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乒乓球来回在球台上敲打,像人的心脏快跳出来一样,坚实有力却让人难受。中医里说,人心气虚时,会心慌心悸,人能清楚的感觉到心脏搏动,只隔了一层浅浅的皮肤,马上会冲出身体,没一会儿这种感觉又会消失,随后而来的便是无力、大汗。那一刻,好像所有的力气都供给心脏。生命垂危时刻,心脏要跳动,其他可以推后,身体为了自救把力气都用在了心脏上。
在赛场上,周毅每一场都全神贯注,仿佛能听到体内五脏六腑在运行。高度的紧张,达到极限的意志,发球的前奏,握不住的小白球,掉落到地上的和球台上的的声音是不一样的。那一刻周毅猛然惊醒,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手盖在脑门上,口干舌燥。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看看手机,早上七点。
周毅还是到了酒店门口去等她,黎栗看到他的脸色有些不对,问道,“昨天是不是太累了,没睡好啊。”
周毅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自己,故作轻松道,“怎么可能,平时训练比这累多了。”一生要强的男人,嘴最硬。
黎栗系上安全带,又瞅瞅他,好像是没什么事,“哦。”然后,随手拿起小蛋糕。
“你呢,睡得好吗?”
黎栗的演技不如周毅那样炉火纯青,顿住,“挺好。”
周毅低头自嘲,他不用看她,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可她就是不说,主动跟每一个人隔着一个挡板。他问,“为什么没睡好?还是,一直睡不好?”
“啊?”黎栗还是不愿说,她觉得自己矫情,但真切的感受让她无所适从,让她一揪一揪的疼。“真没啊!”
“你说谎的时候,就会说没啊,真没啊,口音特别明显。越是不好,说的越是肯定好。”
周毅看看她,黎栗木木的吃着蛋糕,眼神里没有焦点,也不吭声。周毅浅声叹气,看着前面说,“我总觉得,我俩之间好像有一根马上就要断的线。我想把它拽下来,可是我害怕我一拽就断了,就飞走了,然后你也没过来,那时我俩就真的没有任何交集的站在两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拉近。”周毅无力的双目垂下,碎成八字眉,“你在自己舔自己的伤口,不需要任何人去帮你、打扰你,我等你愈合,又忍不住。”
周毅那股破碎感,是个人都顶不住。
黎栗开始吸鼻子,甜甜的蛋糕,现在却是咸咸的。周毅拿出纸帮她擦眼泪,黎栗还是下意识的躲了,黎栗顿感不妙,用她通红的眼睛转头看着他,声音囔囔的说,“对不起,我习惯了。”
周毅不气不恼,只觉得心疼,给她擦着眼泪,“说话了?”
黎栗一口吞掉剩下的蛋糕,连着留到嘴角的泪。她说,“今天又梦到她了,我俩在厨房,她做饭,我在她旁边打下手,唠嗑,一直聊一直聊,梦里的那个光都是暖光,我们笑的特别开心,和以前一模一样。然后,我们都哭了,她哭着跟我说,‘回去吧回去吧’。我死死拽着她的手,我说我不回去。就好像,阴阳两隔,我们只能在梦里相见,时间到了,又要回到各自的世界里。我醒了,盯着天花板,脑子思考了十秒,她到底还在不在。周毅,我好久没有吃到她做的饭了,已经不记得味道了。”
思念无声,因为它没有声音,但它有心,可以做梦。
她问,“周毅,你说,我这正常吗?”
周毅没回答,他问,“一直这样吗?”
“很多次都是这样,醒来后都要缓一下,想一想。隔一段时间就会梦见她,每次的梦境都是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不回来,然后给我打电话或者回来看我一下就回去,我每次在梦里要么很生气要么哭着问她,为什么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她不说话,也哭。”黎栗说着忍不住自己的情绪,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她肯定也很想我。”
人是不是逃避到极限,才会骗自己强力扭住现实,哪怕几秒。这几秒是不是身体在保护自己呢,要不然人会接受不了,崩溃成一片废墟。天花板下,深夜里,宇宙中,被子里小小的她,像一粒沙子,像个孤独患者自我愈合。
黎栗的哭总是无声,她又断断续续的说,“前段时间在上海,我梦见我躺在家里的炕上,太阳要落不落的时候,我能清楚的看见光,看见他们都在。下一秒我就清醒过来,哦,我现在在上海,一个人,周围很黑,然后又反应过来,她已经不在了,现在的家也不是以前那个了。”
人怎么可以在几秒钟就体验到几种不同的情绪,幸福、孤独、心碎,然后,在深夜里蒙着被子嚎啕。周星驰的表演是对的。
命运就像雪花带着寒气 纷飞出回忆……
那一刻她分不清是在家,是在那个幸福的家,还是孤身一人在外游荡。东北在蒸馒头的时候要把面揉来揉去,然后从上面揪下来一团一团的放到一旁,再搓成馒头的形状。黎栗的心就像有人从上面揪下来一团扔到角落,然后瞬间腐烂,灭亡。人的生理性让她清醒过来,她的真实性让她想哭出来,模模糊糊中继续不安不稳的睡着。像一团面,团成一团,被搓来搓去,反正最后不是原本的样子。
黎栗一路默默地流泪,周毅一路沉默的开到云栖竹径。小时候他们看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里面玉娇龙和李慕白在竹林上飞来飞去,一片绿色的竹林。两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武侠里也有别样的浪漫。可最后玉娇龙对小虎说,“许个愿吧,小虎。”随后,她纵身一跃,毫不犹豫,那一刻无拘无束,释然又失望。当时一切美好的幻想,如今却大打折扣。就好像,一个人要找到一个出口,可最后发现,没有出口,要么是一道墙,要么是虚假的门在掩盖着,从来没有,于是给自己判了死刑。李小龙说,【我只能告诉你什么不是自由,却无法告诉你自由是什么。自由是什么,得由你自行探索,除了自助,别无他法。】
黎栗看到了自己的不自由、看到了她爸爸的不自由,世人各自又有各自的自由,但没有万无一失的自由。自己的自由,只能自己探索。
周毅说,“下次带叔儿来,他肯定喜欢,小时候我跟着他看了好多港片和武侠片。”
“他不会来的。”黎栗一口回绝。
“为什么?以我对叔叔的了解,他很喜欢这种中国古典美的东西啊。”
黎栗抬头看着被风吹出声响的竹林,叹口气说,“他说,‘如果你妈还在的话,你大学四年在海南,我们早就去了。现在就我自己,去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一个人,有啥意思。’他还说,‘如果你妈还在的话,你在上海读研究生,我们早就去了,早把江浙沪玩遍了。现在就我自己,去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一个人,有啥意思。’他还后悔,‘那年你妈想去旅游,我说那年要是挣钱的话就去云南,后来真挣到钱了,我没爱动弹就没去,给你妈气够呛,现在也没机会了。’”
如果,如果,心里早就没了出口,不去,何尝不是一种跳崖的解脱。
黎栗不想扫兴,“这里真的好美,真想一直呆在这。”
两边的竹林,让她置身事外,那颗一千多年的枫香树长满了青苔。这里面的空气都感觉不一样了,落叶随流水的声音能洗心,风过竹林的声音也能洗心。周毅在一旁默默的关注着她,眼里有些模糊了,心里有些痛了。他觉得这不公平,他始终记得那天,黎栗就是那时候改变的。周毅从来没看见过黎栗有过那种眼神,一天,一天而已,她身上的所有都变了。她一个女孩子,那么好的女孩子,热爱着生活,爱自己的家人,凭什么让她承受这些。
周星驰在《唐伯虎点秋香》里鼻青脸肿的说,“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自作多情,多情让自己先忘记那些吧,逃避吧。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抬头看,整个世界都是绿色的、静谧的、美好的。
“爬山吗,这边能直接爬十里琅珰山。”周毅问道。
“好啊!”
“人类其实很渺小,凭自己的力量很难,很多时候可以借助大自然,大海、树、天空、山,它们都可以为你所用,它们都可以给你力量,你自己缝合太残忍也太痛苦。”
“嗯。”
俩人边爬山边唠嗑,起初他没把周毅的话当回事,但到了高峰她懂了,大自然真的可以治愈人,那种莫名的磁场让人说不出话,又太想表达感情。
他们一开始爬的还很悠哉悠哉,到最后,说话都喘。周毅那个易出汗体质,后背全湿了。
“周毅,感觉你这几年变的成熟了好多。”
周毅不解,冷不丁的问一句,“这,从何说起啊?”
“就你说的那些话啊,正常情况,应该不会有人想这些,真是跟你开眼界了。”
“这就开眼界了?那啥是眼界啊?”周毅五官乱飞,有些被夸的小开心,又有些担心她的忧愁,很讨好的问。
黎栗像头牛似的闷头一直upupup,“嗯。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其实有些失望,因为我不喜欢高楼,也不喜欢深夜里高楼的五颜六色的灯光,不喜欢睡床。在上海租的房子也很小。我在家那时候看见过鸽子笼,跟城市的楼房一模一样。每天像鸽子一样出去被训练赚钱,晚上回到鸽子笼里睡觉。这边吃的肉也不香,菜也没滋味。在家那边呢,没发展,但住的是带院子的房子,屋子很大很高,秋冬的时候可以睡炕,吃的菜是从地里连带着泥拔出来的,猪肉都是养了一年多的猪,不是几个月的小猪。开眼界有很多种方式,赚到了钱,去大城市,跟地位高的人交谈,只是开眼界的一种,不是只有这一种,那样的话,太狭隘了。”
周毅补充,“人成长走的路,一直都在打开眼界。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初来乍到的,不同城市的规则你不懂,这不叫眼界小。那城市的人到村里了,他们也不懂村里的规则,他们也不会种地,不会种菜,分不清节气,这些入乡随俗就好了。不同的是,学习各地的风土人情,这是眼界。一个人打开眼界也不是按贫富来定义的,一本书里你能感受到自由,这种文字的自由不用你去爬山不用你到大草原就能感受到,你自由的眼界就开了。和不同地方不同的人交流,你能感受到他们的世界,他们的思维,这也叫开眼界。你看到了家那边没有的植物和习俗,这也是看眼界。只要知道了自己以前不知道的,在我这里都叫打开眼界。世界三百六十度每一面,都是世面,包括阴暗面、苦难面、美好的面,都是。”
黎栗惊讶于他心思的细腻,“总结的很到位,会说多说,采访也要多说。”
周毅有些无奈,“你又说这个!我就不说。”
“切,不说就不说呗,稀罕。”
上山的这条路上,周毅一直在黎栗的后面,这会儿到追上去了。
黎栗突然想起她刚去上海那会儿,临走时她爷爷千叮咛万嘱咐的,说,“到那边可千万别自卑,缺钱了跟家里说,别害怕。”
周毅问她,“你咋说的?”
“我说,我都没想过那些,什么自卑不自卑的,压根就没想过这方面的。我知道他是担心,他从苦日子过来的,我奶以前总说‘人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三分’。”
周毅听她这么一讲,没忍住笑的直低头。“哈哈哈……”
“你听着挺搞笑的,但他们真的挺苦的。”
周毅乐颠的问黎栗,“你奶说完这句话,你咋想的。”
“我?我心里想,我才不要比黄连苦,我要周杰伦的甜甜的。”
这一说,好像黎栗的手指戳了一下周毅的心窝窝,怪痒的。
心窝,是他的命门。
黎栗累的,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借力,周毅自顾自的抿嘴偷偷笑,偷感十足。
“你咋了,想笑就笑啊,偷偷摸摸的呢还,大大方方的不行啊!”
周毅回过神来,主动扶着她,“你还记得吗,初中有一次你问我最近在听什么歌?”
这么久远的事了,也无关紧要的,她哪里记得,黎栗摇摇头。
“当时我告诉你,我在循环听《开不了口》,你还问我,是不是有情况。还告诉我,别搞暗恋那一套,有啥开不了口的,直给就完了。”
黎栗深度想了一下,确实不记得,坚决摇头。
周毅认命般闭眼叹气。
“这咋了吗?”
“我当时就是暗恋啊,暗恋到开不了口,又想你听得到。我……”
黎栗听出话音,果断甩开他的手,独自上山。周毅紧追其后,不用扶着,挽着可以吧。
“你真是……你这么说话,人周杰伦知道吗。”
“那不是你说甜甜的吗,我就觉得当时开不了口那种拉扯暧昧,也挺甜的。”说着,周毅自己不好意思了。
黎栗一脸无语的看着她,皱皱巴巴的。
周毅不以为然,没脸没皮的深情看着黎栗唱起来,“就是开不了口让你知道,我一定会呵护着你,也逗你笑,你对我有多重要,我后悔没让你知道……”
“哎呀,好了好了,别唱了……”
“这怎么了……你对我很重要……”
甜甜的声音在山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