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原本以为这会是一次很平常的下班,但第三天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潘老师,看见于老师了没?”内勤的小女警有些着急,“这都中午了,她怎么还没来,有一些资料得找她签字呢。”
潘景有些意外:“于老师从不迟到啊,也没听她说接了什么委托……你等等,我给她打个电话。”
“好。”
电话的彩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潘景站在办案区,直到第五遍电话没打通的时候,他终于放下手机。
他忍不住想到那天夜里车上拿枪的那个人。
内勤的女警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潘老师?”
潘景定了定神:“我再打一遍。”
而就在这时,刑侦队的大队长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不用打了,人找到了。”
“什么?”潘景愣了愣。
大队长很年轻,淡然道:“辖区派出所接报案称有住户在腾格小区二楼的平台上看见了一名昏死过去的中年女性,派出所出警后发现人已经死亡,排查过后是七楼的住户,昨天夜里从楼上跌下来的,经过身份比对确定是于美美。”
“她不可能自己摔下来!”潘景说。
“是不可能,但那小区的监控并没有完全覆盖,没有能够拍到七楼窗台情况的监控,小区是老小区,走廊上也没有安装监控,民警只能找人开锁,根据于老师家里的痕迹来判断,”大队长说,“于老师的家门并没有侵入痕迹,屋内也没有任何异常,卧室窗台是打开的,床头放着一些精神类药物,她丈夫说她年前查出了焦虑症,一直都在吃医院开的药,昨天夜里她丈夫不在家,她很有可能是吃了药之后迷迷糊糊走到窗台前收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摔下去的。”
潘景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大队长:“真有这么巧合?”
大队长说:“二楼的住户也表示自己昨晚听见了疑似重物落在平台上的巨响,但当时太晚,住在二楼的又是两名行动不便的老人,所以都没管。”
“尸体呢?”潘景问。
“别瞎操心了,于老师住得远,案子转给了隔壁区的刑侦队,不在我们的管辖范畴里。”
这一天里潘景的心都悬着,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把桌上的薛山案尸检报告拿起来详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不妥之后便签好了自己的名字,而后目光落在下面那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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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东市公安局浦县分局刑侦大队
主检法医师:潘景(签字)
主检法医师:于美美(签字)
法医师:陆甜(签字)
法医师:柳凄(签字)
二〇XX年五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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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尸检报告放进桌上的文件袋里。
内勤的小姑娘又跑了过来:“潘老师,外头又有人找。”
潘景眸光一暗,随即想到了那天夜里车上那个人说的那句——“后天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我还会来找你”
他对小姑娘道:“谢谢,我去看看。”
而后他抬脚往外走去。
斑马线的对面依旧是那辆车,他淡然走到车前,弯下腰,深吸一口气,拉开车门:“我说了这种事情不是我能做主的,你真的可以消停了。”
唐大鹏阴险地笑笑:“你女朋友叫赵晨,我没记错吧?你爸前段时间扭了腰,现在还在医院住院,照顾他的人是你妈吧。”
潘景头皮猛地发麻:“你调查我?”
“这不是随便问几个人就能问出来的事吗,”唐大鹏说,“潘老师,你不为自己考虑,总得考虑考虑他们吧,爹妈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养你到三十二不容易。”
潘景吼道:“你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这是邀请。你说说你在一线干了这么久了,风浪你都见过了,你同事于美美怎么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想跟她一个下场吧。还有,晨晨……”
于美美!
潘景瞬间反应过来:“于美美的事儿是你干的!”
“对,是我干的,”唐大鹏说着,从车座椅下拿出一个红色的礼品袋,“潘老师,这点从家里带来的土味,我是专程孝敬您爹妈的。”
“你!”
唐大鹏将礼品袋放着他腿上:“考虑考虑吧,你家人的命可都在我手上。”
潘景垂眸,礼品袋里赫然是扎成捆的……
八年前他不知道给自己送东西的人是唐大鹏,只知道后来自己又收到了一笔转账,户头是唐,也完全想不到唐大鹏竟然娶了薛山的女儿。修改后的尸检报告只有他和柳凄以及其他两个法医师的签字,柳凄当时缠着他问为什么,他没有说话,只是攥了攥拳。
车祸后,他从浦县分局离职,几乎完全切断了自己与过去的联系。
他再也没从谁的口中听说过同事们的事情,他也想过要不要打电话告诉柳凄一声当年的真相,但他八年来从来没有按下过一次拨号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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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潘景沉沉地叹了口气。
初爻微微凝眸:“我记得你上次说,当年你跟那伙人有了来往之后修改了尸检报告,后来因为良心受不住就告诉了副局,好巧不巧就在你告诉他的当天,那场车祸就找上你了,所以副局是……”
潘景道:“姓毕,叫毕秀刚。”
初爻顿了顿:“毕……秀刚?”
“嗯,”潘景点点头,“八年了,毕局应该已经退休了,怎么,你们打算找他?”
“唐大鹏很有可能给他也送了东西,”初爻说,“不然为什么你刚把真相告诉他,一出办公室门就出了车祸?难道办公室有窃听,不可能吧。多半是觉得你靠不住,要封住你的嘴。”
潘景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初爻微微颔首:“回去我就告诉调查组,到时候派人去找毕秀刚。”
“需要我帮忙吗?”潘景说。
“不用,你就在这里好好休养,调查组的人会保护你的,”初爻抿抿唇,道,“放心,我既然带你回来做人证,就一定会让你活着走上庭审现场。”
潘景看向他,眼眶微微发红:“调查组的人可信吗。”
“你觉得我可信吗?”初爻反问。
潘景不语。
初爻站起身:“我不是那种眼里只有利益的人,我从警十几年了,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就算未来有一天我动了谁的蛋糕而招来杀身之祸,也绝不会把正义当作浮土,即使是死,也容不得我手里的案子出一点差错。”
“初爻,你是个好警察,”潘景说,“我自愧不如。”
初爻淡淡地看了潘景一眼:“潘老师,我先走了。”
“等等!”潘景开口。
初爻抬手握着门把,微微回过身。
潘景用一种类似祈求的眼神看着他:“初爻,你不是说要查毕秀刚吗……你可不可以,顺便找一下柳凄,他是我徒弟,你能不能帮我给他带句话,说,说我对不起他,我不配做他的师父。”
初爻动作顿了顿,颔首:“如果我能联系上的话,一定帮你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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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淮听见病房门打开的声音,于是从长椅上站起身:“结束了?”
“嗯,当时给他钱的确实是唐大鹏,”初爻说,“那副局也不是什么好货,人都退休了,上哪儿找去。”
沈淮扶着医院走廊上一侧的扶手缓步前进,道:“交给调查组就行了,我觉得我们现在的重心……”
初爻:“美容院?”
“对,唐大鹏供出了郭彪和郭龙,他俩是亲兄弟,郭彪不至于用钱买郭龙线上的麻药,他向美容院申请的那笔资金一旦去向不清,财务就很难把账做平,说难听一点跟职务侵占没什么区别,更何况那些麻药没有经过审批,对于当时的华宝来说简直就是丑闻一桩,”沈淮道,“杨志培派他们搞垮华宝医疗,非正常手段竞争,但美容院已经人去楼空了,我们再想往下查,只能从当年发生的那起命案入手。”
初爻停下脚步,敏锐道:“不对。”
“什么不对?”
“你怎么知道美容院发生过命案,”初爻冷静地看着他,“章润被困的时候我把他救出来,后来你替我挡了那枚埋在烟花厂附近的定时炸弹,再后来你从医院里跑出去……特案组查到命案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
沈淮在心底暗骂一声:靠,差点忘了这个。
他沉默一会儿,说:“那天我去给石头报信说郭彪要对你下手。”
“哦?”
“石头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沈淮轻啧一声,“我一问,他什么都说了。”
有点道理。
初爻冷冷地瞥他一眼:“沈老师,你不是诓我的吧?”
沈淮:“我发誓,我没骗你。”
初爻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眼下的情况纠结沈淮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事并不是第一要务,他们要做的是在杨志培有所动作之前顺藤摸瓜把藏匿在背后的事情摸清楚。
人来人往的住院部走廊上,初爻带着复杂的眼神看沈淮一眼:“知道这起命案内情的可能只有一个人。”
“谁?”
“毛郡,”初爻淡然道,“洗脚城的包租婆,娇颜美容院就是她租给温佳的,命案之后一直没能成功租出去。但她知道的也不多,我估计再找她有点悬。”
沈淮慢慢扶着墙边的扶手往前:“一七年的事情毕竟过去这么久了,人的记忆有限,发生命案的时候她又不在场,还是先联系当时接管过这案子的单位比较稳妥。”
初爻看着他一步步往前的身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直到狭窄的走廊上,已经扶着医院无障碍设施走到电梯门口的沈淮忽然被从电梯里出来的形色焦急的家属撞开。
戴着头巾的老人边走边回头看沈淮一眼,嘴里骂骂咧咧:“眼瞎啊!人走过来也不让路!这年头年轻人就这素质!我呸!”
人群嘈杂,多是些来医院探视的家属,纷纷往沈淮的方向看过去,或看戏,或谴责。
初爻回过神,三两步走到沈淮身侧,扶稳了他有些孤单的身形,将他往旁边人少的地方引:“走慢点不行吗,乘电梯的人多,你注意点。”
“我以为你一直在我身后。”沈淮沉默一会儿,忽然说出这句话。
也许他意有所指,说完后两个人都无言。
初爻安静地陪着他等下一趟电梯,人少一些的时候,初爻握着沈淮的手腕:“沈老师的目的如果和我一样,那我确实会一直在你身后。”
“你怀疑我动机不纯?”沈淮轻声道,“初队长,我说过很多遍了,有的事情还没到完全可以坦白的时候,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站在你的对立面。”
只有他们两人的电梯里,只剩下沉默。
初爻深吸一口气,有些厌烦沈淮伪装得那般完美的皮囊,而后目光不经意间瞥向电梯里的镜子。
镜子里投射出他们两个人的影子。
初爻终于疲倦地开口:“沈老师,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做的那些事情我并不是完全不知道,我只是想,你终究不是那么冰冷无情的人,可你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挑战我的底线,你告诉我你不会站在我的对立面……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真的明白你?”
“初爻,”沈淮嘴唇翕动,但在答案呼之欲出的一瞬间还是平静了下去,只留下一句安分又带着些乖顺的话,“对不起。”
初爻听过太多句对不起,从前是他坐在审讯室里听嫌疑人说,后来他病得快死了,在病床上听贺加这样的同事反复地说,然后是今天沈淮站在自己身边说。
他听过的每一句对不起都不一样,可沈淮的这一句轻飘飘落在自己耳朵里,仿佛是某种暴风雨抵达前的唯一宁静。
而后沈淮又说:“你会原谅我吗?”
“原谅?”初爻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莫名其妙,可现在的种种表示从沈淮嘴里说出这句话并不像是玩笑。
沈淮安安分分地站在自己旁边,温声开口:“要是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会不会原谅我。”
“我会弄死你。”初爻淡淡地说。
沈淮轻笑一声:“其实我觉得死在你手上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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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爻看着镜子里的沈淮,淡淡地移开目光,电梯终于在这样的沉默中叮地一声开了门,外面是相对新鲜的空气。
他微微叹息,最后还是抓起沈淮的手离开电梯。
上车的时候他给调查组打了个电话,提到了那个叫毕秀刚的副局。
“毕秀刚?”孟霜在对面有些疑惑。
“还有当年牵涉其中的那几个法医,一个叫陆甜,一个叫柳凄,”初爻说,“水深着呢。”
孟霜了然:“我知道了。”