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从美容院入手查到一七年那起案件的真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初爻回去之后很快与当年接管这起案件的辖区派出所取得了联系,但是派出所早已不再是从前那般模样,那一年里派出所与刑侦大队合作之后,美容院老板潜逃国外,仅仅只是逮捕了其中给女孩儿动隆鼻手术的两名护士。
花韬站在空调出风口前,手里拿着卷宗。
死者名叫林瑾儿,出事的时候十八岁,正在鸿洋职业高中的美容美发专业读高三。
一七年过年的时候,她跟家里人吵了一架,大年初一便从家里跑了出来,由于刚和家人吵架,处在叛逆期的林瑾儿不愿意回家,将自己手机调成了静音,在夜市里游荡片刻后便联系上了自己的好姐妹蒋韶。
蒋韶也是鸿洋职业高中的高三学生,比她大一岁,父母离异,是家中的老二。蒋韶与林瑾儿关系甚好,得知自己的朋友与家人吵架而无处可去时,蒋韶正在某酒吧喝酒,听见林瑾儿在电话中的诉苦,她立马表示自己可以带林瑾儿出去玩。
就这样,林瑾儿与蒋韶一同前往娇颜美容院楼上的快捷酒店开了一间房,两人在客房里小住了几天,年初六的早晨,蒋韶和林瑾儿下楼吃早餐,此时的娇颜美容院正在做活动,老顾客带新顾客到店隆鼻可免单,于是玩心大发的蒋韶吃完早餐后便拉着林瑾儿进了店,由于蒋韶之前在这里拉过双眼皮,因此在带林瑾儿进店隆鼻的时候压根没想那么多。
而悲剧就是在这一天发生的。
林瑾儿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给她打麻药的“麻醉师”错误判断麻醉剂使用量,导致她出现了血压下降、头晕恶心等情况,据当时美容院里的护士交代,即使是这样,护士们也依旧没有停止隆鼻手术,而是对林瑾儿说“没关系,是正常的,放轻松,慢慢来”。
此后林瑾儿的鼻子被划开,毫无行医资格的护士们把假体放在她的鼻子里,然后进行缝合。
调查报告到这里便差不多结束了。
他皱着眉摇摇头:“这么看来当年美容院的那批人简直是一阵兵荒马乱,温佳早早得到消息逃到了国外,郭彪藏在背后全身而退了,整个美容院上上下下的人全抓了也不合适,到最后只查到两名实实在在给林瑾儿动过手术的人。”
初爻靠在某张办公桌的桌沿,道:“听说当年家属闹了很久。”
“是闹了挺久,美容院老板跑了,但负责人还在,那负责人跟家属扯了很久的皮,差一点儿就要上法院了,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家属突然跟负责人和解,还签署了谅解书,”花韬说,“虽然家属主张不追究美容院方面的刑事责任,但在不具备医疗资质的情况下贸然给人动手术,人死在了手术台上,警方这边还是把两个责任护士处理了。”
一旁的沈淮慢悠悠地插了句嘴:“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花韬看他一眼。
初爻目光轻轻从沈淮身上掠过,道:“为人父母最在意的就是儿女的安危,一个十八岁的高三学生,即使平时再怎么不听话,也是从家属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不信当年那对父母肯这么轻易放过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派出所那边是怎么说的?”
花韬:“当年办案的民警要么调职要么退休,还有的已经病死,知道内情的不多。能回忆起细节的也都在少数,更何况这么些年了,该有的痕迹早就磨没了。”
初爻沉思一阵:“尸检报告还在吗?”
“给,”花韬将手中的东西随手放在桌上,“你刚不是看过了吗?”
初爻粗略地扫了一眼桌上的报告:“出血量超过五千毫升,这么大的出血量是一个隆鼻手术能达到的?”
“那群护士在接受调查的时候含糊其辞,老板又跑了,能查到这么多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花韬叹了口气,“那些护士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医学院毕业的,她们大多都是一些社会闲散人员,购买了娇颜美容院一位自称有资历的导师的线下课后就摇身一变成为了护士,这种人,以前可从来都没给别人打过针,学习两周反而就成了美容院的合格师傅了,简直就是荒唐。”
初爻微微抬眸:“导师?”
花韬颔首:“导师倒确实是卫校毕业的,但也只是中专学历而已,接受调查的时候才二十二岁,之前是酒吧驻唱。”
“没人管管这个行业吗,”初爻忍不住轻啧一声,“赚钱也要有个底线吧,连针都没拿过的人去给别人做医美,也不怕出事。”
花韬嘿一声:“你手里的案子不就是出事之后才浮上水面的么,好好研究你的案子,少发表评价。”
倒也不知道暗地里还有多少人在冒着巨大的法律风险赚快钱,浮出水面的叫刑事案件,还没浮出来的,叫做“专业”。
初爻扬扬手里的尸检报告:“报告上说尸体右肋被划开了一个长十厘米的口子,腰部左侧还被打了四个孔,怎么,隆鼻还顺带瘦腰啊?”
花韬没忍住踢了他一脚。
沈淮淡然起身,双手忽然压了压初爻肩膀。
初爻:“干什么?”
“听你描述如果没弄错的话,尸体身上的伤痕应该在这些地方,”说着,沈淮伸手在初爻腰侧和肋间游走,摸索着探到几个点,然后捏了捏,“男人骨架大,但基本的构造和女人差不了太多,手术刀能划开的地方,是这里。”
他修长的手指从初爻的右肩往下摸索,顺着衬衣的纹理在右肋下方带着一丝挑衅般轻轻按了按。
初爻头皮有些发紧,把手中的尸检报告掐出一个印子:“你把手放下来。”
“为什么?我又不是女人,没什么不雅观的。”沈淮说。
初爻身上还没好的伤被碰得有点发痒:“痴线,你掐到我伤口了!”
沈淮轻笑一声,放开初爻:“掐到伤口也不至于骂我吧,初队长,你不文明。”
“哦,你听得懂啊?”初爻看他一眼。
沈淮叹了口气:“我好歹也有一半的粤东血统,你不能因为我户口在首都,就默认我听不懂粤东话。下次骂我的时候,换个好听点的词,比如——你条粉肠啊。”
初爻:“……”
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花韬看着他俩,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最后还是等他俩说完才背着手:“你们市局刑侦平时工作氛围挺轻松啊。”
完了,忘了省厅的花主任也在。
初爻目光从沈淮身上挪开。
沈淮仗着自己眼瞎看不见就心安理得起来,反问道:“花老,您……也听得懂吗?”
“我听不懂,”花韬拧眉,“我看着你俩就烦,一左一右俩缺心眼儿!”
偌大的办公区安静一瞬,有个年轻的警员忽然探出头:“不缺心眼儿,我们队长机灵着呢。”
花韬朝那警员的方向看过去。
初爻指了指那警员:“你别说话。”
警员:“噢。”
转而便低下头继续忙活自己的。
.
花韬拧着眉,对初爻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可是你带的兵,像什么样子。”
初爻放下手中的尸检报告,淡然道:“我的兵当然像我。”
之前那接话的警员又抬头了,嘿嘿一笑:“初队,那我以后是不是能跟您一样厉害?”
花韬扶额:“仨个缺心眼儿!你俩二人转,还有一个捧哏,你们不如回来看看这案子!”
警员:“不缺——”
他话没说完就被初爻打断:“你闭嘴!”
而后初爻拍了把沈淮,冷声说:“来,沈老师点的火,自己灭吧。”
沈淮抿抿唇,正色道:“麻药过量会死人,轻则出现各种药物反应。但林瑾儿只是去隆个鼻,按照她的体重来算,绝不可能一次性推入像调查报告里说的那么多麻药,即使麻醉师计算错误也不可能误差那么大,尤其是刀口还开在右肋,难道说林瑾儿想给肾脏美容?”
此言一出,几人都忍不住沉默下来,初爻再次扫一眼尸检报告:“法医解剖过了,脏器是完好的。”
“但你不能保证缝合后依旧完整,沈淮说,“美容院如果只是隆鼻的话,就像你说的,出血量不可能达到五千毫升以上,除非在手术时误伤动脉,但人的鼻子上可没有动脉。”
闻言,初爻与花韬对视一眼。
花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案子可没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初爻敲定主意,那起桌上的尸检报告就抬脚往外走。
花韬:“干嘛去啊?”
“找江汜。”初爻头也不回地说。
.
窗外猛然闪过一道闪电,几秒后巨大的雷声在粤东上空炸开,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
初爻经过走廊的时候,窗户开着,风呼啦啦地往里吹,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法医室内,外面的雷声雨声被隔绝了小半,江汜穿着浅蓝色的隔离服,手上戴着同样颜色的乳胶手套,口罩发帽一样不落,埋头在无影灯下聚精会神地操作着。他用锯子将一具尸体的耻骨联合完整地取出,然后去掉表面**的组织,转身将它放在了解剖室电磁炉上的一个高压锅里。
吱呀——
门陡然被推开。
“你加餐啊?”初爻走进解剖室。
江汜煮骨头的手一抖:“哎我草!”
他猛地转过身,一看是初爻,长吁一口气:“大白天的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给我吓一跳。”
初爻看一眼他身后的高压锅:“煮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江汜隔着口罩说:“耻骨联合。正好你来了,帮我去旁边那个矮柜里拿点儿洗衣粉出来。”
初爻放下手里的报告,顺着他指的方向往矮柜走去:“得,开始使唤上副支队了。”
他把洗衣粉拿出来放在电磁炉旁边:“洗衣粉干什么用的,你们法医口味还挺独特。”
“什么叫我们法医口味独特,这是耻骨联合,我煮完这一道再加点儿洗衣粉进去给它洗干净了才能看见骨头结合面,然后才能根据结合面的情况确定死者年龄,”江汜说,“你懂个屁,你们特案组的就坐那儿等我们法医出报告,跟尊大佛似的。”
初爻眉心一跳:“行啊你,怨气什么时候这么重了,我们特案组得罪您老人家了?”
江汜看了看高压锅的情况,而后将手套摘下丢进垃圾桶,取下口罩歇了口气:“法医怨气重还不是因为天天死人,这段时间工作量大得我想辞职你懂吗。”
说完,他努努嘴,示意初爻往高压锅里看:“喏,就这个,高度**,尸体是在郊区的公墓旁边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躺在树林的淤泥里,脖子都断了,分局那帮人给他的定性是自杀,但是由于粤东天气常年潮湿,尸体已经腐烂到看不出人样,这不,拉到我这儿来让确定一下年龄好排查死者是谁。”
初爻安抚般拍拍他的肩:“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江汜指了指自己的大黑眼圈:“我斯你个毛,你知道我连续上班多少天了吗!一个月零二十五天!这种雷暴天气,牛知道躲进牛棚避雨,马知道躲进马棚避雨,只有我们卑微牛马风雨无阻地上班,连个调休都没有!科室的实习生都可以放假,为什么我还得守在这儿啊啊啊啊!”
“嘶……我说你这些话都跟谁学的,别贫了啊,我不也没放假吗,真有正经事找你。”初爻看他一眼,心说果然法医长时间加班会出大问题。
江汜:“什么事啊轮得上你亲自来?”
初爻将刚才放在桌上的尸检报告拿给他:“你看看。”
江汜接过,细致地看了几眼,而后抬眼看向他:“林瑾儿?就是那个一七年过年的时候因为隆鼻手术死在美容院的姑娘?”
“嗯,出血量达五千毫升,你觉得一个隆鼻手术有可能造成这么大的后果吗,”初爻说,“我和沈老师还有花主任刚才讨论了一下,问题应该是出在林瑾儿右肋和腰侧的伤上,隆鼻手术怎么着也不至于把刀口开在这些位置,比起医疗事故,我感觉更像是故意为之,而且麻药剂量远超出她这个体重做隆鼻手术应该注射的量。”
江汜思索一阵,凝眸:“这个位置……”
初爻道:“沈老师在我身上比划了一下,是肾脏的位置,我想请教一下你,一般医院在给肾病病人动手术切除病灶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在同样的位置开刀口。”
“肾|脏手术切口要么在左肋要么在右肋,如果要取出的话……医生会根据患者本人的情况考虑腹腔镜,这种情况一般都是严重的肾病病人,会在腰部的一侧打入几个进镜孔,切断病灶所在脏器连着的动脉、静脉以及输尿管,”江汜说,“然后再在外侧开一个十厘米左右的切口。如果在尸检中看见这种手术疤痕,死者生前很可能是一名肾脏部位长过肿瘤的患者。”
初爻:“可林瑾儿才十八岁,生前很健康。”
江汜看着初爻:“你的意思是……美容院里非法行医的那些人取了她的器|官?”
“不,尸检报告上说脏器完好,”初爻有些疲惫,拉开解剖室里的一张椅子坐下,“家属当年闹得挺凶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却跟美容院负责人达成了和解,连谅解书都签了,结案后,尸体由家属自行带回。”
江汜想到什么,开口道:“火化了?”
初爻摇头:“家属回来配合调查的时候说自己已经不想要什么赔偿了,办了器官捐献,拿着捐献证明到派出所,说是拉去了医院。”
“哪家医院?”江汜好奇道,“这种性质的案件说不准里头有东西,尸体怎么能让他们说带走就带走。”
初爻定了定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他还没说完,猛然想到什么,站起身:“对啊!是附属医院!我刚才怎么没想到。”
“哎——”江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初爻回他一个眼神,因为梳理清楚了案子的某些脉络后心情好了一些:“我先走了,你慢慢解剖你的尸体吧。”
江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呸一声:“来无影去无踪的,下回再来小心我把你也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