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几乎将整座城市重新洗刷了一遍,初爻从解剖室出来的时候地面是滑溜溜的,保洁阿姨关了窗,正拿着干拖把来回擦着走廊上浸了雨水的地面。
花韬背着手站在走廊的发财树前,看着窗外雾蒙蒙的天。
初爻快步上前:“花主任。”
“回来了?”花韬侧过身,神情威严,淡然一笑,“我发现你们特案组的人都跟个兔子似的,撸起袖子说干就干,跑起来是一点儿也不含糊。”
初爻知道花韬在点自己,于是尴尬地笑笑。
花韬道:“刚才明德街派出所的刘所长把电话打到刑侦队了,说如果调查组有什么需要,他随时可以配合我们。”
初爻思索一会儿。
只是不知道这个全力配合,说得到底有没有那么轻巧,刘所长毕竟并没有直接参与过美容院命案的调查。
“花主任,要想找到当年美容院命案的突破口,我觉得咱们不能干看着等线索自己送上来,派出所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而且当时办案的民警都不在原单位了,再从派出所入手有点不现实。”
花韬:“那你想怎么做?”
初爻道:“林瑾儿的尸体不是说被家属带回去做器|官捐献了吗,捐献证明还在派出所留了复印件,与其找派出所,不如找家属问个究竟,他们当时闹得那么凶,怎么会云淡风轻地就同意谅解了,还有带林瑾儿去隆鼻的蒋韶,家属是怎么肯放过她的?”
“你能找得到人?”花韬看着初爻,“案件调查期间家属确实在派出所留过联系方式和住址,可这么些年过去,那地址上的房子早就拆了。”
初爻抿抿唇:“试试吧。实在不行我们直接找接受过林瑾儿器|官捐献的附属医院问问,我就不信医院没有留档。”
花韬道:“你怀疑林瑾儿的尸体去向有问题?”
“我是不相信家属肯轻轻放过,”初爻话锋一转,“花主任,薛山的案子也是这么被压下来的,但凡家属愿意和解,案子就能轻松了结,对办案民警来说是好事,可对家属来说,他们能是真心和解吗?”
花韬若有所思地看着初爻,片刻后,他笑笑,一拍初爻肩膀,敲打道:“你这刑警当得确实不赖——这么多年就没想过要往上走走?”
初爻心里衡量一会儿,说:“花主任,其实我这个人对升官的追求不算大。”
“哦?”花韬一笑,“是吗。”
“花主任这趟下来不就是为了肃清黑恶势力余毒,彻查‘灯下黑’、‘保护伞’的么,”初爻打趣地说,“我要是升了,这不是明摆着往枪口上撞。秦支这么多年也还只是个支,刑侦队要是动不动有人往上走,群众哪儿能同意啊?咱可不敢做这种掉脑袋的事。”
花韬赞许地看着他:“好哇,好哇……刑侦队有你这样的警察,我这一趟可不就是白来了。”
说完,两人都哈哈笑起来。
初爻:“主任,您别跟我开玩笑了。”
初爻指了指自己的衣裳:“我这刚好的伤,裂了还得去医院补呢,主任您说我得算工伤,还是得算意外啊。”
花韬乐得眯起眼睛:“嘿,你这臭小子!居然算计到我老头子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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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爻并不是很喜欢这种没话硬说的场合,再加上刚刚被花韬话里话外敲打了一番,有些不自在,刚想找借口走人,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一边掏手机一边抱歉地对花掏笑笑:“主任,孟老师电话。”
“你接,你接。”花韬说。
于是他接起电话,看一眼花韬,按下免提:“孟老师。”
孟霜道:“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队里,”初爻说,“花主任也在。”
“行,”孟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严肃,从电话中传出来,“你之前说的那个跟潘景一起修改尸检报告的法医……叫柳凄是吧?浦县那边有消息了,这个柳凄早在八年前薛山的案子结案后就失踪了。”
初爻不免有些意外:“失踪?那他的家人呢?”
“他的家人在这些年里也相继离世,唯一的线索是八年前他曾向局领导请假说要回老家看望父母,高速上的监控拍下过他开车回老家的画面,之后就失联了。”
花韬悠悠开口:“法医失联,家人也不在人世,这不就是直接堵上他的嘴么。”
初爻握着手机,眉头紧锁:“怎么会这么巧合……”
孟霜道:“当时给薛山做尸检的一共有四名法医,除了已经被我们找到的潘景和早就意外身亡的于美美,其他人都是失联状态。”
初爻久久没有开口,孟霜觉得不对劲,提醒道:“初爻?”
“哦,我在,”初爻定了定神,“孟老师,人不会无缘无故失联,更何况柳凄是法医。”
孟霜:“我已经发动人去找他了。至于潘景提供的关于毕秀刚的线索——毕竟咱们手上没有实证,哪怕潘景确实是在向他坦白后出的车祸,也不能说明毕秀刚和唐大鹏有往来,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让浦县分局自行把当年所有收受过他人贿|赂的人揪出来。”
初爻沉声道:“这样岂不是等同于告诉他们上头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跟用肉包子打狗有什么区别?”
“只能这么办了,”孟霜说,“雷声大,也总能起点震慑作用。毕秀刚可是浦县的副县长,潘景的一面之词哪儿能算数,温水煮青蛙也得先烧一壶温水才能慢慢磨啊。”
初爻有些无奈:“是这个道理,可——”
孟霜打断他:“美容院的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初爻闻言,认真汇报起来:“美容院老板叫温佳,出事的第一时间就逃去了国外,只留下一个负责人和几个护士,家属原本想闹到法院去,但后来又改变主意跟美容院的负责人和解了,也签署了谅解书,不再追究那几个无证护士的刑事责任,派出所抓了两个护士,结案之后家属把尸体领回去进行器官捐献,接受捐献的是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
孟霜沉吟一会儿:“恐怕不只是那么简单。”
“所以我想联系上林瑾儿的家属,好好挖一挖当年的案子。”初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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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挂断后,初爻收起手机,看向花韬。
花韬双手叉腰在走廊上踱了一会儿,而后转过身,皱着眉头:“看来等着咱们的是场持久战啊。”
初爻与他对视一眼。
花韬:“你伤还没恢复好,能撑得住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么?”
“我们特案组选人的第一标准是能熬夜,而且不掉头发。”初爻说。
花韬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的地中海。
初爻笑着推开玻璃门往办公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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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去的时候没什么人,而沈淮却还在,似乎是没有听见他从身后走过来的脚步一样,沈淮站在演示白板前,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用磁铁吸着的相片。
“其实你能看见的吧。”初爻出声。
“看不见,我只是在想,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当我离开了铅笔和素描纸之后。”沈淮的手指在潮湿的空气里蜷了蜷,而后缓缓垂下,初爻看见他修长的手指上又多出几道新鲜的血痕,忍不住皱了皱眉,那么熟悉的恶心感再次从胃里蔓延上来。
他看江汜煮尸体的耻骨联合时不觉得恶心,看林瑾儿死亡现场照片时不觉得恶心,在脑海中推演死亡经过时不觉得恶心,偏偏这样的恶心感只会因沈淮而起。
初爻目光往旁边侧了侧,果然看见演示白板的下方放着一支被削好的铅笔,夹在几只白板笔中间,显得那么瘦弱又突兀:“你把铅笔拿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演一出苦情戏?沈老师,太过了。”
“我知道你会过来,”沈淮朝前伸出双手,“铅笔对于侧写师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是以前我能看见的时候,我会一边等你一边削一下我要用到的工具,然后跟你一起探讨案情,但是现在我发现我只能做一个等着你给我喂线索的背景板。”
初爻看着他伸在空气中的双手,目光再次触及他手指上伤痕,强压下那股反胃感,有些无动于衷,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你是背景板?你不是,沈老师是那个坐在幕后,把我和特案组的所有人当作提线木偶吊起来演舞台剧的总导演。”
沈淮忽然毫无征兆地张开手往前倒去。
初爻眸底闪过一丝紧张,下意识抬手拥住他,沈淮得到这个反馈之后很浅地在他耳边笑了一声,然后在初爻想将他推开的时候反手抱住初爻两肩,微微垂头蹭蹭初爻鬓角的头发:“好喜欢。”
初爻没有反应,大概是无语,也可能是单纯心累。
沈淮倒是在初爻发怒的前一秒自觉放开他:“初队长,你之前说过的话,还作数吗。”
初爻冷笑:“什么时候你也开始害怕,开始跟我打感情牌了。如果不是因为你这双眼睛是替我瞎的,如果不是因为你留在组里还有点用,我可能早就把你丢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了,你还有胆子跟我回忆从前,该不该夸你一声脸皮厚呢?”
“初队长,”沈淮靠坐在桌沿,“去年冬天,是你告诉我,我们可以做家人。家人的意思是最后的避风港,就算我们没有谈恋爱,你也会接受我一直以家人的方式站在你身边——”
他话没说完便被初爻打断。
初爻倾身撑住办公桌,居高临下地将沈淮禁锢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而后抬手钳住他下巴,冷冷地开口:“别演了,沈老师。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可以拿来无限利用的棋子,你从前跟我做的时候脑子里是不是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利用我,我是真好奇啊,沈老师连床都上了,我把你衬衫撕碎的时候,你就不觉得恶心吗!为了章润的案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你还真是费了好大的心思。”
“我没觉得恶心,”沈淮轻声说,“那时候我确实在欺骗你。”
初爻:“呵。”
“但是,”沈淮闭着眼睛,“我向你保证,你一定,可以无条件信任我。从那天我听说你出院,冒着被郭彪的人干死的风险跑去你出租屋找你,求你带我回刑侦队接受调查的那一刻开始。”
初爻盯着他线条柔顺的脸,手上的力道微微松了些:“你不是为了自保吗,我要是不带你回来,你说的那帮人会不会弄死你,我可不敢保证。”
“那天我说求你带我走,”沈淮嘴角牵了牵,“是真的想跟你走的意思。”
初爻并不知道郭彪一流如唐大鹏、杨志培这些人跟沈淮到底是什么关系,而沈淮回到警察的阵营之后,那些人似乎也并没有将矛盾的中心点转移到沈淮身上,初爻一直觉得沈淮才是那个黑白之间游刃有余甚至给杨氏集团带话的人,胖子跟贺加也许也是沈淮算计中的一环。
可沈淮这么似白似黑,到底是为了什么,却从不肯直说,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让初爻对自己放心。
他看一眼沈淮:“你要真想跟我走,那就先解释解释杨五家门锁上的指纹。”
沈淮道:“杨五是我朋友。”
“你们富二代之间的关系网真够广阔的,”初爻轻嗤一声,“你找他总不会是为了玩吧。”
沈淮沉默一会儿,忽然说:“你知不知道我空降特案组是谁安排的。”
初爻:“你把火往秦支身上引什么。”
“不是他,”沈淮说,“他一个小小支队长做不了这个主。”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淮轻佻道,“我告诉你我的后台有多硬,你赶不走我的,我会一直缠着你,反正我们都做过了。”
初爻随即陷入沉思。
沈淮猛然搂住他的腰,迫使他的身子压下来,然后附在他耳边淡淡地说:“这、里、有、监、控。”
初爻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
沈淮勾唇一笑:“你应该明白了。”
“沈淮,”初爻抬手掐住他脖子后的一小块肉,“你最好是不要骗我,调查组进驻市局为的是什么你我都一清二楚,假如你说的是真的,那粤东可就要彻底变天了。”
沈淮:“我说什么了吗?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告诉你这儿不是卫生间,解决不了男性生理问题。”
初爻嗤笑一声。
有人安排沈淮来把粤东的水搅浑,好把杨氏集团违法犯罪的事实掩盖过去,谁成想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反而把杨氏集团捅到了明面上。
这家伙可不就得求着初爻把自己栓在刑侦队吗,至少没人能在刑侦队行凶。
初爻暗暗瞥了他一眼:“沈老师,你要是再对我耍什么手段,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你不会,”沈淮淡然道,“至少在毕秀刚落马之前,你还得跟我搭档一起查案呢,特案组的其他人跟你可同频不到一块儿去,咱俩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完美同事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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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爻揪着沈淮的衣领把他从桌上拉起来:“同事搭子是吧,行。”
“你干什么!”沈淮被拽得脖子生疼。
“你不是说完美同事搭子吗,”初爻把他往外拽,“走,陪我出差。”
办公区的打印机吱吱作响,耳根子红得快滴血的内勤正在神游,打印机已经打印了一百来张文件,纸张唰唰往外飞。
她现在有点琢磨出初爻为什么年近四十还不结婚了。
“哎,那边那个,小六,”初爻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别愣了就是你。”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初队,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你帮我打份出差申请吧,”初爻说,“我填完了拿去盖章。”
小六:“好嘞。”
初爻顿了顿:“等等。”
“啊?”
初爻道:“两份。”
内勤的小六应声,开始操作打印机,当她按下打印按钮时,打印机啪地弹出纸盒。
她讷讷地抬眸,对上初爻视线:“没纸了。”
“没纸了拿啊,”初爻目光落在地上,弯腰捡起一片狼藉中的某张打印纸,扫一眼,拿起来对小六诧异道,“嘶,你打印这么多张我的在职信息表干什么?”
小六:“呃……刚刚,打印机卡了!”
初爻把手里的纸张放下,与小六对视一眼。
小六尴尬地搓搓手:“嘿嘿。”
初爻跟着咧嘴:“嘿嘿。”
小六惊诧,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初爻笑容一收,声音冷了些:“笑,还笑呢,把这些收拾了放碎纸机啊,你还想留着上街发传单呢?”
“噢!好的!”小六赶紧弯腰收拾地上那一百来张初爻的在职信息表。
一旁的沈淮出声道:“你使唤人小姑娘干什么,跟你无冤无仇的,又不是你给她开工资。”
初爻转过身:“我让你说话了?”
“啊好好好,”沈淮温声道,“我闭嘴就是了。”
小六把那些印着初爻个人信息的纸张一股脑儿放进了碎纸机,而后开始操作打印机,片刻后她拿着两份出差申请,转身递给初爻:“初队,弄好了。”
“谢了,”初爻接过申请,看一眼沈淮,“来,填一下。”
沈淮:“初队长,这个笑话——”
初爻啧一声:“不好笑。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帮你填了,回去拿上东西准备风餐露宿吧。”
沈淮手里握着盲杖,心底浮上一抹不太真实的感觉。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特案组永远都这么热闹的话,该多好。
但如果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他就不可能出现在特案组,而是日复一日地研究犯罪心理,然后努努力评个职称,过两点一线枯燥无味的生活。
不过命中注定他会来到这里,并亲手打破特案组原本的节奏规律,甚至换掉一切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血液,再把生机的种子埋在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