原地看着他冒火的背影。
“走啊!”于是他又往回走,拽着黎栗继续向前走去。
“为什么小桥都是曲折的,拐了好几个弯。”
周毅不露声色的回答,“因为道路是曲折的。”
黎栗又指着说,“前面的框景一定很美。”
“对啊,前途肯定是光明的。”
黎栗翻个白眼继续说,“这就是留得枯荷听雨声吧。”
“是啊,它在等烂漫时,你在荷花从里笑。”
“你在阴阳怪气什么?”
“我哪句不是正能量,哪句不是引经据典,凭什么说我阴阳怪气。”
黎栗放开他的手说,“你现在是钮祜禄氏点毅吗?”
“大清早亡了,我现在是新中国版站起来的红色青年,周,毅!”
“嗷呦~,人家怕怕的嘞~,你在正义个什么劲儿!这么能说,下次采访的时候多云啊?”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有点上头。黎栗是属于那种,他强我更强,遇硬我更硬,遇碎我也更碎。
中医真是博大精深,木克土,怒胜思,是真情演绎,也是附加策略。
“凭什么听你的?我就不。”
黎栗的拳头有些硬了,“别逼我在这么美丽的地方……”
戛然而止,因为周毅的不要脸凑过来,“扇吧,打吧。”
“我……”没等黎栗说完,周毅委屈道,“别走就行。”
“我就不”,她又逃避了。
周毅拉住她,“就不什么,是不打我,还是要走。”
“哎呀,我们能不能不说这个了。”黎栗最后思来想去说,“我有点渴了。”
周毅一副‘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表情’,算了,如果不是真的为难也不会这样。
“去喝茶吧,来杭州怎么能不去喝龙井茶。虽然是秋天,喝不到明前龙井,来都来了,好歹也尝尝。”
“行啊,还没有喝过龙井茶呢。杭州钱塘天竺、灵隐二寺产茶。听说以前都是寺里的僧人种茶。”黎栗对茶期待很久了,而她对茶的初印象来源于爷爷泡的茶和爸爸泡的茶,加深印象来源于周姓男子。
“谁说的?”
“唐朝陆羽写茶经三卷,流传了千年,是把你露了?”
周毅恍然大悟,“啊!爷爷泡的茶。”
“去哪里,要到别的地方吗?”黎栗问道。
“不用,前面有个园子。”
他们走了一会儿,在一排梧桐树的后面还藏了个小园子,‘郭庄’。看着门口不大,一进去真是别有洞天,紧挨着西湖,园子里的水就是西湖的水。走过一个圆形的拱门,就是西湖的湖边。黎栗不得不感叹,以前的人可真会享受啊。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这园子里一步一景,“以前的人没有相机,这些框景是不是就是框出来的照片。”
周毅走到她的位置,看了看。“嗯,有道理,来,你站这,我给你照一张。”
“一起啊。”
周毅拒绝道,“先给你拍单人照。”
黎栗不明所以,遂了他的愿。
湖边,也在郭庄的里面,摆着几张茶桌,卖茶和一些糕点。吹着湖边的风,看着湖景,喝着龙井,她可以坐一天。黎栗看着杯里的茶叶,心生欢喜,不自觉的想到一句诗词,“拣芽分雀舌,赐茗出龙团。你怎么找到这种地方的?”
“就瞎逛呗。”周毅的言语里颇为得意。
“听说,在以前这些都是贡茶,给皇上喝的,平常人家喝不到。”
周毅也品尝不出什么滋味,放下杯子说道,“茶叶比粮食还精贵,以前人吃都吃不饱,怎么可能喝到茶。”
“嗯,现在的人是吃饱了,但是……”
周毅问,“但是什么?”
“想起一些不好的,不想说了。”
周毅啧了一下,不说他能难受一天。“说呗,有啥不能说的。”
“你见过身体与地面平行的人吗,满头白发步履蹒跚,拉着牛马该拉的车,背着骆驼该背的东西,披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塑料袋挡雨。你见过拿着两根木棍的人,一根拄着自己,一根挑着米袋,在路边没卖出去一颗米,穿着漏洞的鞋用木棍拄着自己回家?”
周毅若有所思的摇摇头。
“我出去上学后才知道,一根玉米那么贵,在家里一到秋天,饭桌上都是一盆盆的玉米,我听他们说玉米都是几毛几分,这年头还听见分,是不是很诧异?呵,卖出去的粮食贱如草,超市里的粮食美丽华贵。人,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七八十岁的人,脊柱清晰可见,我在减肥,他们好像不用刻意减肥,两扇排骨根根分明 ,分不清皮肤还是土皮。靠天靠地吃饭的人,生来种地,累一辈子,死无财医,你看到过他们在医院面对医生那种失魂无措的眼神吗,是大地的孩子还是资本的牛马奴隶?他们不够努力吗?又有谁真正粒粒皆辛苦了呢?不嘲笑不嫌弃就不错了吧。有繁荣就有牺牲,可是繁荣的被代代人追逐,牺牲的被代代人遗忘然后唾弃。他们不努力吗,可最后我是哪棵狗尾巴草,又是哪棵蚂蚁菜?这么多年了,有人让我们站起来,现在呢,是又跪下了吗?”原来细雨这么重这么尖,重到压弯了人的腰,尖到只穿过这些苦难的人。”
周毅知道,她又开始了,于是问道,“你知道断剑的故事吗?”
“不知道。”
周毅说,“以前有个将军,给他儿子一个宝贝,告诉他儿子说只要随身带着这个宝贝,上战场的时候你就会发挥巨大的能量,百战战胜。后来上战场,他儿子果然勇猛冲锋而且不败,然后他儿子没忍住就打开了那个宝贝,结果里面是一只断剑,他儿子看到是一只断剑后,所有信心消失殆尽,随后被敌人打败。”
“他把他自己的一切寄托在了那把断剑上?”
“对,那你呢,你的念想,你的一切,寄托在哪?苦难?人说黄连苦,你比黄连苦三分?”
黎栗瞪着他,但又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你是在比谁更苦来安慰自己,还是真像菩萨一样慈悲为怀,救苦救难?你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归宿?”
周毅看她不说话,继续说着,“小时候看天若有情,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感动的,一个富家女爱上了一个流氓绑架犯,什么都不要,穿着一身偷来的婚纱,坐着摩托车跟他逃亡,这本身就不会有一个好结局。黎栗,你凝望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望着你。经历苦难,理解苦难,但你更要拯救在苦难里的自己,而不是越陷越深。你看到了,经历了,哭过了,共情了,下一步是要改变。再难,哪怕像二万五千里那么难,也要走到终点建立新的根据地,摆脱冷气。你的新根据点在哪呢,我知道不是我,但你一定要有。”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你知道李娘子镇守娘子关吗?既不仰仗父亲兄弟,也不依靠丈夫儿子,一样能抵挡百万雄兵于阵前。是知否里的台词。明兰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流出来了。周毅,我太想成为这样的人了,我想改变自己,有能力,然后看到那些辛苦的人、苦难的人,我可以毫无顾忌的帮助他们。可我……总是,总是这样懦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之前问过你梁红玉,我只知道她被斩杀的结局,但即便是这样,我也愿意成为那样的人,死得其所,问心无愧。可现实里,我太懦弱了,太胆怯了,像个老鼠一样苟活,跟南宋二帝又什么区别?”
智慧在苦难里开花,可只有跨过了苦难,智慧才会长出来,否则苦难就像沼泽一样,越陷愈深,淹没致死。
“我总在想,能抵挡住百万雄兵的人,他到底能不能抵挡住亲人、至爱之人生死离别的苦?他是在活着,可他又在怎样的活着?她葬礼结束的时候,我奶带着我,你知道吗周毅,是我奶,不是我爷不是我爸,是我奶带着我,一桌桌敬酒,鞠躬致谢。一个女人,一个老人,出面,带着刚刚成年的我,去鞠躬感谢邻里所有的人。那一刻,我觉得我奶不输任何一个男人,但最后,她只能躺在炕上,呆呆的看着我,不认识我,甚至不会说话。你说,这是为什么,拥有的人失去的更多,我总感觉身边的人都要离开我。可是他们了累一辈子,真的值得吗?”
周毅问,“我没怎么见过奶奶,但你可以和我说,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想了解。”
“她啊”,黎栗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脑子里想着她的形象和一举一动,该从哪回忆起呢,漫长又潮湿的一生。
“她,脾气火爆,闲不住,可她爱家里的每一个人,我说我早上6的飞机,她就能三点起来给我包饺子,每次我都不爱吃,每次她都让我多吃,说是赶脚气。我每次都很纳闷,她没有手机,不会定闹钟,她是怎么起来的呢,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那么按时。她还很喜欢编麻花辫。她有一张照片,那时候她是黑黑的长发,编了两个长长的麻花辫,笑的灿烂露出整齐的牙。以前我不懂她为什么总是想给我的长发编成麻花辫,现在我知道了,因为那是她年轻时的自己,健康的身体,年轻的容颜,她觉得那是最美的,想把那种美也放在我身上。后来,她的头发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像一个男人,然后脾气越来越差,总说自己比黄连苦三分,总是自己说着说着就哭了。有一次去庙里拜佛,我奶跪在那之后,她就哭了。我很诧异,我问我爸,我说我奶怎么哭了。我爸和我说,‘没有人愿意听一个没文化不识字的老太太讲话,只有菩萨愿意听她的苦,只有菩萨懂她、理解她的苦。’我爸说完,我就哭了,因为一直以来,我就是那样的人,不愿意听她讲话的人……然后呢,灰白的颜色覆盖了她整个头发,她的记忆也越来越苍白。小时候,她总问我‘长大挣钱给谁花啊?’‘长大挣钱给不给奶奶花?’‘长大养不养奶奶?’我那时候总嫌她烦,总问这种问题,赚钱肯定先给我妈花啊。后来,她总站在大门口,弯曲的身体哭着冲我摆手,不说再见,只说‘在外面好好的啊。’最后,她躺在炕上,不知道我是谁,不像女人也不像男人,只觉得她越来越小。没花到我的钱,也没能堂前尽孝。该去哪能见到他们呢,见到记忆里童年时的他们呢?”
天亮天黑,不断地失去,失去……,都是最爱的人。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无觅处。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不可能,没有绝对的公平,也回不到过去。”
周毅说完,黎栗嗤笑一声。
“你能做的,是尽兴过好每一天,让每一天都不成为以后的遗憾。说个别人,所有人都说他是伟人,但是这一路,失去了妻子、儿子,经历的苦难没有几个人可以扛得住,你觉得他值得吗?如果换成你是他,你愿意吗?”周毅问道。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周毅说,“我一点都不喜欢李煜的诗,一听就是亡国之君的感觉。我知道很难,那些名垂青史的人,先不说他们难不难,就说他们有几个善终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接受,去缓冲,然后去解决。很多事情你不愿意,其实也没有谁愿意。没有绝对,只有相对。你觉得数学题难,但为了最后得一个高分,你想办法把它解开,但依旧无法达到满分。人生就这样,有解得开的,有解不开的,但你的总分是90,就不要去盯着那解不开的10分。在你只盯着十分的时候,你就失去了那九十分。”
“周毅,你是怎么熬过去的。”黎栗好奇的问道。
“就硬熬呗。”
“嗯,挺酷。”黎栗觉得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但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酷?”
黎栗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
“啊 ,为什么?”
周毅说起那件往事。
“小时候我俩去买冰棍,回来拌水泥柱上卡地下了,膝盖破了流老多血了,我当时马上就要嚎啕大哭,我转脸一看你,龇牙咧嘴的,一点没哭。我说你一女孩都没哭,我一男的还能哭啊,我就憋回去了。”
“哈哈哈哈。”黎栗听的想笑,这都啥时候事了。
“而且你摔得更重,膝盖的肉眼看都掉下来了,就那样你还能一边吃冰棍一边龇牙咧嘴,一瘸一拐的回家。完事第二天,两膝盖抹的全是紫药水,还能跟人玩跑蜗牛过长江。”
“哈哈哈”,黎栗笑的直拍手,“妈呀,我还有这光辉事迹呢。”
“啊,那可不。所以啊,现在看到你这样,太难受了,那么坚强的一小姑娘,怎么就这样了呢?”
黎栗叹口气,“谁说不是呢,我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会好的吧”,然后她看向周毅说,“是吧?”
周毅露出自信一笑,“须信百年俱是梦,天地阔,且徜徉。你一直都好。”
黎栗摸了摸茶杯,茶凉。
而周毅却豪气的喝了最后一口,看着天色说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黎栗不知道,她现在是用什么目光去看着周毅。只是,她也痛快的喝了那杯凉茶,一滴不剩,这凉凉丝意让人畅快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